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奈何她婀娜可欺》   作者:一支荷   文案:   杳杳在躲着他。   这人看似儒雅随和是正人君子,内里却有些不堪,为了让她放弃抵抗不择手段。   那日宫中夜宴,因他军功卓著,圣上金口玉言特为他指婚,而后点了她的名字。   杳杳偏头不肯看他。   却听到他说:“臣并不喜欢,不可委屈了她。”   杳杳欣喜:“虽是远亲,但侯爷是臣女叔叔。叔叔不喜欢侄女,可侄女敬仰叔叔。”   结果却看到他促狭的眨眼,趁她敬酒,抚了把姑娘的柔荑,一饮而尽。   后来,汝阳王世子上门求亲。   怀柔侯却二话不说把姑娘抢来藏在了自己府里。   杳杳还只是个小姑娘,怕得哭红了眼,怯怯唤他一声“叔叔”。   “叔叔……怎样才肯放我走?”   他半跪下来同她平视,两指滑动在她松散下来的交领边沿,“为什么要跑呢?”   他姿态狎昵,渐凑到她唇畔,“你越是哭闹,叔叔便更想疼惜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宅斗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匪匪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立意:自尊自爱 第1章   夏夜蝉鸣……   佟家园子边上便是澄泽湖,这日几个女孩儿挤作一团,在湖边岸上喂锦鲤。澄泽湖阔远平静,偶有微风拂过,凉意便乘风袭来,暑气渐消,好不快活。   身后漏窗偶有人声传来,渐渐近了。姑娘们扭身看去,窗后有树,又是傍晚明暗相接之时,墙内风景并不分明。   “……说是有贵人来咱们府上消暑呢,你瞧,前呼后拥的……”   为首的是佟家大爷最小的丫头佟知闲,她伸手指了指墙内,“四叔还陪着的。”   三爷家的佟姚黄小小的个子,略点了点脚也凑到知闲身边看了一眼,“欸,向着咱们这边来了。”   几个人中只一个姑娘默默在后跟着,姑娘十五六岁模样,还未长成但容貌已颇为亮眼,想是府上那位身子不大好的表小姐。   表小姐姚匪匪,是佟家大小姐所生。佟大小姐是佟家老夫人从别处抱养来的姑娘。只因她年轻时怀不上孩子,家里老人便说是子孙缘断了,抱个姑娘续上,弟弟妹妹们就被引着来了,这姑娘便是姚匪匪的母亲。   佟知闲在几个姑娘里年岁最长,知道得也最多,“我听爹爹提起过,怀柔侯在西边儿打了胜仗回来,听说还是个难得的儒将。”   姚匪匪莞尔,在心里默默称是。   那时她还不是姚匪匪,是坛州徐家三姑娘。怀柔侯其人当时还是坛州刺史,连徐三小姐的父亲,那个最是瞧不上武夫的迂腐儒生都要交口称赞,可见人品贵重。   只是徐家倾覆突然,徐三小姐死后,她的一缕小小幽魂竟寄托在了重病难愈的姚家姑娘姚匪匪身上。   姚匪匪感慨缘分,不成想竟还能在这里遇上他。   说起来,怀柔侯是她上辈子的大恩人,今生她当结草衔环报答侯爷的大恩。   只是,如今人家是高贵不可攀折的公侯,自己不过是佟府里一个不知名的黄毛小丫头,想来这份恩情一时她是还不起了。   这头佟家四爷佟良功远远瞧见,自家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玩闹,怕惊扰了贵人,便使个眼色叫人把姑娘们支走。   这边只见个撩开的绯红襕袍袍角,腰上玉带金钩,配蹀躞七事,有支镶了翡翠的匕首击在火石袋上“铮”的一声响。贵人正迈步跨过门槛,有感应般忽又收了收势,踅身顺着佟四爷视线而去。   隔的实在远,却也没瞧出什么。   贵人到底是武将,纵然寻常待人谦和,无话的时候也是有些摄人的气势在的。况出身矜贵,一举一动那份自持是刻在骨子里的。   佟四爷看他面色沉了下来,有些不解,“我这园子可好?”   “比着朗园差上许多”,贵人这才从思绪中抽身。   佟四爷差一点就要翻白眼,“朗园是前朝皇家行宫,我比不过,可不磕搀。”   贵人低头掸了掸袖口的灰,脏在了眼皮底下,着实碍眼。   “你府上去年引荐的那二位公子,有个叫姚匪年的,听说是你外甥?”   怀柔侯喝着莲子心茶,夏天里喝来清火,同佟良功扯起了闲篇儿。   佟四爷同他对坐,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   刚刚同姐妹们叽叽喳喳凑趣的姚匪匪,那姚匪年正是她的亲哥哥。   佟四爷与姚家不太对付,对这两兄妹一向也是淡淡的,说不上亲昵,自然也从不打听姚匪年从佟府出去是走上了哪条道。   “姚家跟我大哥还算亲近,跟我一向没什么联系。”   怀柔侯看他一脸不屑,笑道,“你小子对自家人怎么也难吝半分颜色。”   笑完脸上淡了表情,“这趟西征着实凶险,我左路从五里庙方向围去西旗人东营,右路前将军林文焕在大圩口居然被生擒,右路中将军两日后才赶到增援,林文焕差点让西旗人下了油锅。”   他皱着眉头,“这个姚匪年就是林文焕派出去求援的,带着中将军原路回去居然迷了路,现在人已经给押解起来了,起码是个惰怠之罪……”   佟四爷“哦”了声,“却也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吃些苦,长长记性。”   “依我看,其中或有隐情,我与林文焕也算是老相识,这个人……”   佟四爷扬手打断好友的话,“却跟我们也没什么相关。”   罢了罢了,是他怀柔侯自作多情了,这个佟良功一向固执的像块木头,“听说你那大姐嫁到姚家后有一儿一女,那姑娘如今在哪儿?”   佟家大小姐所嫁得姚家同怀柔侯倒也有些亲属关系,怀柔侯母亲也出自姚氏。只一个是岭南姚氏,一个是郮自姚氏,同源却也隔着几代,算不得十分亲近了。   “养在府上我大哥那里了,如今也十五了,名唤姚匪匪,若见了你还得叫你一声叔叔,”佟四爷不咸不淡的聊着,“不过小时候生了场大病,有个道人路过,说她丢了魂,不能再唤匪匪,得整日“杳杳”这么的在床前叫着,才能将魂儿叫回来。”   怀柔侯不经意竖起道眉,“杳杳?”   “正是的,说也奇怪,就这么真把人喊回来了。”   他又问,“是哪两个字?”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正是诗里这二字。”   佟四爷搁了茶盏,瞧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解问道,“怎么?可有什么问题?”   怀柔侯摆手道,“只是仿佛在哪里听过这名字,日子过去的久,隐隐约约有些印象罢了。”   佟四爷也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寻常名字罢了,听过也不奇怪。”   是夜,杳杳这头才从姚黄那里拿了些腌好的梅子回房。暑热闹得她胃口不好,吃些酸酸的梅子来开胃。   主仆二人在回廊上绕了几绕,廊上零星点着几盏灯。   光线属实算不得好,乌沉沉的云却着圆月跑,澄泽湖平静下来,往日湖上的粼粼微光也灭于微波之中。且不说湖边又起了薄雾,杳杳提着灯在前,贴身丫鬟弥笑抱着罐子在后咕哝了一声,“天老爷,迷宫似的。”   她臂间披一条团银花的薄纱罗披帛,杳杳莲步轻移,那披帛便浮在身后。薄雾缠绵,杳杳融于此景。当下不知她想起了什么,轻蹙蛾眉,再侧螓首,发间一支银叉步摇簌簌轻响两声。   弥笑这才看到,姑娘的披帛被踩到一双皂靴之下。   杳杳疑惑地瞧他一眼,抬手捏着披帛,正要使力,那人已经从容退了两步。   他拱手致歉,“天色不好,在下失察,惊扰了姑娘。”   杳杳是个善性人儿,并不将这等小事儿放在心上,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无事的。”   男子便问,“这澄泽湖边游廊蜿蜒,在下便有些糊涂,想请教独月楼如何走?”   杳杳退了半步,将灯移到自己身侧,给那人照出一条道,“您这边走。”   算来,前世不过只见过这人两三面,杳杳却莫名笃定,这人便是李赐,当今的怀柔侯。   这晚的事情在杳杳这里不过是个插曲,为恩人带路,只是帮个小忙罢了,不足以记在心上。   杳杳回来的有些晚,隔壁院子的知闲,晚上被母亲留在房里学管账,知闲叫一个小丫头专门堵在杳杳院子门口,叫她回来可别忘了去自己院子瞧瞧。   知闲门上挂幅缀着珍珠的珠帘,还是一月前杳杳同她一起穿的,丫头黛儿使一把青色玉钩挂起半幅珠帘,这才迎了杳杳进来。   杳杳只听她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震天响,“这时辰了,你居然还在用功,着实难得。”   知闲大杳杳一岁,如今已经许了人,待年后便要过门。如今,知闲母亲对她管教便愈发严苛,每日都有课业,忙起来着实有些焦头烂额。   “你莫要嘲讽,总有一日,母亲也会这般折腾你。”   杳杳只淡淡笑着,换了别的话题,“我拿了些姚黄那里得来的梅子,你要不要尝尝。”   知闲叫黛儿拿了支水果银叉来取水果,“唔,好酸。”   “沾着蜂蜜来吃正好,”杳杳看她算盘仍不离手,便问,“今日怎么算了这么久,再等会子可要二更天了。”   “这几本是去年栗善五个庄子的进出项。你瞧,支出的柴米油盐,酒席花销,绸缎布匹之类外加些铁货,每笔数额都不算大,可却十万分的琐碎,算来算去却总是差个十几两。若我是这庄子的管事索性自己出钱垫了,无谓为这些小钱浪费光阴。可偏偏我不是,碰上这种烂账,真是莫名的心头火起。”   知闲有股子迎难而上的执着劲儿,嘴上说着不耐烦,可手里却不曾停下。   栗善的几个庄子是知闲母亲去年新购的,账簿才移交到她手里,其中诸项恐怕难免有不妥之处。   杳杳看她着急得生了一脑门子汗,便取了蜂蜜用温水化开递给她,“想是真的有些出入,这账目不平吧。”   知闲摇头说不会,“你还不知道嘛,我母亲是天下第一稳妥人,她手里经过的事儿哪个不是井井有条,这账簿若是有失,她断然是要追究的。”   随后她又贼兮兮地说,“我问过栗善庄子的管事儿,他说账是平的,其余他不肯说,大概是我母亲打过招呼。”   知闲一向这样朝气蓬勃,仿佛有使不完精力。   杳杳陪她撑了一刻,实在有些乏了。   “若实在核不准,那便反推看缺的那笔钱能跟哪笔款项对的上吧。”杳杳撑头想了想,“大概是大项目上扣除过一次,计算单项时又列了一次,减了两次账不平了。”   前世她也曾碰上过这情况,新旧账房交接,两人做账方式不一,前后闹得她焦头烂额,“尤其交接那几天的账,最是容易闹问题。”   知闲似是恍然大悟,忙翻到去年账簿四月的记录去。   四月正好派了新人前去交接栗善的账目。   杳杳这时候便要告辞,她打小身子不好,若是不注意休息便总是心口疼。   那边知闲似乎已经有了眉目,两条眉毛挑得老高,“有你在,我做事便事半功倍,我们杳杳果然是员福将。”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推一下咱的预收文《小轩窗,正梳妆》,大家可以去瞅瞅呦~ 第2章   晨起知闲送了个红玉做得小老虎来。   不是什么贵重的玉种,成色也一般,不过是女孩儿家互相赠送的小礼物。小老虎摸上去圆圆润润,蔫头耷脑的委屈样子,十分逗趣,脖颈里似乎还挂着颗铃铛,大概是玉石里掺得褐色杂质,工匠们巧手雕成了这形状。   杳杳属虎,这老虎做得也讨喜,圆头圆脑的样子,她立刻便爱上,在手里把玩了好一阵儿,又叫弥笑寻了红穗子系在老虎背上。   “知闲小姐送得东西总是得趣儿的很,小姐瞧着就喜欢。”   杳杳腼腆的笑笑,“嗯,是这话,知闲跟我最是投缘,我看她便欢喜,她看我也是。”   二人都还年轻,外头的是是非非暂还影响不到身上,就在佟府这小小天地里做个伴儿,彼此都觉得是最快活的事儿。   她二人很有些默契,杳杳料她昨天那账簿的事儿估计找出了症结。今早没兴冲冲的跑来致谢,反而送只玉老虎过来,想必又被大舅母留着学东西了。   杳杳不想着去打扰知闲,吃罢了早饭,原只打算写写字打发时间,结果竟下起雨来。   隔着雨幕,弥瑕吆喝着丫头们搭梯子去关后院儿阁楼的天窗,那儿存着小姐从姚家带来的上好木料,还没刷漆做防潮,淋了雨发了霉可了不得。弥瑕一边还要念叨,“这回想起来这一出了,雨停了得赶紧把木料的事儿了了。”   这头,还有丫头们急着收昨日晾晒的衣服。   杳杳这处院子在低处,下雨门前积了好大一滩水,蔡婆子便拾了块旧木板搁在台子边沿,让大家踩着板子进门,“再扯些旧布来擦脚底,姑娘爱干净,泥水可不要踩到姑娘房里去。”   大丫鬟们都出去忙碌了,只剩宾儿给姑娘开了支摘窗,杳杳只管坐在窗户边儿看人来人往,也觉得趣。   “这雨下得真大,噼里啪啦的。”   弥笑方才去了趟花房,又未撑伞,一路淋着雨跑回来。   “花房说花儿娇嫩,下着雨就不用我拿着了,等天晴她们给送来。有姑娘喜欢的茉莉和百合,还有知闲姑娘的要得金盏。”   杳杳让宾儿给她端了茶水。   弥瑕拿了巾子给她擦雨水,“这几天正热的人受不住,下场雨还痛快些。”   “谁说不是呢,你昨天热的到三更还在翻来翻去的烙饼,倒把我也扰得睡不着。”   弥瑕笑着推她一把,“我都还没嫌弃你梦里说胡话,你倒计较起我来了。”   两个丫头你一句我一句的吵,屋里人瞧着有趣,皆捂嘴笑起来。   杳杳歪头看她们俩逗闷子,突然又想起前世家中姊妹玩笑,也是这样快活的样子。   她便扭头继续看向窗外。   这雨下足了一个时辰,这才慢慢有了歇下来的势头,渐渐成了迷迷蒙蒙的细雨。   杳杳扣好领口的玉扣,“雨小了,咱们上澄泽湖边上的揽胜楼瞧瞧去?”   弥笑爽快的“哎”了一声,弥瑕递了两把油纸伞过来,主仆二人一人一把,便一前一后的出了门。   可巧,揽胜楼楼梯塌了一块,不许再有人上去了,还有小厮给门上了铜锁。   杳杳纳闷儿,“昨儿不是还在这儿会客么?”   弥笑也说是呀,“没听说这边出事儿啊。”   杳杳改了主意,沿着廊子在湖边慢慢踱步。   湖天相接之处,青烟缭绕,有个怪人披着蓑衣垂钓。   她觉得自己似乎跟他很有缘。   岸边斜雨带风,她素色的衣裙被风雨吹得直向一边撇去,露出一双莲足,那绯色的绣鞋早已湿津津的,连同脚面上的裙边。这场景不能算是美好,反倒有些狼狈。   这人大部分时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不时将钓上来的还未长成的小鱼重新撒回湖面,偶尔也会有大收获。   那鱼卯足了力气要挣脱,他却能信手摘了鱼钩将鱼掷进身后的木桶。那份闲适的姿态,自有几分勋贵人家的骄矜和自得。   弥笑也认出了那人,原以为小姐要上前同他说话,不想小姐只在远处待了待,没有走近的意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钓鱼人也瞧见了她,两个人隔山隔海的距离,竟奇妙的同时向对方点了下头。   杳杳没忍住,“哧”的一笑。嘴角挂上了两只梨涡,又觉得有些失礼,忙低头掩饰表情。   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毕竟昨晚上更深露重,他认不出自己的模样也不奇怪。   这便算打过了招呼。   “回去吧,有些冷了。”   两人回屋换了干净衣服,整理了一番。时间不早,小厨房已经准备起了午饭,杳杳最近口味清淡,便说想炖些豆腐来吃。   这头才刚刚洗澡绾起长发,那边知闲便跨进门来喋喋不休了。   “家里总是没个消停的,昨儿好不容易算平了帐,今天又被那个凤姨娘气着了。”   “怎么?”   “她前些年怀过一个孩子,没留住没了,到底二十多岁还算年轻,如今又怀一个,拿乔起来要星星要月亮的。”知闲伸手去戳桌上的茶盏,“凤姨娘前些日子娘家人来看望,你晓得的,凤姨娘是我爹爹的表妹,说来说去都是亲戚,待她自然是不一般。所以她派人来库里借东西,我母亲便大方给了,有盆红珊瑚是我老早定下要的,她可倒好放在屋里被娘家孩子打了,还回来一堆渣子。”   这个凤姨娘,你要说她十足的坏也不尽然,就是总爱做些恶心人的事儿。   “她拿走的东西就没有能还回来的,能回来的也都面目全非了,可惜了那么好的红珊瑚。”   “大舅母心善,一次次叫她欺负着,竟也不生气。”杳杳听了也觉得难过,到底不是便宜东西,就这么糟蹋了。   “哪里是不生气,是生气无用,凤姨娘有晁家这个靠山,母亲就是想立规矩都没底气。凤姨娘稍稍透露出点儿不如意,晁家那个姨奶奶便要敲锣打鼓的来闹,烦不胜烦。”   晁家也是佟家老夫人的娘家,众人多少还是顾念着老夫人这个亲娘亲祖母,一来二去谁都不痛快了。   “这么的不成,大舅那头是怎么说?”   “我爹那是个大孝子,晁家人哪里会错呢,那可是祖母娘家,恨不能供起来。那个凤姨娘又惯会在我爹面前卖好……”   这些杳杳倒也知道,上月给晁家大爷贺七十大寿,姨娘偷着将大舅母用佟家名义准备的贺礼匀了一部分出来,添到了自己名下,东西倒也不算多。只是被知闲发现了又跑到大舅那里一阵哭穷,说是舅母短了自己的用处,大舅母烦不胜烦,给她多添了十两的份例,花钱买清净。   “原本想着我明年嫁出去了,眼不见为净吧,可一想到我娘还要受他们的气,我就是享福也不得安生。杳杳,若是你,你当如何?”   杳杳思索了一番,“自然不能让凤姨娘就这么糊涂过去,那红珊瑚的钱得叫她赔了。”   “凤姨娘属饕餮的,哪能叫他吐出钱来。”   杳杳摇头说不,“那便从月例里扣,一年复一年的,总有还清的时候。大家族里谁家不复杂呢,该清算的时候就不该手软了。”   知闲也知母亲确实软弱,叫她去扣凤姨娘的月钱,恐怕她便又会怕父亲知道了不喜。   “凤姨娘可才涨了月例,此时便扣,凤姨娘闹起来又要说我母亲小气。”   “管家哪能里子面子都如意的呢?凤姨娘身后有晁家,大舅母还有辛家给撑腰呢,舅舅再生气,为了几两银子还能真把舅母怎么样么?”   知闲知道杳杳说的有理,但实际操作起来恐怕不能这么轻松,“那她日后若是索性破罐子破摔,将她屋子里的贵重东西都破坏了,我娘还能不给她月例,都从里面扣么?”   “没了月例,舅舅赏给姨娘的田产不也是经过了大舅母之手?总是能还的上的。小惩大诫,一次给她长了记性,就没那么轻松再来第二次了。”   知闲想起母亲被凤姨娘气的脸色发白的样子,痛下决心,“你说的有理,这档子事儿,就当是给我练手了。”   知闲不是个局气的姑娘,想通了肯定是想法设法要达到目的,这点跟大舅舅和舅母那爱纠结的性子全不相同,到是同四舅舅那果敢的样子有些像。杳杳对她的手段跟性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两人说罢了话,杳杳留她一起吃午饭,“我院儿里有刚刚腌好的酱菜,叫黛儿一会儿取来一起用。”   那边弥瑕从外头提了条胖头鱼正准备进后院儿。知闲的眼神好使,瞧见了便问,“这么大条鱼,准备做些什么来吃?”   杳杳笑说,“听闲姑娘的吩咐。”   知闲砸吧着嘴,“烤鱼如何,前些日子上外祖家吃了那儿的烤鱼,又香又辣,我回来惦记了好久。”   “便听你的。”   知闲又问,“这鱼是每个院儿都有的,还是你们院儿买的?”   “回姑娘的话,不是咱们买的,才有个钓鱼的老汉说是送我们姑娘的。”   杳杳呆了一呆。   ……弥瑕的眼神儿是越来越不好使了。 第3章   佟家大夫人称病,佟家小姐佟知闲挑了担子管家。   知闲自然是不怕的,母亲在府里有些人事要忌讳,她年纪小,还有佟四爷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亲叔叔给她撑腰,腰杆子比旁人硬气,上来就把凤姨娘一顿收拾。   自然,凤姨娘比知闲多活了这么些年,也不是白长过来的,月例银子全不要了,连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个遍,闹得大爷连家都不想回,搬去衙门住了。   “闹起来才好呢,越大越好,怕得是她不闹,鸦雀无声的,我才是讨了没趣儿。”   知闲在院儿里转悠,一边侍弄缸里才从澄泽湖移来的荷花,“这缸花养好了你要不要?”   杳杳院儿里空旷,从前院儿里种得许多草植都养不活,她便不喜欢养这些带根儿的东西,屋里的花倒是换得勤些,总不会一直看到枯枝败叶,没由来的让人觉得悲凉。   杳杳看着荷花觉得挺美,让她养她便摆手,“忒招蚊子。”   她这体质也奇怪,大概皮肉太嫩,被蚊子叮咬了便又红又肿,好几日的消散不下去。   知闲撅撅嘴,“成吧。”   话题便又回到凤姨娘的身上。   “姨娘以为手里还有田产能供着她,暂时也不必急着给她塞月例了,先控着她。过两天让管事去把她手里的地租子结一结,给佃户们说提前缴租的费用减半儿,我叫她半年都别想见着一粒铜板。”   知闲雷厉风行,这后手到底齐全。看起来倒不大像是知闲的手笔了“这也是你想的?”杳杳简直惊诧。   “当然不是,是我四叔出的主意,你知道的,他这人蔫坏儿。”知闲低声的闲侃自家小叔,“四叔爱玩儿,总拿我当个小玩意儿,难得这次我有正经事儿找他,四叔很是周密的给我分析了一番。”   佟四爷待见自己这个侄女儿是显而易见的,她出生那天佟家大爷袭爵,一家子回宫谢了恩,回了家头一件事儿就是给姑娘取名字。   佟四爷当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已经很有些爷们儿范儿了,回来便做了主要给侄女儿取名字,“圣上说我这名儿好,良功嘛,做事儿勤勉,我看姑娘家不必像男子吃得那么些苦,就叫知闲,跟小姐妹玩玩闹闹便很好了。”   所以他二人虽差着辈分,名字却取得十分工整对仗,知闲看他也不若对别的长辈一般尊敬,顶撞吵闹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几年之后,佟四爷再进宫面圣,便是殿试了。他是少年探花,人生肆意又精彩,自然也比别人骄傲上许多。   在说后来,探花点探花,佟四爷给知闲寻得亲事也是个探花郎,还是自己门下,总之不会亏待了知闲。   黛儿问,“小姐,那租子钱拿回来了还充在凤姨娘账上么?”   知闲陡然提高了调门儿,“她想的美,充到公中,跟她的月钱一起抵她砸烂的东西钱。”   杳杳悄悄给她竖个大拇指,两个姑娘相视一笑。   “你这样,颇有当家娘子的样子了。我瞧前几日你埋在账簿里,还担心你要不顺心撂挑子。不过晁家的人定不能容你,瞧着吧,我看这出戏还有的唱。”   知闲自然也懂,叹了口气,“管家管家,谁都想管一手,那还能是自己家么。前头就是千难万险也不怕,我娘说你脑子机灵,让我跟你多商量着来,若是实在闯了大祸也别去寻她,去找四叔就行了。”   杳杳莞尔,“咦,大舅母竟然信我,这叫我实在受宠若惊。”   “我爹爹总说对不住你娘,又说姑姑人好,你是她女儿,必定也是个明事理的,我娘大概是对此印象深刻了些。”   佟家大舅舅确实对自己和哥哥很是亲近,如今她能在佟府好吃好喝的这么多年,也多亏了大舅舅的帮忙。   “我得了舅舅跟舅母这么多年的照顾,内心也是十分感激的。”   知闲轻推她一把,“说这种酸话,听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两个人笑作一团。   晁家那边果然是闲不住的,后晌儿就派了凤姨娘的嫂嫂和大姐来发难了。   凤姨娘嫡母是先帝异母兄弟寿王的私生女。寿王跋扈专权,有钱还有势,教养的姑娘也颇得乃父之风,喜怒无常还爱搅弄是非,在晁家也是专跟各房作对的一把好手,凤姨娘得了自家嫡母的真传,真真也是把那些个坏习气带到了佟家。   知闲叫杳杳躲在帘子后头给自己壮胆,若是自己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就让黛儿做传声筒,给自己递个话便好了。   杳杳早早搬了张绣墩坐着。黛儿觉得有趣,还跑来问她要不要吃盏茶。   杳杳哭笑不得,伸手掐她一把,“你当这儿是好玩儿的不成,快出去伺候着。”   黛儿好歹收敛了笑模样,板着脸伺候她家姑娘去了。   晁家那二人在凤姨娘那儿足足坐了半个时辰,见府上连个主事儿的都不出来,一问原是主母生病,如今是姑娘管家,便觉得姑娘还是个孩子好吓唬,拿着长辈的派头来给姑娘好看了。   凤姨娘专派了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宁婆子引路,一边走一边拱火,就是要把二人的情绪调动的足足的,占了先发优势给主子长脸面。   凤姨娘的嫂子蒋氏,一边进院子一边喋喋不休,“我可怜的妹子,怀着身子叫人挤兑成这样,欺负我们晁家没人了不成。”   大姐晁徽便附和两声,也不上心,她今儿本是不乐意跟着凑这热闹的。   “上月还说呢,要给涨月例,这月竟还减了一大半去,朝令夕改竟是恶心我们玩儿的。”   门上的小丫头原是拦住蒋氏想要通传,被蒋氏一把拉开,脑袋撞在了门钉上,咚的一声响。   晁徽也吓了一跳,招手让手下人去查看姑娘伤情。   知闲立马来了火气,正要发作,听到杳杳在里面轻声咳嗽。   人家偏就是来激怒你的,你真的跟她针尖对麦芒,岂不是开始就输了阵势。   “今儿我就要给我们晁家人要个说法了,也要看看什么人家教出的姑娘,管起自家爹的房里事儿来了。”   蒋氏拿出已婚人士的身份,上来要臊一臊知闲这待嫁姑娘的面子。   蒋氏一嘴接一嘴的指桑骂槐,知闲也不叫坐,只管自己吃茶看戏。   这叫骂持续了足有一柱香时间,蒋氏说得口干舌燥,拍桌子,碎瓶子,就差指着知闲的鼻子骂了,知闲这头就是不为所动。   她半晌也觉得好没趣儿,对面根本不接话,这架吵得像被猴儿耍。   来都来了,事儿不说说清楚也不能就这么回去。   黛儿给二人端了茶果,远远退去了一边。才刚那小丫头磕破了头,她可不想跟着遭殃。   蒋氏气咻咻的喘着气,她可是这次挑事儿的排头兵,在晁家婆母那里发了愿的,要给小姑子找回场子。   知闲慢悠悠的,仿佛才看到两个长辈似的,装得一手好相,“姑姑跟婶婶怎么来了,也不见有人通传。”   蒋氏一甩帕子,“你们姓佟的真是会做人啊,进来这么些时辰了,莫说是派人到姨娘房里瞧瞧,都上了门了还稳坐钓鱼台呢,我瞧原是狗眼看人低。”   知闲歪着头装单纯不懂事儿,“您别说这话,我是小辈失了礼数不过被说两句不懂事儿。先帝佟皇贵妃可是当今圣上生母,您骂了她老人家可得不了什么好。”   当然她们跟佟皇贵妃两个佟氏已经是八竿子打不着了,但是要数姓佟的贵人给蒋氏听,那十个手指头不够数。   蒋氏剜她一眼,也知道这姑娘嘴皮子利落,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这准备委实不足,叫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啊。   晁徽在家也是个蔫儿头搭脑的,一向不出挑。她跟凤姨娘都不是嫡出,嫡母忙着跟各房争爵位争房产,这几个庶出的姑娘压根看不到眼里。甚至因为自己连生三个男丁,没能得个姑娘,对几个女孩儿颇为照顾,誓要教出个跟自己一般厉害的人物。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神鬼怕恶人,三分利争一争便能得五分。”   像晁徽这样懦弱的性子,放在嫡母眼里便是不上进,越是强势的在她眼里才越是有能力。   这个凤姨娘算是有三分她的性子,已经是十万分招人嫌了。晁徽性子不够刚硬,嫡母便说她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她也不爱出这个风头,娘家有事儿总是能推便推了,这次也是推无可推,只好陪嫂子走这一趟。   要说这个蒋氏跟晁家大哥,夫妻二人是烂锅配烂盖,一对儿爱冲锋陷阵给别人出头长脸面的糊涂虫。   杳杳对此也早有耳闻,晁家这一房被这位老夫人折腾的上梁不正下梁也歪得没边儿了。当然,这房的当家也是个没成算得,为了寿王能从指头缝里漏个一官半职,对妻子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闹成这样,谁也怨不得谁。   这头蒋氏突然稳下来,不疾不徐地说,“姑娘如今坐在这里吃茶待客,稳得磐石一般。却不知我那妹子吃的什么糟蹋东西,过得糟糕日子,我们好好的姑娘进了佟府,怎么就被折腾成这样子?”   知闲心道:我好好的佟家被你妹妹折腾的过不下去了才对。   于是凉凉地说:“婶婶既这样说,不若将姨娘接回去养养,许是佟家风水不好,在晁家不被折腾了,就该过上好日子了。” 第4章   “姑娘这话是怎么说。”   蒋氏声音低了低,姑娘嫁出去了要回门儿也有讲究,自己私下里就跑回来娘家,到时候没人接回去赖在娘家了,她可承担不起这责任。   说完了又觉得不能丢了气势,赶忙补一句,“再说了,也没有姑娘把姨娘赶回家的道理,到哪儿这事儿都说不响嘴呀。”   “人可不是我赶回去的,是被婶子劝回去的。”知闲闲适地靠着椅背,“是婶子嫌弃我们佟府照顾不周,姨娘倒没跟我们抱怨什么,可见婶子伺候孕妇是把好手,定能将人照顾周全。”   蒋氏不想跟她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闲扯。   “先不说这个,那月钱呢,我妹子房里东西也没了,这怎么办?”   “她若乐意,府上自然是能补上的。”知闲也压根瞧不上这些小钱,“只是姨娘故意在咱们府上寻衅,不能就这么轻易翻了篇儿。”   “我妹子是被逼急了……”   “欸,婶子这话说得不要这么满。”知闲叫黛儿把那打碎的红珊瑚拿上来给蒋氏看,“婶子觉得可眼熟?”   蒋氏没好气的看了一眼,“我哪知道这是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呢?姨娘说是婶子打碎的啊。”   “哪是我打碎的。”蒋氏当时只是给凤姨娘出了个主意,叫她立立威,左右有了孩子,作一点儿也无伤大雅,让府上那些下人看看,正头娘子也拿她没办法。   “我没见过。”   “不对啊,姨娘说是你递给家里孩子看,失手打了,让我找你要帐呢。”   蒋氏不说话,气咻咻的坐了一阵,“姑娘也不必离间我跟妹子的情谊,妹子跟你怎么说我没听到,这东西你说是咱们砸得,可咱们根本没见过。姑娘不能委屈了我妹子,又来冤枉我。”   知闲这回可叫她说得倒噎气。   蒋氏看知闲涨红了脸,这下可一把抢回了主动权,立刻便要乘胜追击,“姑娘可不能随便找个贵重东西就扣到咱们头上,也许本就是堆破烂或者你们敲烂了拿出来,咱们可不知道其中是怎么回事。”   “你……”可真是会胡诌乱扯。   杳杳在帘子后头藏着,黛儿却只管跟着知闲在外头生闷气,全不管杳杳给得各种暗示。   再看其他几个丫头,哪个都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她便掀帘子出去,“婶子可不能把话说这么死。”   蒋氏跟晁徽皆是第一次见她,杳杳垂眸避了避她们目光。皆是女子,原本你一双杏眼,我一张檀口,公公平平谁也不比谁差。可这一位怎就比别人齐全些?   只见那妙目生波,桃腮琼鼻,无一不是精致。再说她嘴巴生的也好,上唇绯色正中一颗珠,两唇微抿时之唇珠尤为明显。   蒋氏呆愣愣也不知如何作答,单单“咦”了一声,半晌脑子里蹦出“天姿国色”四字来。姑娘温温柔柔的模样,说话不疾不徐,比着知闲更有几分笃定和沉着。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府上进进出出自然都有归档,什么东西多少银子,哪里买的,或是亲朋所赠还是圣上亲赐,皆有来路。库里出借或是再赠他人也有记录,赠人的便不说了,凤姨娘借出红珊瑚定是有签押过,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是没了碎了库管也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她娓娓道来,众人一时只管听她分辨,却也忘了争执。   知闲对她简直有些崇拜,对管库这块儿她确实不太清楚,这管家的门道似乎还多着呢。   宁婆子听她说得心里一紧。当日签押的正是她自己,若是晁家姑嫂咬死了没见过这东西,岂不是要让她这把老骨头命丧当场。   大势已去,蒋氏自然不能再往下胡扯。   晁徽觉得自己跟来就是丢人的,愈发不想说话了,只想土遁立刻离开佟府,“恐怕其中有些误会,我嫂嫂不知道,妹妹那边又看差了眼罢了,两位姑娘有些见识,别跟我们这些有些年纪的人计较。”   晁徽给嫂子递了台阶,可奈何这嫂子说话直不楞登,一点弯儿都不想跟着转,“东西是你们的,账也是你们的,我们妹子竟什么都没了。不过是个供人赏看的玩意儿。也要拉拉扯扯地,坏了便坏了,问我家妹妹要钱便罢了,还要到娘家人头上了,你们佟家待客好大的排场。”   晁徽气得翻个白眼,不识相的人你就是热乎乎的饭菜递到她面前她还嫌弃你烫了她的嘴。   这边宁婆子听娘家嫂子又翻旧账便头大,便知这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晁徽使个眼色,和宁婆子一边架一个胳膊,一边拖一边劝,“佟家的事儿让妹妹自己去说吧,清官难断家务事……”   蒋氏挣扎两下,总算没再作天作地的闹,识趣的跟着走了。   “可真累。”知闲捶捶自己的腰,“比着看一夜的账本还累。这人忒难缠了,跟递不进话的人讲道理,简直是折磨自己。”   杳杳替她捏捏肩膀,“着实辛苦。”   那边凤姨娘知道没讨着好,叫宁婆子先送走了蒋氏跟晁徽,后来便听宁婆子将刚刚情形仔细说来。   “姚匪匪?跟她一个表姑娘有什么关系,竟跑出来坏事。”   宁婆子撇撇嘴,“是不知好歹了些。姨娘不知道,这丫头嘴巴利着呢,给咱们嫂子顶得都回不上话。”   “咱们是两个人,她们也是两个人,况对面还是两个丫头子,居然也输了阵?”   宁婆子心想您自己也不过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指望娘家能给撑腰不是异想天开么。   “晁大姐根本没插上话,坐那儿一直吃茶呢。”   凤姨娘没好气的拍拍身后的靠枕,“她当来这儿看戏的,还有那个闲心吃茶,她嫁那刘家是破落户,缺茶钱不成?”   歇了会儿又开始琢磨宁婆子的话,“那个佟知闲是大爷的嫡姑娘,姚匪匪算什么东西,也跑来给我晁家说教。我看,要给她个教训吃——”   “主子,人家可是太府卿家出来的小姐……”主子敢折腾是人家有晁家这个靠山,自己一个一无所有的婆子,若是陪着主子折腾,最后受罚可是自己这条老命。她还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出了事儿,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可养不起这一大家子人,于是后面句句又都带着劝和的意思。   “那是从前了,她爹娘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   宁婆子咽咽口水,“可姑娘还有个亲哥哥也在西征队伍里,这几日也该回来了。主子知道,这次他们可是大胜而归啊。”   这话说了等于给凤姨娘上眼药,宁婆子白白挨了凤姨娘一计眼刀。   凤姨娘招手叫贴身的丫头良月来,“咱们账上还有多少余钱,若是不够,早点去要地里的租子。这口气咱还必须得争了,就是不向着他佟知闲低这个头。”   良月看了说还有百十两。   这点子钱还是她额外在大爷哪里卖好讨来的。公里不给月钱,架不住爷们儿私下里给爱妾些花头,谁能拦得住她晁燕凤得银子。   末了又叹口气,“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我又何至于叫她们逼到这一步。”   凤姨娘揉揉自己的肚子,这几天眼瞅着身子重了起来,那个死人要是还窝在衙门不回来,她就挺着肚子上衙门找他,他们怕丢脸她可不怕。   这头,杳杳跟知闲进了大舅母的玉京园。   知闲母亲辛氏,贞静柔婉,同凤姨娘那泼辣性子全不相同。   知闲看母亲带着眉勒,躺在床上恹恹的,着实吓了一跳,“娘,可是真的病了?”   辛氏见二人便笑,“只是身上来了事儿,无碍的。”   “夫人听说你们来,脸上颜色都好看了一些。”辛氏身边的玉婶子笑眯眯摸着两个姑娘的脑袋,“如何?管家可着实不容易吧?”   “要操心的事儿比吃的米还多,若是能不长大就好了。”   “你现在吃些苦,日后出嫁便能得心应手些。”   知闲许得是监察院巡盐御史范司俍。范司俍大知闲六岁,长得一表人才,待人接物也很有些风范。再者范家人事简单,没有大家族的众多规矩,且还是佟四爷相中且一手提拔的门生,在辛氏看来算是上上之配了。   “他们家……”知闲在亲娘面前说起范司俍还是有些害羞,“什么都好说。”   辛氏笑她,“傻孩子。”   知闲便岔开话题,“娘,今天若不是杳杳给我解了围,我可真是要被晁家那位婶婶气死了,哪有如此不讲理的人,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知闲在佟府地位高,出门结交的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她向来顺风顺水,到底不知人心险恶。   辛氏自然已经知道了方才始末,“杳杳也算我看着长大的,果然没让大舅母失望。”   她让玉婶子从箱龛里找出两只翡翠镯子,“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本就是一对儿,你们一人一只,今后你们二人要相互扶持,长久相伴。”   杳杳接过,跟知闲那只对在一起,果然是一对儿,那玉里的絮都长得肖似。 第5章   杳杳觉得大舅母和大舅舅虽然都对自己很好,但是两个人的好却透着不同。   大舅舅是一片关爱纯然肺腑,大舅母似乎总是带着份小心翼翼。   杳杳不想去探究,她带着两世的经历揣摩判断,觉得大舅母对她没有恶意,这便很好了。   又哪里能要求别人都对自己掏心掏肺呢。她将腕上的翡翠镯子退下来,放在一边做镇纸,提笔给哥哥姚匪年写家书。   如今只剩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她好些日子没有哥哥的消息,西征的右路大军应当快要回京了,听说这次西征乃是大捷,但不知哥哥有没有受伤,可千万平平安安的才好。   她这里信才写了开头,便听到知闲院儿里闹哄哄的。   “隔壁院子怎么这么乱?”   弥瑕从外头跑回来,神情还有些惊慌,“小姐,凤姨娘跟知闲小姐闹开了,说着什么地租之类的东西,凤姨娘气的肚子疼,人是给抬回去的,说是见了血。”   一阵人仰马翻,大舅舅刚准备回来换身衣服,刚好碰上这些糟心事儿。   杳杳到的时候,大舅舅把众人都拦在了门外,谁也进去不得,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况。知闲在门外踟蹰着,进不得退不得,只好来回得兜圈子。   院子里安静,屋内更安静,连风声都慢了。   大舅母带着病容急匆匆来了,看两个姑娘站在外头,和善的让她们先回各自小院儿等着,他们两个姑娘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知闲嗫嚅着应了。   二人到了杳杳的院子,知闲觉得母亲定是对她很失望,“是我没把事情办好,我瞧我是没那管家的本事了。”   被打击的像霜打的茄子,连脊背都弯了。然后掰扯着手指头,“若是凤姨娘孩子真的不好,这是我多大的罪孽,一辈子都赎不清。”   这处理后宅的事情不容易,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若再没有当家的给做主,那这困难自然要难上百倍千倍。   杳杳嘴上没有明说,心里却想,大舅舅实在不是个明事理的,嫡庶和尊卑不分命,自然就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也让当权者无法真正的掌握后院的。   舅母这些年为难,杳杳也看在眼里。想来舅母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如今的佟府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已是舅母尽了十万分心力的结果。   大概是旁观者能够置身事外,杳杳以自己对凤姨娘的了解,总觉得今早这场意外看起来并不像表面那样的顺理成章。   “凤姨娘今早去找你的时候,你们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左右不过两句话,她便喊着肚子疼,我当时都吓死了,现在想想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   黛儿在旁边补充道,“就是说了地租子的事情,小姐你忘了,昨天你让管事去,把凤姨娘地里的租子先收了半年的。”   杳杳便问,“昨天那管事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黛儿思考了一下,“嗯,估摸着是宵禁之前,我还记得管事来回话的时候还饿着肚子,小姐说让她赶紧回去吃些东西,今日再来详谈。”   “管事儿的昨天去收租子,想必昨天衷情院的人也得了庄子上人的话。”知闲问,“可有什么问题么?”   “她若是昨天就知道了,怎么今天才发作起来,依凤姨娘的性子,昨天晚上就该来找你,大杀四方。”   知闲这下也察觉出不妥来。   “你这话说的倒是十分的有理,确实是这样。”知闲便又问黛儿,“咱们在衷情院安排的人,昨天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小姐容我去问问。”   知闲抬手让她去,忽又拉住她嘱咐了一番,“你悄悄的去,莫要着急,小心些谨慎些,遇上这个时候咱们这里可不能出岔子。尤其是你,你可是我的贴身丫头。”   黛儿行事有些莽撞莽撞,虽然肯定是跟知闲一条心的,也容易情绪上头义愤填膺,好心干了坏,叫知闲不时也有些头疼。   两个人冒着暑气回了院子里,杳杳给她拉到院儿里的葡萄树底下遮阴凉。   “虎毒不食子,凤姨娘总不会真的拿自己的孩子开玩笑吧?”   杳杳摇头说自然不会,“但是防不住她用孩子隐瞒着做些坏事,或是得些不应得的好处。   “她若用这个坑我,那我不能饶她。”   黛儿伶俐,说话间已将蓉儿叫来杳杳院儿里。   那蓉儿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是黛儿的妹妹。姊妹两个长得并不十分相像,因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蓉儿长得并不出挑,看起来是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比着姐姐还更机灵些,在佟府又是最寻常的丫头的模样,知闲叫她盯着衷情院心里是很放心的。   蓉儿仔细回想了,“昨天衷情院来的的人不多,有个半大孩子,似乎是宁婆子的亲戚来了,待到晚上很晚才离开。”   “宁婆子的家里人都被凤姨娘安排去了手底下的几个庄子上,她能得了消息也不奇怪。”   杳杳听了点点头,又对蓉儿说:“那再把你昨天晚上觉得有异常的情况一一说来。”   “我并不能进到姨娘的院子里面去,不过姨娘院子里有一个咱们的同乡。姑娘的爹当时病重,是我的娘给治好的,故而有些交情。这个姑娘,在姨娘的小厨房做些杂活,她知道的事情不多,只说昨晚有个姨娘,身边的二等丫头到小厨房拿了些鱼鳔和一条死鱼。”   “鱼鳔又是何物?”   后厨嘈杂,宅子里长大的姑娘没进过厨房,鱼鳔做不了食物,一向都直接丢了,知闲跟杳杳没见过这东西,听起来都是一头雾水。   蓉儿给两人比划着,“就是鱼泡。白白的,胀胀的,这么点儿大,看起来像个泡泡一样。”   “像小姐吃过的腊肠肠衣,只是弹弹的,捏起来蛮好玩,劲儿使大了还会破”,黛儿补充着。   两个姑娘看看彼此,心里头已经有了成算。   然后跟黛儿和蓉儿说:“蓉儿立了功,这件事情完了之后,本小姐升你做二等丫鬟。只是这事你不许再跟任何人说,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   蓉儿却在担心她的那位小姐妹会不会因此受到牵累。   知闲觉得这姑娘是个善心的,心里大感安慰。便对她说:“这却不会,这事就到我们四个这儿了,你和你姐姐不说,我们也不会说,咱们自然还有别的办法,把这事儿抖出来。”   蓉儿不知道小姐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做了一件大事,欢欢喜喜的离开了。   知闲问杳杳,“你觉得凤姨娘做了什么?”   杳杳却跟她打起了哑迷,“我猜想的一定跟你猜想的是一样的。”   知闲这才展现出个笑模样。   戏台子搭起来,你就你方唱罢我登场,“接下来就该咱们演一出戏了。”   知闲请来了往常给他娘诊脉的女科圣手余娘子,这位娘子尤擅疑难杂症,妙手回春,在京中很有派头。   这是知闲便一脸恳切在凤姨娘的门外,心急又迫切,“爹爹,女儿坐卧不安,时刻担心姨娘出了事儿,请了余娘子来替姨娘保胎。”   那厢屋里人听了动静,宁婆子出来,好言相劝,让姑娘不必如此伤怀,前面大夫也说了,姨娘静养为宜腹中胎儿并无大碍,可知闲并不吃她那一套,只一个劲的在外哀求。   到底是自己的嫡女,佟大爷也不想就这么把姑娘晾着,何况屋外暑热的天气,再把人晒出个好歹来,于是便让姑娘进来。   宁婆子还在跟知闲打商量,“不必再叫其他其他大夫来看姨娘,凤姨娘说累了,一会子吃了药便要歇了。”   知闲哪里会听,见她还要再拦,余娘子也不是个有耐性的,“若是府上还要拉扯,便寻别的大夫吧,我那诊室里还有人等着我瞧呢。”   宁婆子还要说些什么。   大舅母也出来解围,“燕凤之前不是说过上一胎没保住,便是因为错信了庸医的医术,我没能早些把余娘子请来,这才耽误了。如今人都请来了,正好再看一看全家都放心。   知闲跟杳杳进了屋也没有闲着,都四下里瞧了瞧。   夏天里屋外热,屋内的温度也没有凉快多少。凤姨娘又没有那大手笔,能在屋里用冰。鱼鳔应该还在屋子里,因为屋内太热,隐隐的还能闻到一股鱼腥馊臭的味道。   知闲定下心神,努力抓住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若说没来姨娘屋里之前,她跟杳杳只有五分确定姨娘在搞鬼,如今便有十足的把握了。   余娘子诊了脉,说姨娘脉搏稳健,胎相稳固。““现下看也没有什么出血的症状。若无必要那汤药也不要喝了,多吃些滋补的东西。”   余娘子不是个热络的人,说话一向直率,“孩子长得太大难生产,姨娘要下地多走动走动。”   余娘子说孩子无事,佟家大爷听了心里本是安顿,后面越琢磨却琢磨出一股别的味儿来。   当然他的孩子好,那便都好。旁的,也不需太计较些什么。   宁婆子觉得知闲跟杳杳来的奇怪,突然想到姨娘衣服里还没来得及处理的鱼鳔,便不着痕迹的挪到床尾,想着赶紧把衣服拿出去淘洗了。 第6章   宁婆子拿了衣物便准备退出房去。   知闲看到了便问,“宁婶子不在凤姨娘这里伺候着,还有旁的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宁婆子吓了一跳,背着他们顿住,“姨娘换下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洗,奴婢去给姨娘洗了。   知闲便说:“哪里需要麻烦宁婶子去,叫下面的丫头去洗变好了,姨娘身边如今可缺不得人。”   宁婆子哎了声,心里头计较着:这衣服里头的东西可不能随便让什么人给瞧见,还是自己处理比较稳妥。   心里头想得多些,她手上动作便有些慢,这头正要给旁的丫头使眼色,知闲身边的黛儿眼疾手快,已率先把东西抢了过来。   宁婆子没留神,东西已经到了黛儿手上。   她脸上立刻变有些难堪。   “小姐,这是妇人的衣服,您还是别……”   宁婆子上去要抢,结果扑了个空。   佟大爷觉得知闲今天有些无理取闹,绷着脸憋住火气,“别胡闹。”   “爹,女儿是不是个爱胡闹的,你还不清楚吗?”   知闲叫黛儿将那衣裤抖了一抖,立刻便掉出一小团东西来。   凤姨娘的脸色已经不好,气得捶了一把炕桌,“快收拾了。”   心里埋怨着这两个姑娘怎么整天来拆自己的台,忒讨厌。   还有这个宁婆子,平时总说手脚是第一利索人,今天这么一点小事还叫人捉住了把柄。   那宁婆子还想上去遮掩。却叫杳杳挡住了她去路。   余娘子是最知道这些大户人家的争宠手段的,故而也不算惊讶。   佟大爷便问,“那是什么?”   鱼娘子随便瞟了一眼,凉凉的说道,“大概是鱼鳔吧。”   姑娘们不知鱼鳔能做些什么,是什么东西,那佟大爷却是知道的。   澄泽湖里面的鱼可着府上的公子大爷们钓,他闲暇便靠着这个打发时间,颇算精于此道,想了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一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心里各有想法,只有余娘子觉得无趣,“那便告辞了。”   大舅母送余娘子出去,又在外面嘱咐了两句。   余娘子是个醒事儿的,这深宅大院里的事情,憋在肚子里也不是一件两件,她向来不会多嘴。   大舅母又封了些银子给余娘子。   两人也算密友,来往多年。于娘子劝她放宽心,无谓为小事伤身。   大舅舅这边果然大发雷霆。   他对凤姨娘有宠,对大舅母则是真尊敬。但说来说去,他最在乎的还是自己作为家族头领的尊严,一旦发现有些人想要欺骗他,蒙蔽他,自然要立威给众人警醒。   “当着两个姑娘的面,拿这种事情来争宠争利,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一些。把我佟家的姑娘都教坏了。”   大舅舅气得在地下疾走。   原本看她屋中东西单薄,虽然都是她自己砸的,好歹有了孩子,他还念着给她添东西。结果还没来得及做,就出了这事儿,如今想砸个东西竟还找不到,气煞他也。   “这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你瞧着。杳杳,杳杳才十五岁的孩子,你还把这么小的孩子算计进去。想着姐妹两个年纪小便能欺负是不是?”   “把我平时跟你说的那些话全当耳旁风!”   “这种下三滥的主意污了我两个姑娘的耳朵!”   佟大爷叫丫头们把两个姑娘都带了下去。   知闲还想再听,她实在觉得这是一场不可多得的胜利,还未享尽胜利的果实就要走,实在不能满足。   杳杳怕她再触怒了大舅舅,赶紧把她拉走了。   “你说大舅舅后面还会去找凤姨娘吗?”   “那是自然,她可是我爹的宠妾,又是表妹,两人有姻亲在的。况且她现在还怀着孩子,不去见大人也就罢了,不见孩子说不过去。”   有个表妹放在家里,果然如同放了尊活菩萨。若是可以,那干脆娶了表妹做正妻,又何必去耽误别的姑娘呢?   “怪我娘心软呗,佟家还有着这个永宁伯的爵位,那些沾亲的带故的,就没有一个不想送人进来的,既然挡不住,那便只好选个能合心意的,说得上话的人,长得也还不赖送进来。也好挡一挡别人的口舌,省得他们惦记。”   世间事总是难两全。   她长长叹了口气,“结果这个凤姨娘属实是个不省事儿,瞧把我们家整的,几年就让他折腾成这样子。”   凤姨娘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佟大爷下了令,不准她再出衷情院,且在她生产之前不许晁家人来探望。   众人都想着,凤姨娘这头大概能暂时安静一段时间。   衷情院这边,宁婆子被佟大爷发了一通火,吓得站都站不住。宁婆子罚奉三月,又叫她在原地站两个时辰醒过。   身上的疲累倒还好,只是罚了那么多月钱,疼得宁婆子龇牙咧嘴。   她回到凤姨娘身旁劝诫道,“姨娘这回可安分些吧,佟大爷发了那么大一通火,最近这几日大概也不会上咱们院子来了。又给夫人和小姐他们那边涨了气势。”   凤姨娘哪里肯就此善罢甘休?   “佟知闲我斗不过也就罢了,那个姚斐斐……我可不能容忍一个外人跑到佟府里对我指手画脚,她给佟知闲出幕划策,我就必然要打掉佟知闲的这只臂膀。”   说话间便到了五月初五。   澄泽湖水域辽阔,原不是佟府的内湖。故而在端午这天,便有府外之人买了龙舟,到澄泽湖外水域竞渡。   端午宫中设宴,佟家的几位爷们都在受邀之列。因端午这天,皇上要向众臣和外地官员们颁赏节礼。少不得一家子人进宫受赏,参宴谢恩。   杳杳及知闲几个姑娘们,倒是在家稳稳坐着,等着大人们回来好一起过节。   弥瑕早早便在院内外挂上了艾草,又把菖蒲做成的蒲剑嵌在门沿。   几人挨着小几坐着,那桌上放着个鱼戏莲叶描金漆盘,漆盘里放着赤蓝黄绿白五色丝线,几个姑娘便一起丝线结成丝缕。   屋里的丫头和姑娘们一人一个,将其缠在腕上或臂上。   都说端午这日会有恶鬼来捉人或持兵刃伤人,所以端午这天家家都会配上这丝绦做成的事物辟邪,便也有人称它为长寿缕。   三个女孩儿一起编著丝绦,讲着笑话,热热闹闹的一下午,好不快活。   姚黄说今晚上咱们府上设宴,本是家宴,四叔请了怀柔侯一道来。我可还没见过贵人呢。   知闲对此毫不在意。往常节庆,四叔也常请他来的。只是前两年他带兵在外,如今得胜归来,听说圣上对他颇为倚重,于是也与有荣焉起来。   “四叔跟贵人的关系好,他能来咱府上,咱府上着实面上有光。”   杳杳对佟四爷和贵人都知之甚少,此时也插不进话来,只有听的份儿。   “我听爹爹说过贵人的箭术了得,尤其是端午这天有个得趣儿的把戏,叫射粉团,杳杳姐姐可知道?”   “知道一些,只是不知京中流行的,跟我们那里的可有什么不同。”   “这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是个玩意儿。   用糯米制成了麻团,切成一粒一粒的小粉团放在漆盘之中,宾客一支小角弓来射粉团,中者就可以吃掉它。不过这粉团滑腻小巧,箭头想要扎进去可不容易呢。”   杳杳心道,前世里我对这把戏也是个中好手。不过今世好久没有再摸过弓箭可,如今也说不得什么大话,便说,“想必我跟你们是没法比的。”   这时候知闲首先得意起来,她说不怕,“若是我们如往常一样跟宾客比试,你排入我麾下,我来保你得胜。”   杳杳对她弯腰致意,“那我这里先谢过知闲姐姐了。”   姚黄也举手呼应,“算我一个,虽然我命中率不是那么高,但我应当比杳杳姐姐强一些。”   杳杳笑说,“正是正是,是你强一些。”   姚黄还是个小姑娘,十二三岁的年纪,有些爱玩儿,也爱跟在他们后面,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   那边,大舅母看几个女孩儿玩儿的开心,便送了一小壶雄黄酒来,叫他们不许多吃,每个人沾上一些,体味下这节日的喜庆,不过谁若吃的多了,醉了可要打手板的。   姚黄微抿了一小口,吐着舌头说不好喝。   大舅母便用雄黄酒在姚黄的额头画个“王”字,又给她手耳脚背各沾了些。   “才刚还说不叫你喝,你却偏要抿上这一小口,如今受了苦吧。”   “我只是不懂酒有什么好吃的,不过我娘娘的甜酒我偷偷尝过,很是不错。只是上头的厉害,只喝了一口,便让我睡了一下午呢。”姚黄悄声说道,“要是二位姐姐想尝尝,我一会儿再去偷一些出来。”   杳杳说算了,叫你娘知道要打你的小腿。   “咱们这里做些梅子汁,消消暑。再放些冰块便很得人意了。”   到了节日,大人们便也不再拘着姑娘,几个娃娃早已等不及开始了游戏。   贵人今天下朝还未来得及换朝服。他穿着紫色襕袍,腰上还系着圣上亲赐的鹿皮腰带,带上缀着玳瑁和鸡血石金卡子里镶着南边供得孤山翡翠,若非贵人龙章凤姿自有风流,十足有些华丽的过了头。   那带子扎得紧,知闲摸着下巴偷偷给杳杳说:“男人的腰也这么细么?”   杳杳看他,同那天坐在湖边垂钓的人相比简直像是两个人。勿怪弥瑕把他当成了老汉,如今这模样,方才是封疆大吏该有的样子。 第7章   杳杳实在不算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知闲跟姚黄说着开始射粉团,你一支我一支地射得兴起。   知闲显而易见的占了上风。   姚黄时而会偷奸耍滑,偷吃一个两个粉团子,知闲大度便也随她。   侯爷大概今天迎来送往的应酬,有些累了,便一只手支着脑袋,倚在小几上看几个年纪小的玩耍。   佟四爷向他举了杯雄黄酒,侯爷摆手说不用,“今日在大宴上喝的有些多,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今日便罢了。”   孩子们玩着玩着便又赌了起来,二爷家的两个小子跟姚黄一般大,正是人来疯爱玩闹的年纪。   兄弟两个中哥哥的箭术强些与知闲水平在伯仲之间,弟弟则差一些,甚至连姚黄都不如,如此便编了两个队伍。   人数不多,玩的倒是尽兴。只是知闲输的有点惨,他手下的这几个人除她以外,别人玩的都不好,故而有些恼了,撅着嘴去找佟四爷帮忙。   “四叔要不要来,你厉害些,瞧我今天输的,兜底都掏空了。”   说着给他看自己的荷包。她们输一局就要抵一件东西,没几轮知闲输得脸都绿了。   佟四爷年龄虽跟他们差着一辈儿,玩儿心却重。看知闲确乎输的有点惨,便站起来,立时答应加入了。   那厢姚黄在那边哀哀地叫,“四叔功夫了得,如此,岂不是欺负人吗?我们这边可不同意呢。”   侯爷在这边低笑。   正笑着,佟四爷不由分说已经把他揪了起来,“便把侯爷排入你们那边。”   姚黄拍着手说好,“我知道侯爷更厉害些,比叔叔还强呢。”   他四叔作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知道个什么?”   杳杳这么着也被拉来充了一个人头,排到了知闲这头。   “咱们这回怎么玩儿呢?”姚黄问。   “咱们这么多人,每人便只给一只箭,两边对比着哪边人没射中就自动换下一个,一直比着看哪边的人最先全部被淘汰。”   姚黄说这主意好,“咱们这么多人,每个人都轮得上,这多激动人心呐。”   气氛霎时欢乐了起来,孩子家就是喜欢大人来凑趣,比跟同龄人玩耍快乐百倍。   侯爷排在了姚黄那头,可惜这边尽是些虾兵蟹将,全无经验,只好把侯爷排在前头。   知闲自告奋勇排在第一,两人第一箭无人淘汰。   知闲一鼓作气,搭手便上了第二箭,   一下子失了准头,没有射中。   她也不气恼,侯爷可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自己也不算丢人。   于是便等着第二个出场的四叔给他一雪前耻。   可惜佟四爷丢了大面子,第一箭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把他自己都逗笑了。   二爷家的佟尚德和一众小辈们取笑他,“四叔怎么整天说大话,从前不是说自己是李广在世吗?如今怎么如此埋汰,竟还不如我。”   佟四爷心眼儿小,用那小箭戳他,疼得他吱哇乱叫。   “今天酒吃的有些多,眼花了下一轮再战吧。”   佟四爷给自己挽尊道。   侯爷手稳,脚也稳,一直把知闲这边的人赢了个遍,赢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还没露过手的杳杳了。   知闲在旁边说鼓励她,“杳杳可别紧张啊,输了也成的。反正咱们前面皆是输得一塌糊涂,只你一个,不行我们就再开一盘嘛。谁让侯爷确实厉害呢,咱们输了也不亏。到时候输的钱全让四叔拿就好了。”   杳杳虽点头说好,不过她没有知闲与佟四爷的那份熟识,不过当个玩笑听。   她莲步轻移到了侯爷身旁。   在他身边,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酒香。前后两世都未像今天这样,离得他如此之近。   站在他身边才觉得,这人长得真是高。自己仿佛还不到他肩膀的样子,人常说顶天立地,杳杳想大抵就是恩人这模样。   这酒的味道似乎是故宫中独有的,她前世在徐家曾喝过一次,宫里酿得千里香,这香味甘醇却不上头,此刻他身上萦绕的正是这种酒香味。   杳杳走到了他的影子里。   姑娘的手如葱段一般,细而白,跟他身边的粗人大不一样,像他府上那口小小的白瓷小碗儿,景致可爱,只是瞧着并不像是个能拉弓射箭的。   她抬起臂膀,袖子有些宽敞,便沿着他的手腕逐渐退到了小臂。这一节藕段上白嫩无瑕。烛火光线映照下,还微泛着一股柔光。是烛光对年轻姑娘特有的偏爱。   她的动作舒展温柔,落落大方,一点儿也不怯场。众人对她并不多报以期待,只是凑个热闹,旁边还有人在给他欢呼,尤以知闲为最。几乎震得杳杳耳聋,她一边瞄准一边笑,脸上便有些忍俊不禁。   知闲说:“你莫要害怕,输了便输了,四叔的钱袋子我已经拿到手了。”   她笑着应了声“是”,果然认真起来。   杳杳认真的时候便喜欢咬着下唇,微露着一圈贝齿,牙咬得深些,便留下一排浅浅的小印。   侯爷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但她并不知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连呼吸都渐渐放慢。   姑娘拉弓时小指弯成一个小小的勾,那把红色的小而精致的角弓,好似一把音色靓丽的古琴,在他心里“铮”的一弹,小箭“哧”的一声便扎进了粉团里。   姑娘歪了歪头,似乎是在得意,这点可爱的小动作自然也被旁边人看在眼里。   第二箭。   侯爷的箭术一如既往的精准,他用拇指在角弓背上轻轻摩挲,拇指上那枚犀牛角质地的扳指在当下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但是他意外觉得此刻仿佛正合适。   他在高位日久,似乎好久没有如此放送玩耍了。   杳杳这边也中了两箭。   知闲得意的蹦,“我们杳杳原来也是个中好手么,要是方才赌个大的,岂不是要发了。”   “你莫要得意,瞧着了没,侯爷一个顶你们一群,不定是谁胜呢”,姚黄在旁边神气的叉腰。   杳杳腼腆的笑笑,“这是自然,我哪里能比得上侯爷呢。”   她语态亲昵,那个“呢”字尾音婉转,要转到他心里头去似的。   大概是头发上有些发痒,她用箭柄轻轻搔了下耳后,正碰到步摇垂下的两片金叶子。   又扬起手,袖拢里淡淡的甜香便迤逦而出。   杳杳有些紧张,手上越发汗涔涔的,她摸出帕子揩了揩。   姑娘家精致些,额外的小动作也叫人觉得养眼可爱。   侯爷今天也着实好耐性,不知怎的,倒情愿她多些琐碎动作。又隐隐有些期待,若是这次不中,身边换了人可就不那么有趣儿了。   佟四爷姿态风流,已半靠着小几昏昏欲睡,时不时还要小酌一杯,方才钱袋子都叫知闲抢去了也不恼。   四爷跟佟家大姐关系极为冷淡,连带着姚家他也格外看不顺眼些。   姚匪匪是姑娘倒还好,佟大爷既然要养着,他就当是给知闲捉了只猫儿狗儿,总之不出现在他佟良功眼皮子底下,他懒得计较。   姑娘悄悄长大,不知何时已有了惊艳的颜色。   他似乎有五分醉意了,竟觉得她发间那支步摇晃起了恰恰好的弧度。他神情便随之一荡又一荡。   “嘿,又中了!”   知闲一边拍手,一边得意的给佟四爷挑眉。   佟四爷“持”的一笑,不知是轻蔑还是觉得有趣。   侯爷这回便是第三箭了。   果不其然又中了。   “你这长命缕是哪来的?”   杳杳闻言一愣,搭弦的空档扭头瞧了旁边的侯爷一眼。   只是他没有看她,仍旧目视着前方。   杳杳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你自己编的?我瞧你的几个小姐妹,似乎每人带着一个。”   这回可以确定就是侯爷在说话。   杳杳点了点头。   抬手给他展示自己腕上的五色缕。“   “这个花样是知闲教我的。”   杳杳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这么多话,因为侯爷并没有对她多做回应,她果然被影响到,错手将箭射偏了一点。   输的人要留下些东西,杳杳正要将自己头上的发钗拔下来,侯爷却说不用。   “女孩家的玩意儿,我也带不上,我瞧你腕上的五色绳就正好,正巧我今天也没有这东西。”   这东西又不值钱。杳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舍得的。便摘下来直接送给了侯爷。   佟四爷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看着杳杳递上手中的五色绳,突然觉得有些碍眼。   便问知闲,“你把我的钱袋子都拿走了,竟没给我赢回半份东西。你这无本的买卖做的倒是巧。”   “四叔真是小气,您瞧侯爷赢了,不过拿一条五色绳,您居然还要我们赢个东西回来。”   “你这妮子得了我的便宜还要训我。”他笑,瞧着知闲的眼神却不住地向其他角度瞟。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大大的不寻常,有些闹心。   知闲笑呵呵地打着哈哈,“侯爷要个五彩绳,我给四叔也寻一个来吧。”   知闲把自己的那条摘下来,跑到四叔那里跪坐,甜蜜的道,“四叔我来亲自给您的戴上,您瞧我伺候的好不好?” 第8章   杳杳这边说了句,“侯爷箭术了,是我输了”   怀柔侯维持好自己的姿态,拱手给她说承让。   杳杳心道,“恩人果然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谦和有礼,在这污浊世道里难得,也只有他还能保持那一份谦和之心吧。”   这一轮罢,杳杳推说粉团多吃了几个,如今噎得慌,不愿再上场。   侯爷和佟四爷则说醉了,便不再出手了,只留几个小的玩儿起来,上蹿下跳的。   这边的热闹还没完,知闲凑到杳杳身边,伸手指了指佟四爷说:“你瞧,四叔喝醉了原来是这样呆头呆脑的”   佟四爷的酒量不行,怀柔侯强些,脸上也是一片晕红。   “四叔的酒量不行,文采却是一等一的好,行酒令向来可没输过。我听德德说起,他们从前在咸安坊里吟诗作对……”   知闲一向称佟尚德为德德。   “咸安坊?那不是妓馆么?德德怎么这些东西也同你说。”   知闲不觉得可大惊小怪,大夏朝比之前朝民风更为开放,姑娘们不那么受理教束缚,“他什么不说,这小子就是个大嘴巴先生。话都在喉咙眼里塞着,想说就都吐出来了。”   “咸安坊里有个极有名气的蔡娘子,人称蔡都知。京中文人雅士们爱成群结队的上咸安坊,寻蔡娘子做酒妓,也就是席间的酒纠,男子们行酒令,蔡娘子决断他们行的好不好,对不对。”   杳杳听得认真,她从前一直长在长守,来京中不过两年,这些事儿也是第一次听。   “不过咱们这是家宴,席间姑娘和夫人们一大堆,不可能请这位蔡都知来给咱们瞧瞧。”她颇为遗憾,“若我为男子,倒真想出门去会会这位姑娘。”   “你又在胡说,叫大伯母知道了还了得。”   两人说得声音大了些,怀柔侯偏过头问,“你们两个吵闹些什么?”   他渐渐泛起醉意,呼吸声渐次粗了起来,在姑娘面前不好放肆,忍下好几个酒嗝。   知闲可不好意思说她四叔上妓馆寻欢的事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便推了推杳杳,她脑筋好使,总归能想出说法来。   杳杳没法子,硬着头皮说:“知闲说侯爷箭术了得,她若是男子,当要好好讨教。”   怀柔侯思考了一阵,轻蹙了下眉头,“是女子也可以来找我讨教。”   ……   端午节过去了几日。   这天杳杳在自己的小院里侍弄花草,这花是刚从花房里搬回来的,新鲜好看。   阳光正好,不把这些花儿摆出来晒晒太阳,辜负了这样的好日子。   那边弥笑陡然慌慌张张的扑进门来。   杳杳便问,“出了什么事情,怎么慌成这样?”   “姑娘,匪年公子出了事儿,让人家收押起来了。”   杳杳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沉下心。前世里她也经历过这种事儿,一味的慌乱是大忌。   前世里,徐家便是因为获罪抄家,她才死在了那年的冬季。   杳杳接过弥瑕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严肃的问道,“是怎么样的情况,你先详细说来。”   弥笑便说:“奴婢家兄也是这次征西大军了的一个卒子,不过他是在右路后将军帐下。说这次左右路两军左路大捷,但右路上将军林文焕让西旗人捉住差点没了。追查原因说是有人引错了路,匪年公子,正在这引路人之列。”   匪匪心里咯噔一下。   林文焕,又是这个林文焕。   此人武艺了得,但不是个合适的指挥官。他刚愎自用又自以为是,前世正是他一意孤行,仅率千余人深入西旗,自己在徐家的两位哥哥,才先后无辜命丧西旗人之手。   如今他居然又坐上了征西将军的位置。   杳杳不懂行军打仗,只在一旁生起了闷气。   原以为这次西征,哥哥姚匪年许能了了他建功立业的心愿。   如今又竟然又碰上了林文焕这个狗头将军,说不定还要替他背个轻敌的黑锅。   “如今他人关押在何处?”   “家兄说是关到了兵部下署的五军都督府了。大理寺的人这两日便要提审。这才刚到了京城,立马就要受审,还不知匪年公子,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杳杳在地上疾走了几步,想来想去,这时候一个人头脑难免不够清醒,还是需要找个人来商量,于是便去隔壁院子,找来知闲。   知闲一听也觉得事情紧急,这事儿事关西征大军,若是出了差错,掉脑袋也不一定。   知闲思来想去,“我爹才被外派到了长守,需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我瞧还是先跟四叔说一说。”   杳杳心里没底,“四舅舅一向不待见我和匪年。我倒罢了,一个姑娘,他也不曾说我什么,可是他对匪年的意见本来就大。上年大舅舅说要推荐匪年怀柔侯麾下入伍,来回说了好久,四舅舅也没有答应,还是大舅舅花了些银子才把人送进去的。”   知闲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心里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对不起杳杳。   “况且四舅舅或许早就知道这事儿了,怀柔侯应当也是知道的。西征的左右两路大军,有什么事情互相都瞒不过。哥哥又是佟府里走出来的,去年跟我通书信的时候,哥哥还曾提起。侯爷见他第一面,听他自曝了家门,便问了他跟四舅舅是什么关系。”   “你先别慌,咱们跟四叔说不顶事,我先去找我爹,由我爹来跟四叔说吧。从前入伍,无关人命,可这次匪年哥惹上的官司可不小,四叔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杳杳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法子总得一个一个试了才知道管不管用,只是对四叔还是不抱以太大的希望。   “实在不行我先去问问范司俍,他在御史台供职,案件一般最后都要呈报御史台督查,他虽是巡盐御史,跟这件事画不上干系,但同朝为官,在御史台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认识的人,能说得上话。”   杳杳的泪都要落下来,“我也不知道该依靠谁,有你这话我心里边舒坦多了。”   匪年待她极好,他俩年幼时先后没了父亲,母亲,这些年是匪年一手拉扯她长大。   “若是可以,我想先见匪年一面,也好知道这些事情的各种缘由。”   这边凄风惨雨,凤姨娘那边被禁足中反倒颇有闲情逸致,在她那衷情院里听起了小曲儿。   凤姨娘原就是个爱听曲儿的,其他的她暂时可以不计较,不让她听曲儿,那可不行。每月定时都有小戏儿来佟府上,咿咿呀呀地唱上一整天。   她那头总是风风火火的。   佟大爷虽然禁了凤姨娘的足,但也并非完全的不近人情。   这样便给了凤姨娘可操作的空间,将晁家的人排在戏班里放了进来。晁家这一房的人没几个明白人,惯是想一出是一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一把好手。   凤姨娘问,“你说的可是真的,那个姚匪年真的犯了如此大的事儿?”   晁家那个一向爱搬弄是非的大嫂,佟大爷不让晁家的人上门,她也要想方设法的把人送进来,跟给凤姨娘解闷儿。   “我们娘子说,此事千真万确。她怕凤娘子在府上一应消息都不周全,特地让奴婢来说给您听得。我们娘子也是某日听到老爷说起,这人是佟府出去的。”   “听这名字再联系到知闲小姐旁边那个叫姚匪匪的姑娘,便知道这两人十有八九是兄妹。”   “咱们家娘子对这个姑娘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凤姨娘高兴得直拍巴掌,这倒是个好消息。   “你回去了再跟你们家娘子好好说说。这个姚匪年不是还关在都督府的大牢里么?我记得嫂嫂之前有个远亲,投奔她的时候给安排去做了牢头?”   她这么说姑娘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凤姨娘想着,妹妹在佟府里把我打压成这个样子,哥哥在牢里吃点苦也算不得什么吧。   小丫头这时候又说恐怕有难处,“只是娘子的亲戚在刑部,这人关在都督府,两边虽是同署,却不在一处。”   凤姨娘这时候出手也大方,“打点人的东西我来出。做得隐秘些,我还有个整治人的房子,我说与你听……”   知闲是个说干就干的姑娘,很快便写了信给范司俍,叫家里的小厮拿着自己的名贴,一刻不停的赶去御史台。   两个姑娘又怕自己耽误事儿,再写封信又送去了佟大爷手里。   范司俍得了消息,已近期了傍晚。他是个恪尽职守的人,在职上便不允许别人轻易过来打扰。佟家的小厮便耽搁了好一段时间。直到范司俍下值回家,正碰上了。   他跟知闲两个人偶有书信,知闲有姑娘家的矜持,一向是范司俍先寄信给她,知闲再回个消息。知闲主动的白日里传信,还是第一次。   范司俍觉得好新奇。他拆了信详读了下。   姚匪年,他倒是没听说过有这样一桩案子。   这人既然是佟府送出去的,怎么不见佟四爷出手料理,反而求到了自己头上。 第9章   知闲是他的未婚妻子,她来拜托自己,少不得他要走上这一趟。   范司俍是御史台的巡盐监察御史,又寻了个相熟的同僚,听说这人在刑部那边有些人脉。这样一来二去耽搁到颇晚。   只是到了都督府却没见到人,两个人好说歹说,狱卒只说这件案子乃是大案,事关重大,他们几个小喽啰不敢私自做主。   “不过也能有通融的时候,在开审之后,御史台总有人要来监理此案,届时大人们再想进去便不成事儿了。”   范司俍使了些银子说:“里面这位算是我的一位远亲,牢头若能行个方便,还请照顾一二。”   狱卒却把银子推还给他,“大人您不必如此,小的不妨跟你说实话,咱们只是个在外面当差的,等闲也不进里头去。您说的这位我也只是大概有个印象,夜里咱们这班上的班领来换班,若能说的动他,小的夜里去探探。”   范司俍看牢头是个实诚的,也没有拿银子讹他。便问,“敢问牢头的名字,以后山水有相逢,定要感谢牢头恩德。”   牢头快四十岁的人了,当了一辈子狱卒,人善被人欺,升官发财向来也轮不到他,狱里倒便桶收拾死人的活儿倒是派给他不少。   他忙推拒着,“小的王友财,不敢说什么恩德不恩德。”   “下官是御史台监察御史范司俍,若有消息,尽可来值上寻我。”   那边杳杳和知闲老早便去四爷院里等着。待天黑透了之后还不见人回来。黛儿又来通传,说范司俍范公子来访。   这是杳杳第一次见着范司俍,果然是少年英才的模样,进退得宜,谦逊有礼。   同知闲是极相配的。   两人见面次数不多,只在信上有些往来,因此刚一相见,彼此还有些生疏。   待行过了礼,范司俍将一众细节仔细说与二人听。   杳杳越听越是觉得心里往下一沉。   “果然是件大案。”   “也不是全无办法的,四叔是吏部侍郎,官员升迁皆由他来掌管,他认识的人多。若是他出手总归是有办法的。”   范司俍对此事也颇为疑惑。佟四爷的消息一向是最灵敏的,怎么这次反倒落了人后。   不过,如今等着佟四爷恐怕是等不上。   “长守水患,连日大雨,潜河开了个口子,佟四爷前去督办任免长守官员了,想是没个十天半月恐怕是回不来的。”   怪不得这一整天都没看到舅舅。   知闲看向杳杳,“那……”   “长守这边才是大事。”杳杳心静下三分,天灾面前任何事都微不足道起来。   知闲也是这个意思,这时候去打扰四叔,便有些不懂事儿了。   “还有个人,这人或许你们去求求也能有用。”   杳杳便问,“是谁?”   “怀柔侯。”范司俍诚恳地建议,“你们或还未曾听说,怀柔侯如今封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左都督年逾五旬,上年起便不大管事了,如今都以右都督为尊,你哥哥的事放到怀柔侯那里,想必不过是抬手小事。”   “怪不得这两日看泓曌院迎来送往,很是热闹,原是贵人加官晋爵,如此一来贵人岂不是总领天下兵马之元帅了?”   杳杳赶忙给知闲提醒,“这话可不能乱说,叫左都督知道了,闹得他们同僚生了嫌隙。”   知闲在一旁吐了吐舌。   如此便又要麻烦恩人。   她实在是个麻烦精。重活一世,不能报答他的恩情,反倒又要去打扰他。   杳杳莫名想到侯爷前些日子说得那句话,“是女子也可以来找我。”   范司俍十足是个踏实的人,事情既交给了他,他便一定会放在心上,知闲从前不了解他,今次对他小小的倚仗,莫名让她觉得贴心。   只是他做起事来有时候一板一眼,废寝忘食。知闲瞧他忙地一脑门子汗,心里十足感动。   两人定亲之后,范司俍逢年过节总少不得要给她买些小礼物。别人不知道,前些天他收到了一只泥人捏的小兔子。知闲属兔,那兔子捏的栩栩如生,座下还刻着闲闲二字,她看了欢喜极了。   范司俍当时听小厮来报,笑得和煦,“她喜欢便好。”   他在情上比同辈儿的男子认真,既然二人定亲,便变着法儿的对她好。从前没有跟姑娘接触过,家里也没有弟弟妹妹,不知怎样才是个好的,于是便遇到什么觉得新鲜的小玩意儿,都喜欢买给她瞧一瞧。   范司俍父母对这门亲事也是极为满意的。女孩家门地虽高,但既然是他恩师的侄女,说明他极得老师看重。故而也是欢欢喜喜的,等着姑娘嫁过来成为一家人。   范司俍说着便要走了,再等到晚些可要到宵禁去了,他住所离佟府还很有一程子距离,如此看来可要快马加鞭赶回去才好。   他还低头琢磨着,万一赶不及,也可以回公衙凑合一晚,那里人不多。挨到明天早上不成问题。   知闲却上前轻轻扯了他的衣角。   “怎么?”   “你瞧你累成这个样子,莫不是晚饭还没有吃吧?”   范司俍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他一下午为这事奔走,连口水都不曾喝,莫要说是晚饭的事情。   “嘴角都起了干皮了,你稍等等。”   范司俍怕麻烦到知闲,“无事,我回去再吃也来得及。”   “哪里来得及,你回去了都要宵禁了,街边的铺子也都关了。我听四叔说你一个人在外住着,只有一个小厮伺候,饿肚子那如何能行?”   知闲手脚麻利地让黛儿准备了些便宜的饭菜,给他装在食盒里。又给他装了一盒自己亲手腌制的酱菜让他好回去下饭。   “这是我亲手做的,如果你觉得吃的好的话。我就再给你……”   她原意是叫人去送。   哪知范司俍却着急打断她的话,“我便再来拿。”   两个人俱都是害羞的笑了起来。   杳杳十分的为她感到高兴。   她前世命苦,身边的兄弟姊妹们都没有落得个好下场,如今这一世看她最好的朋友能得如此幸福,大大的舒了一口气。   范司俍十几岁上就出来一个人打拼,他不是那有钱人家的孩子,前呼后拥,婆子小厮一大堆,只自己一个到处来去。如今陡然有个人这样为他操持,便着实开始期待着今后的生活。   都是在佟府,从前没想着要去打搅恩人,如今有事求上门去,才知道想要近侯爷的身,原来是这样难。   她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姑娘,对此事也颇为忐忑,不知侯爷会如何回应。   以她前世对怀柔侯的廖廖了解,侯爷这人应当还算热心。前世她在那样艰难的境遇下叫他帮忙,且二人见面不多,不算熟识,侯爷也想都没有想的便答应了。   她思绪有些乱,这样前后想着,心里稍稍有了底,就这么走到了侯爷所在的泓曌院。   圣上将从前的齐国公府赐给了他,因还在修缮,怀柔侯如今便借住在了佟府这里。   这院在府中最南边,紧挨着承泽湖。还未接近院外,已看到前后皆有玄甲重兵把守。杳杳心里清楚,这是真正随着侯爷上阵杀敌的军人方才能有的气势,绝不是佟府上那些那些护院打手可比的。   她二人一走近,那边的人立刻便持刀拦住去路。   他们这些人可不管你是府上的姑娘还是娘子,这佟府除了佟四爷到此处可如入无人之境,其他人皆要仔细盘问才行。   杳杳心里有些疑问,如此重兵把守,那夜在承泽湖自己为何轻易便碰到了怀柔侯,且他居然不曾带侍卫出来,还迷了路,委实是匪夷所思。   二人便同那位护卫说道,“我们是府上的。我是佟大爷的女儿佟知闲,这位是表姑娘姚匪匪,劳烦您通传,我们有事求见怀柔侯。   那守卫并不跟他们多话,执手向她们行了礼,便转身向内而去。   这巍巍楼宇在夜色中越发凝重起来,别处蝉鸣能叫破了天似的,这里却十分安静。哪怕是在湖边上,似乎也不曾有那扰人的声音。   怀柔侯烦于人情往来,近几日他虽闲着,京中给他送礼的官员却一批接着一批,更还有外阜官员也打着端午节礼的旗号,给他这里递了不少东西。   他将东西交给陶庚处理,泡了脚准备歇下了,这时才有功夫与陶庚闲谈。   “良功走前给我留了一谜,说谜底就在这泓曌院之中,还与我赌十金。”怀柔侯琢磨了好几日总不得法,“我前日寻到他留得提示,又把范围缩小到那书房之中,可这谜底到底是什么呢?”   陶庚一向不擅长文字游戏,便说:“老夫人近日送来家书,说很为侯爷高兴,休沐时叫侯爷回乡祭拜,另……”   “吞吞吐吐,说……”   陶庚掖着两手,“老夫人又相看了几家贵女,若侯爷有钟意的,这次回乡便可定礼。”   从前他拼杀在外,家里人再如何念叨尚且还有理由拒绝,如今坐上了这样的高位,又是太平天下,他再不点头,老夫人就要一天八百条家书催死他了。   他停了一瞬,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再议吧。”   有侍卫进来通传,陶庚便退出去问话,“府上姚姑娘求见?侯爷已经歇下了,叫姑娘……”   侯爷耳朵尖,在里头就听到了二人对话,他语气不容置疑,“叫姚姑娘稍等片刻。”   杳杳和知闲等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那守卫便在从里面出来对二位姑娘说,“侯爷说夜里在泓曌院不便相见,请二位姑娘到佟四爷的独月楼一叙。”   这人的教养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夜里更深露重,在他的小院里见两位未出阁的姑娘确实不妥,倒是她二人考虑不周了。   那侍卫也一直跟在两位姑娘的身后,大概是得了怀柔侯的指示。   知闲便夸赞道,“他这个位置的人,还能有这份体贴,着实难得。比我四叔那个整日只知自己玩闹的长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第10章   再见,他果然带着几个护卫。   在门外守着足有四五个人。只是他自己摘了蹀躞带,故而也不见配着那把精致小刀。   杳杳还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缘故,怀柔侯已随着就上了独月楼。   他身着素色常服,却有金丝绣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有些低调的华贵之美。   他伸手止了随侍进来,两边便自动退守门口,多余一眼都不往屋子里瞧,几人甲戟一叉颇有金刚之势,里外便好似成了两个世界。   贵人肯这时候来相见,杳杳已万分感激。她心想,大概也是看在佟四爷的面子上,他却不知佟四爷对哥哥可全无好感。   杳杳定了心神,上辈子侯爷帮了她大忙,她没来得及报答人就没了。这辈子又有了缘分,便结结实实给怀柔侯行了跪拜大礼。   怀柔侯出手要制止,杳杳忙说:“我今日莽撞,夜里惊扰贵人,当三拜赔罪。”   杳杳眼角红红,怀柔侯看了便忍不住开始乱想,这是个水晶似的娃娃,透亮的,精致的招人喜欢,爹娘不知是怎样的一对璧人,才生出如此标致的人物来。   叫这样的姑娘跪着是种罪过。   “我知你是个守礼的姑娘,若非情急,不会如此冒失。”怀柔侯不想委屈了她,并不责怪她冒失,“你起来说话。”   杳杳只是摇头,“贵人……”   “你这孩子倒倔。”   怀柔侯简直拿她没办法,便叹口气,“我记得,咱们是远亲。”   知闲忙附和着,“是呢,贵人竟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他站在二人身边,“我还记得你们俩在端午夜宴上射粉团,开怀又有趣。”   侯爷拿出长辈的架势来,“有什么要说的,直说便是。”   杳杳也不再拖沓,细细将匪年的事儿说了。   “既如此……”怀柔侯想都不想便说,“明日我先走一趟五军都督府,这也不是难事。”   这已是今天最好的结果,未曾想他答应的这样爽快。   杳杳心里大大的松快起来,忍了两下没忍住,迢迢掉下两珠泪来。她怕贵人不喜,背过身去赶忙擦了眼角。   怀柔侯有些手脚无措。   姑娘就是这样么?开心会哭,不开心也会哭,真是水一样人儿。   杳杳未施脂粉,却有两道乌漆的细眉和一张嫣红的檀口,他目光投在她发顶上,像在俯视一匹上好的缎子,他自问从前可从未见过这样乌黑的发,简直叫人疑心是不是用碳涂过了色。   美人宜喜宜嗔,一动一静无不是养眼的。   他伸手想拍拍她瘦削的肩膀,以示安慰,姑娘正巧回身,便有几缕乌丝自他指缝穿过。这是女子才有的柔软弧度,贴在指尖有一丝若有似乎的凉意。他触觉也不灵敏起来,这样酷热的季节哪来的凉,想是他自己美化,美人连发丝都是与众不同的。   杳杳不是个爱在人前示弱的,擦罢了眼泪,又是那个进退得宜的姚匪匪,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怀柔侯肯帮忙,自己一味的情绪上头,哭哭啼啼,谁看了都要觉得无趣。   她装作神色如常的模样,只偶尔还有哽咽之声。又不想要别人听出来,尤其不想叫贵人听出来,于是便一面说着话,一面还要深深呼气。   “贵人大恩,杳杳永不敢忘。”   “不必说这些话。”他今日对她倒另眼相待,姑娘有股子气性,全不似外表柔弱,“女子在这世道讨生活不易,咱们还是远亲,你哥哥要称我一声叔叔,我这做长辈的,自然也要出一点力。”   他说“咱们还是远亲”,说得叫人心里熨帖,只是杳杳不是个会来事儿的,她心里恩人就是恩人,跟案上供得菩萨,庙里塑得佛陀一样神圣,不可轻易攀折。   换作是知闲,这句“叔叔”早就亲亲热热的叫起来了。   “恩人。”   这两个字震得怀柔侯脑袋哐哐响。   怀柔侯长长地“额”了一声。   “他日哥哥回来,定要好生到侯爷这里谢过。”   姑娘的想法有些别致,她不跟你攀交情,丁是丁卯是卯,侯爷思来想去,觉得这姑娘是个有骨气的。   既对一个人生了好感,人家做什么都觉得是好的。   三人也无闲话好叙,说完了正事,便要各自离开。   杳杳虽得了侯爷的承诺,但心里仍旧没底,在前头垂头慢慢走着,今夜恐怕难眠。   她又用牙齿咬着下唇不放,像是跟自己较劲儿。   知闲唤她两声她都仿若没听到。   “杳杳?”   “哎,怎么了?”   “你魂不守舍的从独月楼出来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你这么着,我看了担心。”   “我没事,忍不住胡思乱想罢了。”   “贵人都说要帮忙了,咱们认识的,再也没有比他更大的官儿了,想是哪怕我四叔出手,都不如侯爷说话管用些,你就不要担心了。”   “我心思重,想哥哥还在牢里受苦,我哪里能不担心,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牢里的人给他气受,什么都怕。”   “进了五军都督府的大牢,自然不可能活的像在外面那样闲适,你忧虑也没什么用,我瞧今天侯爷跟你说话,他也只说了明天去趟五军都督府,先见匪年哥哥一面。今天这情况下若是你亲亲热热跟他攀攀亲戚,再多说两句美话,把他哄得高兴,许明天匪年哥哥就让他给放出来了呢。”   她说的有些天真。   可这份天真多难得。   “贵人心善,说是远亲不过是为了让我心里舒坦些,我自然是承他的情的。可我若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那便叫人生厌弃。且还不知道这次的事,哥哥到底过错有多少,冒失的叫侯爷为他疏通,把它放出来,许也要给侯爷沾上一身腥。他与林文焕是同僚,二人又分为左右路前将军一起西征,一个军功卓著,一个要降罪,本就不好说,他若还出手去救我哥哥,这……”   她把话说得通透,知闲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你顾虑的如此周到,是我没想全了。”   “你是佟家的大小姐,自有爹娘和四舅舅为你周全着,哪里需要你想那么多,你能开心顺意,顺顺当当过这一辈子多叫人羡慕。”   杳杳长叹一口气,她在亲缘上没福分,两世里的近亲只剩下一个匪年,万万是不想他出事的。   “我有种异样的感觉”,知闲想起方才贵人目光落在杳杳身上的情景。   “什么感觉?”   “贵人待你,格外不同一些。”   她说的模棱两可,女孩子对这种事很是敏感,但又怕是她误会,叫杳杳难堪。   杳杳没把心思放在这上,轻声说了句,“贵人人好罢了。” 第11章   只是还未等到怀柔侯去五军都督府述职,那个叫王友财的狱卒下了夜间的值便去御史台寻范司俍去了。   “姚匪年不知怎么得罪了班头,班头将人半吊起来折腾,不让合眼不让歇着,踮着脚吊着两胳膊一天一夜,这人比进来前肿了一倍,我看他腿上旧伤得不轻,恐是要出人命啊。”   范司俍听得眉头突突,“他不是还未过审么,牢里如何能私设刑堂?”   “大牢里头小鬼众多,个个难缠,大人还是早些想想办法,不若姚公子可就有大苦头吃了。”   王友财说完便扶着帽子准备退走。   范司俍扯他一把,“王兄弟是个忠厚的,您与我有大恩,待我办了这件事,自当重重谢你。”   他只摆手说这是小事,他不图别人报恩,一溜烟儿便跑没了。   范司俍左右想想,如今便只能上狱监断事官那里碰碰运气,今日无论如何得见姚匪年一面。   这头,五军刑狱断事官也觉得奇怪,“这个姚匪年是什么来路,吏部侍郎远在长守,竟还着人前来打听。”   “大人如何说?”   断事官只管摇头,“我能说什么,侍郎圣眷正浓,小事儿上咱们担待些便罢了。又不是要捞人出去,如实给他说说也不费事。”   佟良功在官场位置颇高,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天不过蒙蒙亮,断事官这边刚安排好对吏部的回话,那头又报右都督李赐前来述职,顺便要巡查刑监。   断事官丢了手里的羊毫,嘴上说着,“快,快……”   这便急奔出去。   怀柔侯本是面对着值房,看门楣上挂着的匾额,上书“析案平冤”。   那断事官匆忙来迎,怀柔侯背身过来。   “久日不见,何老如今可好?”   “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二人从前在一处营里供职,算有些交情。   “我前些日子见了大都督,他似乎又犯了嗑疾,怎么夏天里也磕个不停。”   断事官说,“托您的福,您还记着。这是他早年里落下的病症。有年从北调到南方去任职,您知道南方那边湿气重,结果都督在那里仗着自己身强体壮,在金河里冬泳,后来回了北面也一直没好全乎。”   这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如今也不再有什么实权了,大都督早年是沙场上的一员悍将,近些年年龄上涨,身体逐渐吃不消,圣上感念他多年为帝国劳苦功高,实际已不太给他再派军事上的事情处理。管管后勤事务,相当于是提前叫他养老了。   “何老可记得,狱监里关着个叫姚匪年的公子?”   “是有的,才从西面押回来,还未受审。”   怀柔侯点了点头,“烦请何老带路,我想见见这年轻人。”   那边断事官便忙摇头不迭,他说:“那怎么能成,监牢地方肮脏,不知哪根黄梁上就吊过人或是地上泼着血污,没得弄脏了右都督的袍角,沾染上些不好东西。”   怀柔侯却笑,“没什么可禁忌的。若是有,也当是脏东西禁忌我,没有我去禁忌它的道理。”   断事官便抬手叫人把人带来。   一众人却忘了,怀柔侯不是恩封的太平侯爷,乃是战场上军功堆出来的爵位,他哪里会忌讳那么多弯弯绕?   “却也,没什么东西是我见不得的。”   断事官“哎哎”称是。   两人说着,几个手脚利落的狱卒已把人搀扶着出来了。   怀柔侯几乎却认不出来他来。   从前他记得,姚匪年是个瘦高的公子,有些书生气,林文焕当时还打趣说他缺个书吏正好给姚匪年做,他却断然拒绝。后来去了先锋军,如今再看他脸上,再没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只剩灰头土脸的丧气,且整个人浮肿的不成个样子。   怀柔侯瞧他走路连步子都迈不开,需人搀着一步一步的挪,顿时皱起了眉头。   “怎的,如何成了这模样?”   那狱卒便赶忙回了侯爷的话,“犯人姚匪年旧疾复发,还未来得及寻医救治。”   “旧疾?”   “是,您瞧。”   狱卒拉起了他腿上的裤管,露出里头被长刀拉得一条疤痕。   怀柔侯凉凉瞧他一眼。   那姚匪年的精神也不算好,怀柔侯问几句话,五六句里,他连答案一句都勉强。   这时候断事官也觉得气氛有些不寻常,“还不快去寻个郎中来,要人死在这狱里你来负这个责任吗?”   那狱卒强自镇定,又说:“侯爷莫怪,姚匪年有自戕之嫌,咱们害怕他出了问题担负不起,于是便捆了他一些日子。”   “莫要再说那些推卸责任的话。”   断事官看侯爷的脸色已十分不好。便说:“去请咱府上的军医来,要陈军医才好,他治刀伤很有一手。”   那人行色匆匆,用跑的去请陈军。   断事官也忙来给怀柔侯灭灭火,“右都督,这手下人也是按章办事,这个姚公子想必从前也是个少年英才,如今落到这境遇实在可怜,想是想不开的……”   怀柔侯去翻看姚匪年手脚,那双手的勒痕几乎嵌进皮肉里,显然不是捆起来这么简单。   范司俍风尘仆仆,跑到五军都督府正撞上了怀柔侯那几个护卫,几人穿着与五军都督府上众人并不相同。范司俍看这架势,便知应当是有贵人来了,他也顾不上旁的,一进去狱监便跟怀柔侯打了个照面。   二人不算陌生,范司俍是佟良功的高足,自然也被引荐与怀柔侯认识过。   “侯爷,今日可巧了。”   怀柔侯对这个年轻后生很有好感,知道他是个上进的,自然对他是和颜悦色。   “确实是巧。”   怀柔侯又问,“你不是,在御史台供职,怎的这时候跑到我都督府了?”   “不满侯爷,我来找人。”   范司俍不知知闲有没有真的托到怀柔侯面前,便只当他不知道。   “一个叫姚匪年的,不知侯爷认不认得?”   怀柔侯暼他一眼,他若是真的认识姚匪年,怎会不知道自己身前这个男子就是他要找得人。   难不成也是受人所托?   他挺起腰身,严正脸色,“姚匪年同你是什么关系?”   “不瞒侯爷,打着弯儿的亲戚罢了。” 第12章   “亲戚?倒是没听说过,我这侄子有你这门亲?”   范司俍想了一瞬,大概是知闲已经知会了侯爷。   只是不知道,怀柔侯同姚家兄妹是亲戚。若如此,她二人怎会先去寻了自己?   他想着,总归已经同知闲过了定,直说应当无碍。   “佟四爷给下官介绍了一门亲事……”   怀柔侯没说话,那眉头却挑得老高。   “是姚——”   “是四爷的亲侄女。”   他“哦”了一声,方才那股子盛气凌人的气势也渐平息。   范司俍倒是全未察觉,只怀柔侯是长辈心态,随口问问小辈罢了。   “那你与我是差不多的。”怀柔侯瞟了一眼断事官,“姚匪年,我也是为他而来。”   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既然是侯爷的亲戚,那我也不妨直说了。”范司俍从刚才便觉得屋里那犯人有些不对劲儿,他琢磨着这人或就是那位姚公子,“我认得这狱里的一个卒子,打听后才知道姚公子无故受人打压,将人两腕吊起来,不准吃不准睡,吊足了一天一夜,如今浮肿的不成的样子,且他腿上旧伤严重,唯恐他撑不过这两天去,所以下官才斗胆前来探望。”   断事官听了这话大大的不安起来。他觑了眼座上的贵人,怀柔侯不哼不哈的模样叫人忐忑,不知是不是酝酿情绪,一会儿发作起来,他小小断事官不定能受的住。   贵人给范司俍指了个位置叫他坐下。   而后,话愈发的少了,脸上更是面无表情。   窗外的蝉鸣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断事官身后渐渐生出一层薄汗。   他本想再解释一二,怀柔侯似乎没什么心思要听,伸手叫他打住。   “都督府刑监竟是如此是非不辨的地方。”   他动怒的时候两腮有微微阖动之势。   断事官看了悄悄咽了下口水。   他往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脾气好下面的班头大概是摸准了他的脾气,总不会惩戒自己,故而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时有收受钱财,克扣犯人伙食的事情发生。   班头并不把今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寻了军医来拜了侯爷,也凑在军医旁边偷偷看着。   怀柔侯与范司俍就在旁边等,眼瞧着并不说话。断事官对自己手下的狱卒,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   若换了平时,没有侯爷这样的贵人坐镇,他也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了……   陈军医对牢里这套把戏也不算陌生,瞧一眼便知这位公子平时受了大罪,且身上还有如此重的伤,精神头都不太好,简直就是在造孽。   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声气听在众人耳朵里叫人心凉。   “如何?”   “这腿今后怕是不好,端看后面能不能养得回去了。”   养不回去,那不就成了瘸子了。   还是这么年轻的公子。   怀柔侯果然发了怒,“叫那几个看守的过来回话!”   断事官还是善心的提醒几个狱卒,叫他们去向贵人认个错,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只是班头并不能理解断事官的良苦用心。   他心里想着,只怪这个姚匪年要在外头得罪了人,他收了钱财自然不能让他好过。再说他咬死了自己是照章程办事,谁能挑出自己的错来。   几个卒子商议着,“若是侯爷真的怪罪,便往王友财身上一推。昨儿晚上他非求着要值夜。姚匪年早神志不清了,还不是咱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便跟断事官说,“大人多虑了,这并不是小的与几个弟兄们私设刑场,胡乱治罪。确是姚犯自己有错在先,才逼得咱们用刑。”   那断事官说,“你怎的如此冥顽不灵,就照我说着做。”   班头思来想去,觉得断事官是在毁他前程。又叫人把王友财叫来一起回话,提前先找好替死鬼,觉得这回算是万全了,这才又进了门去。   王友财这里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几个一向瞧不起他个倒夜香的,话里话外嫌他身上脏,躲他还来不及,今天竟还把他一并拉来了。   王友财进了门便垂头跪地,满屋子都是贵人,他哪一个都冒犯不起,闭嘴不言就是他的保命良方。   那班头打头说话,“右都督容禀,咱们这几个就是昨天值上的狱卒。”   怀柔侯并非是个良善之人,也没功夫听他分辨,扬手便说,“各三十军棍,领罚去吧。”   那班头刚开始还呼冤枉,只说是按规程行事,不肯承认自己故意,看怀柔侯铁了心要惩治,便高呼是手下卒子碰上姚犯寻死才出此下策的,“昨天你亲眼看到的,王友财,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友财正想着好事儿从来轮不到自己,果然跟着只有受罚的份儿,猛不丁听班头这样说吓了一跳。   “这,这从何说起,没有的事啊。”   几人似乎串好了要他背黑锅,纷纷指认是王友财先告得状。   王友财瞪着眼,嗫嚅着摆手,他哪里是那多嘴之人,“断……断没有的事。”   他嘴笨,也不知该如何证明自己无辜,来来回回说,“没有的……却是没有的……”   他们众口铄金,人人指着鼻子说他心思歹毒,想是受人指使,专门刁难姚犯。   范司俍听他们如此胡说,气得一拍案子,“拉上无关人的当替死鬼,果真歹毒心思。”   王友财这才瞧到边上站着熟人,在地上足磕了五六个响头,“大人啊,大人……”   “你且起身,同你是没相干的。”   范司俍瞧不得好人受如此委屈,上前掺他起身。   “污蔑他人,罪加一等,再罚二十!” 第13章   怀柔侯知道这断事官是个心肠软的,于是亲自督刑,结果才打满三十大板,已有几人抵不住军官的力道,晕了过去。   。   有侍卫在旁计数   “余数多少?”   “回右都督,余二十板。”   他抬手叫停,“今日暂休,几人养伤之后再补。”   他向后靠在圈椅上,慢慢审视在场诸人。   在场的一时皆噤若寒蝉,盛夏时节,众人却有一丝冷意。   他这新官上任,总要给下面人点信号,糊弄他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刑狱断事官擦擦额头细汗。   “私设刑堂一宗,欺瞒上司二宗,推罪同僚三总。府衙如此,如何能做到平冤二字,说出去徒遭人耻笑。”   范司俍见此处也不需再留,早早便回了御史台。走前给怀柔侯打了招呼,只说请侯爷无论如何善用王友财,此人是个纯善的。   他思考一瞬,点了王友财,说,“本督就提你做个班领,顶了那推罪与你的人的衔儿,如何?”   王友财吓得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小的……小的不是个能压得住人的,这旁的人也不会听小的话……”   “欸,无人生来便诸事都得心应手,本督看你可用。”   王友财未想到自己年过三十五竟还能有升职的一天,虽战战兢兢但也是大喜过望,连连叩首说:“小的当拼尽全力,定不负右都督期望。”   怀柔侯又对一旁心里五味杂陈的断事官道,“我知何老心肠软,但治下不严,那下人自会有一套阳奉阴违的敷衍方子。”   “是下官失察。”   “姚犯之案……”他琢磨了下,“他身子如此虚弱,先着人给他治伤。”   他自狱中出来,后脚又转到府衙交接。本以为回京能暂歇上一段时间,哪知京中人情官司如此难理。站队的,恭喜的,阴阳怪气的,使绊子叫他的人来回奔波做无用功的,桩桩件件送到他面前叫他处理。   他在小事儿上一向没什么耐性,挨个叫人将手上工作详述记录,签字画押送到手上,比左都督传给他的那本《诸职纪要》还详细些。今后若有人推脱扯皮,他两下里一对便能了解个大概。   如此,折腾到下值,暮色渐浓,他骑马城中过,方觉得松快了些。   几人进了佟府,侯爷便问起今日府上可有客来。   “侯爷,姚姑娘一早便来等着了。”   他动作一顿,今天忙起来便把这事儿忘了。   姚匪年这事也是赶巧,他新官上任正好没个由头,倒也算是姚家兄妹给自己开了个严整军纪的头。   他承姚匪年的情,便问陶庚,“我记着,咱们乡里有一神医。”   陶庚道是,“只是离京城远了些,侯爷想寻他来?”   怀柔侯解了蹀躞带,又传人来伺候他重新更衣,“接人来恐怕不便……”   他只说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也不解释,陶庚没摸清侯爷的下文要如何。   他是惯在刀锋剑雨中闯出来的,故而并不觉得自己身上血腥气重。   杳杳姑娘家,尤为细腻敏感,他刚一入内,便闻到他身上的血气。   她心下一沉。   “我哥哥受了伤是不是?”   怀柔侯还未开口,惊诧于姑娘的细致观察,他四下里瞅了瞅自己,他明明换过了衣衫。   且还特别换了件鲜亮的,怕深色沉郁,小姑娘看了不喜。   “只是西征途中受了些伤,腿脚有些不便,如今在牢里给他找了军医医治,你不必过于担心。”   杳杳显而易见的身形垮了下来,泪盈于睫,“那,可有性命之危?”   只是听到哥哥身上有伤情,她便已脸色大变,怀柔侯更不敢提起姚匪年的一只腿恐怕不保。   “我也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身上伤情诸多,自然知道轻重。五军都督府如今一半权利已交在我手上,他的案情我自会过问。再过几日平了内情,将人送出来医治,耽误不了大事。”   他又说道,“我家中有一名医,人人都说他是华佗在世有有妙手回春之功。他日匪年出狱,我来安排他救治。”   他越说越多,原意只是想表示自己办事妥帖,颇有邀功之嫌。可杳杳本就心思深重,只道匪年恐怕不好了。   “侯爷不必多言,杳杳——在此——拜谢——大恩。”   她说话一字一顿,心思已然全不在怀柔侯这里。   她猜测匪年出了事。   不知内情的猜测最是伤人,往往只叫你往最坏处去想,毫无逻辑可言。   怀柔侯眼见她眼中小小希望“啵”的破灭,人立刻委顿起来,在背对他行了两步,身形愈渐消沉。   他想起佟良功说起过,杳杳从小便生了场大病,此后也是药不离口,是个顶顶脆弱的玉美人。   叫她不要过于忧虑的话还未说出口,那边姑娘在门口扶槛缓了下,只一息的功夫便向后晕了过去。 第14章   杳杳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奇异的刺鼻味道。   她睁了眼去瞧,正看到怀柔侯捏着一只小瓶,从自己的鼻尖缓缓拿开。   杳杳一时有些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里似乎并不是她的小院儿,从前从未来过。   屋子里所用陈设风格古朴简致,几乎像掉进了书画堆儿里去,打眼一瞧不像是个姑娘的闺房。   怀柔侯收了手里的薄荷油,“现下感觉如何?”   杳杳瞧着他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不知是今生还是前世。   被她盯的时辰久了,怀柔侯心里慢慢升起点别的心思,他压下那股异样,“我已叫了大夫,你且稍事休息,人马上便到。”   她心口却猛地一阵刺痛,那股劲儿渐渐强烈,疼的她小脸发白,冷汗像是水洗一般泻下。   她便去扯怀柔侯的衣袖,断断续续地说,“不必去找大夫。先……快去找弥笑,我的药……在她那里。”   到底是上阵杀敌的将军,纵是方才略有些慌乱,一霎便稳住了阵脚,“陶庚快去。”   他亦粗通些医理,如今身边无人可用,便伸出三指在她皓腕上一抚。他自觉自己心跳比姑娘这病人跳得还猛烈些,强自告诫自己稳住心神。   姑娘的腕子实在是玲珑,他生怕自己多用些力气就会伤到她,如此顾及良多,反倒一时查不出个所以然。   怀柔侯只知她自小体弱,却不知她这心疾是由来已久的。数年前,那道人不仅救了她的命,还给她留下了丹药,说她这心疾无法根治,只能靠此药续命。并要她每月服下一粒,若遇到心绪不畅,忧思难以排解,也要服下半粒,一刻之后便可痊愈。   此药并没有方子,乃是这道人私下研制所得。照他所说,此药制作极为复杂,半年方可得十粒,故而叫杳杳每三月差人到观中去取,每次至多可取五粒,还须佐以当日清晨露水服下。   实在是个麻烦的。   眼见着杳杳疼得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咬牙坚持着。只是她依旧一声不吭。像是在与谁较劲似的。叫人看了没由来的,便要觉得心疼。   她又是个琉璃一样的姑娘,瞧着是个软弱的性子,实则却最是坚强。怀柔侯知她父母皆亡,只剩一个哥哥,如今又寄养在佟府。年幼孤身,能拥有这份坚韧,他一个男子也觉得敬佩。   怀柔侯想起家中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妹。小妹自小娇生惯养,若是她生了病,莫说是心口疼,哪怕只是指头上刮到小小伤痕,也要撒娇半日,哪里能有她这份坚强。   弥瑕和弥笑火急火燎地奔到了怀柔侯所在的泓曌院。   她们有每日取露珠给小姐净面的习惯,因而露水是日日都有存量的。且从前也有过小姐意外发病的的情况,这露水便是救命的药材。两人麻利的将药丸掰成两半,送了半粒给杳杳服下,喝下之后又给她顺了半天的气,这才见姑娘稍能匀出一口气。   怀柔侯道,“这种吃药的法子倒是第一次见。”   杳杳吃了药缓了好一阵,实在是累。又怕打扰到贵人,待自己恢复了几成力气,便说要回她的小院休息。   怀柔侯看她显而易见的身体娇弱,几个姑娘扶她起身都有些吃力。   “在我这里倒也不必硬撑。既然病了,便就在此歇下吧。”   他看她因为要使力起身,连指尖都泛着不寻常的白。这姑娘要强,只是身体现下还由不得她摆布。她脸色愈发的白如薄纸,红唇渐失血色,只是两弯龙儿细巧的黛眉微微蹙着,弥瑕将她窝进脖颈里的碎发捻了出来。   正巧碰到她耳边坠着的玛瑙红珠,那珠子便被撞的荡漾起来,不留神便坠到了枕畔。   “既然弥瑕和弥笑都在,便让她们待在这里侍候你,等明日身子转好再回去不迟。”   怀柔侯拿出长辈的体贴和关心来,“这里是我往常读书的书房,不大常用,若有事你可着人来唤我,我就歇在隔壁。”   怀柔侯的泓曌院比之杳杳的小院确实大了不少,亦算是佟府中最大的院落,从前是佟四爷的院子,后因为他不喜澄泽湖边湿气重,便搬去别处,这院子一时也是空置了许久。   这书房哪怕从前空置,藏书字画亦是不少,其中不乏名家之作,也不知是佟四爷的布置还是怀柔侯带来的。这里装饰不那么华丽,大概只是怀柔侯临时休息之处,不过一应寝具是十分完善的。   怀柔侯看她还有顾虑,便道,“这榻上之物皆是新换洗的,我并不在此处歇息。”   她摇摇头,左右也说不出什么花来,只觉得吃了药便想要休息。横竖房间主人都已如此出言挽留,她便也不再抗拒。   杳杳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见她不再坚持,怀柔侯嘱咐弥瑕和弥笑小心伺候,怕打扰到她休息,之后便退了出去。   外间天气骤变,方才还月朗星疏,一霎黑云压境,滚滚浓云密密实实覆到佟府这头,怀柔侯擦了一把头上细汗,“幸而未叫人送她回去,不然平白还要淋上一场雨,更要遭罪。”   这时陶庚便道,“侯爷,大夫到了,要不要现在叫人进去瞧瞧?”   怀柔侯朝他摆了摆手,“请大夫宽坐,杳杳吃了药方才睡下,此时不便打扰。”   陶庚正欲打发了大夫,那边侯爷突然又扭身过来,“要大夫到我房里来,我有事要问。”   陶庚少见地看到怀柔侯对外人的事情如此上心,他一边叫人奉茶,一边听怀柔侯恳切问询,“我这侄女有个自小便生的心病,小的时候甚至大病一场,幸而碰到一个不出世的神医道人。道人给她制了一丸药,要她每月和露水服下,不若那心口便如针扎般疼痛。”   他停了停又道,“我侄女不过才十五岁的娇娇小姐。如此这般,很是折腾人,想要问问大夫从前有没有过此种病症的病人经过您的手。”   那大夫思考良久,说道,“这闻所未闻,旁人吃药不是一日一副也得是三五日一副,断没有听说过一月一副的道理。”   “且心疾难治,药到便能病除地……恕在下才疏学浅……” 第15章   杳杳是被渴醒的。   这个药吃了便会嗜睡,她足睡够了三个时辰。醒来时,佟府内外,皆熄了灯万籁俱寂。   一场大雨过后,楼阁在暗夜中昏昏欲睡。如今依旧雨还未停,稀稀拉拉地雨滴砸在窗上,击得檐下灯笼来回地摆。她的听觉此时分外灵敏,远处雨滴掉在小水洼里的清脆声。   正是休憩的氛围。   她坐起身来打量四周。   她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好,夜间时有惊醒,若此时在她院中,便能听到一叠蛙声。   这里奇怪的,全然听不到那些夏季特有的嘈杂音色,。   她自己下了榻,趿拉起一双软鞋。大概是弥瑕从她院里拿过来的,是她常穿的那一双。   桌上茶水已凉,她替自己斟上一小杯,仰头喝了。如此反复三次,只将那茶盏中茶水喝的一滴不剩,方才觉得解了渴。   无奈没有掌灯,只有窗外挂着的两盏灯笼,隐隐约约照着,叫她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弥笑大概在她沉睡时,一直给打着扇子。如此便扇得累了,趴在她床榻旁边沉沉睡去,毫无知觉。   杳杳觉得憋闷,没有将人唤醒,扶着墙一步一步的向外挪去。   不知匪年在狱中能不能看到如此烟雨月色。   他有些想念哥哥。自他走后,两人有一年多未见面。如今已近在眼前,却不能相见。对二人来说,实在是一种困顿。   她叹口气,复行了几步,不知不觉恰进了书房里的藏书之处。   这里陈设简单,打眼看去都是常见的经文书本。若是此时在自己房中,她大概会寻一本地方志,去了解些别处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抑或是英雄人物。   她对地方志尤其喜爱。   缓缓在怀柔侯的书房内移动,取了案上的火火眉子燃了灯烛,复又罩上罩子,在那壁橱上一一审视藏书。   她看那壁上藏书,忽觉这书名之间似有联系。   杳杳看了一阵,轻声说着,“柔湖小舟泛水幽过竹楼。”   他记得知闲曾经说起过,澄泽湖又名柔湖,因四月时湖上柔风怯怯,佟家老夫人爱极这风景,便取了别名“柔湖”,不过自老夫人走后,便不大有人用这名了。   这一句应当就是佟府里的人自己写的,想必就是佟四爷所书吧。   她并不觉得有趣,转身便想走。   走前回身再看,分明觉得可将这十字摆成一首七言回文诗。   于是轻轻搁下那灯烛。   光线不明,只隐约能瞧见那书封上的文字便罢,她重新给那一角的书籍归了类。   杳杳轻声吟诵着,“柔湖小舟泛水幽,舟泛水幽过竹楼,楼竹过幽水泛舟,幽水泛舟小湖柔。”   描写得正是那院外澄泽湖上风景,此诗咏景绝佳。   待她收手抚袖,却突然瞧见书籍空出的位置上,分明有个暗门的圆环。   她伸手轻轻去扯那圆环,这门并不十分沉重,杳杳只使出了五分的力气便轻松的拉开了门。   却瞧见那边烛火微亮。   怀柔侯亦是没由来地失眠至此时,披着单薄地外衫在灯下批都督府中奏报。   杳杳吓得一怔。   如今竟忘了,这不是在自己院中。   接着便有人稀稀嗦嗦的摸索了过来。   两人在门口打个照面,彼此都是万分震惊,大概都未想到这两边竟然通着暗门。   他在军中行走,警惕心自然比旁人要强上几分,又耳聪目明,一点异常地声响都足以叫他警惕起来。方才还当是哪个小厮碰到了东西,不想起身竟看到墙上壁画洞开,给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阵。   杳杳不知该如何诉说当下情形,只管圆瞪着眼,这变化吓得她魂儿都要离身而去。怀柔侯从那洞开的门内钻了出来。回身看看墙上书籍,忽而想到佟四爷离京之前说给自己出了个谜,待他回京时,要怀柔侯自己把它解出来。   不成想竟叫杳杳意外发现,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笑,“你是如何做到的?”   杳杳不知他笑从何来,只觉得今日之事甚是荒唐,佟四爷做什么在墙壁上挖道暗门出来,这人甚是奇怪。   杳杳伸手一指,她素手纤纤,是极端丽的姿态,掩袖去指墙上她腾挪过的书籍。   怀柔侯立刻秉烛来看。   杳杳还不知他为何如此兴奋,“应当是四舅舅写下的一首回文诗,我便是照着这首诗的十个字来排了书籍的顺序。”   他立刻对杳杳欣赏起来,姑娘不但有不俗的容貌,竟还极其细心且颇通诗文。若是她身子骨是个好的,那简直便是个完姑娘。   他借着月色与烛火在他脸上逡巡。到底还年轻,脸上光泽莹人。挨的近了便能看到姑娘脸上细细的小小的绒毛,她的睫毛长而翘,唇色恢复了往日地红润。真真是乌发红唇,肤如凝脂,不似这洞黑的暗门中出来的姑娘,倒像是从那画上走下来的仙子。   “我同你四舅舅打了个赌。”   杳杳檀口微张“啊”了一声表示疑惑。   怀柔侯看看她又看看那面洞开的墙壁,“你虽不知谜面,却把谜底找出来了。”   杳杳指了指那墙上的回文诗,“是这?”   “不错。”   她这也算是帮了贵人一次,“那,可有彩头?”   “彩头十金,若知有今日,当时真该赌他百金。”   他深深叹了口气,如今真是亏大发了。   杳杳捂着嘴偷偷笑他,“侯爷加官进爵,竟能瞧得上这十金的彩头么?不应当啊,便是百金的彩头,对您不过是区区数字而已啊。“怀柔侯却说不,“不说是十金,哪怕是十钱,十文,应是我的,那就必然得给我,少了一文都不行。”   原来他是这样锱铢必较之人,杳杳觉得新奇。   能为恩人做这小小的贡献,对杳杳来说是十分开心的。   “我今日从那大夫那儿打听了些事,她说你身子无碍,对你这突然的心痛似乎找不出什么合理的症结。”   杳杳一瞬间有些低沉,但还是带着笑脸回他,“确实如此,从前在姚家时,父亲母亲也为我多番寻找名医。十多年一无所获,指这个道人能治我的病,我也觉足了。知足者常乐,这病倒也不太影响我日常生活,能活到现在亦是万幸。我母亲还说过,出生时家人替我求签,那签文解了,说我恐不是个长寿的。”   他听了心里头立刻急跳起来。   “是那解签的人胡说。”怀柔侯正经的开解她,“你如此年轻,身子骨也康健……”   他这样说着,自己也知是在胡说。白天里她才犯了心病,他惯是个端方的都被吓得心神不宁。这症状甚至持续到深夜,他左右睡不着,又怕她半夜里再出事,方才坐起来整理军务。   杳杳也不拆穿他,“侯爷说得是。”   这称呼叫他听来大为不满,“怎得还叫我侯爷,这样生疏。”   她哑然,至始至终未想到有今日能并肩闲聊的一日。他既然要她改口,实际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   毕竟这是她两世里最为感激之人啊。   “叔……叔叔。”   他也不答应,咳了一声,眼神却逃避似得瞥向他处。   杳杳对此却全无知觉。   ……   匪年是被人抬着担架送回佟府的。   他腿上的伤口看起来不那么吓人了,不过全身的水肿还未完全消去。   怀柔侯怕吓着杳杳,特意叮嘱了那军医随行,并要他给杳杳一一交代匪年的情况,让他把话说得软乎一些,小姑娘最是受不得惊吓。   陈军医琢磨着,他行医也十数年了,去安慰疑犯家属,属实算是头一遭。从前他也同怀柔侯打过交道,倒是未发现他是如此婆婆妈妈的一个人。 第16章   不过既然是右都督给安排的差事,他自当要好好完成,右都督这样的位置,自己巴结他还来不及,哪敢驳了他的面子。   另还有那王友财也自告奋勇去给府上报信。   匪年的精神头比前几天好了不少,也能同人正常交流了,他知道王友财是个好的,还为他的事情颇费了些功夫,后面又得了他诸多照顾,两人算有些交情。   王友财是头一次进这样的高门府邸,微还有些怯意。府上风景好,连那来往的小厮也是精神奕奕。进了内院,姑娘们多了起来,长相也是各有各的韵味。他不敢瞎看,唯恐姑娘们嫌弃他多看一眼,只低头一味的扶着姚匪年向里头去。   大舅母给匪年安排在棠湖院里头,这里是处小院,也是从前他在佟府里的住处。   杳杳一早就过来替他打扫,又叫几个得力的丫头过来帮忙。   王友财刚一进院,迎面便碰上正在院里等候的杳杳,他心道,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标致的姑娘。   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杳杳早先听怀柔侯说起过哥哥的病情,饶是心里已经做好准备,真的看人躺在那里还是心酸的淌下泪来。   她一声百转柔肠的“哥哥”,匪年听在心里亦觉得难受。   两兄妹大有劫后余生之感,抱作一团哭了一阵。   杳杳哭了一阵,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场,揩了揩脸上泪珠,忙便叫哥哥介绍。   美人连哭起来都叫人感同身受,王友财方才觉得自己也跟着悲从中来,不自觉便红了眼。   他忙不迭地行了礼,“小人王友财,是那都督府刑监里的小小牢头。”   杳杳知道哥哥在狱中有个狱卒在照顾他,怀柔侯当日同她说了不少匪年的情况,好安她的心。她赶忙唤一句,“您受累,我哥哥这些日子劳烦您了。”   “没有的事。”王友财连连摆手,“小人还是托了姚公子的福,这才能升做了牢头,我能去照顾他实乃我之幸。”   他又特来宽二人的心,“如今查明了当时情况,匪年公子实际不算将后路人马带错了路,是那林文焕林将军一意孤行,并未在原地等待援军便孤军深入,这才导致他被那西旗人活捉。不过他命大,最后咱们的后援军队正好将人从西旗人那里救了回来。所以匪年公子非但有过,反而还要记上一功,不过因为全军在此次西征队伍中均无建树,匪年公子这一路军功过相抵,侯爷便直接叫放了人。”   杳杳如今哪里还盼望着他能建功立业,人能囫囵个的回来,已是谢天谢地了。   “好歹咱们不是真的做了那坏事,好人有了好报,这才能轻易出了那刑监。”   王友财对二人说道,“姑娘有所不知,此番若不是怀柔侯出手相助,公子想必早就命丧五军都督府了。”   杳杳便问,“这是为何?”   “不知匪年公子在外可得罪了什么人?小的在五军都督府里做狱卒总有十来年了,咱们头前的那位班头不是个好相与的,从前若是军中有受罚的军人送来,那班头便总想着从犯人头上捞些油水,稍有不如意便动辄打骂折磨。不过总是有个限度的,一般受了伤的送来多少还是要顾惜下人命。今次不知是怎的,匪年公子刚到牢中,那班头便着意要将人吊起来收拾,不给吃不给喝,也不叫人坐着,更别说休息。公子受了重伤,在那牢中如此条件不好的境遇之下,果然作下了大病。”   杳杳听他说话,每说一句她心都要惊吓三分。   “不过都督明鉴,当日便罚了那班头和他的一众兄弟们五十军棍。”   杳杳又问道,“那这班头姓甚名谁?”   王友财道,“这班头叫侯如,就是京城人士。”   杳杳看向匪年,匪年也是一脸不知不明的模样。   “谢您指点,不过我二人确实不认识这位姓侯的,似乎也从未与京城人士结仇。想必只是他平日里便作威作福惯了,遇到个新来的要立威而已吧。”   杳杳倒是并未多想。   王友财说:“那也是有可能的。”   王友财得了侯爷好大的好处,如今是唯怀柔侯马首是瞻的,恨不得同他相熟的,人人都要知道怀柔侯是个顶好的人。   他便又说道,“咱们是个粗人,不如小姐和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只知道那天右都督来了咱们五军都督府,那真是有如神仙下凡。里里外外一顿收拾,无人敢不从他。右都督又有手段,又是个极聪明的,三下两下就能瞧出谁是错的,谁是对的。那时小的吓得都要头点地了,全连辩解都不能,可是右都督只打眼一瞧,便知小的是无辜的。时那几个有意栽赃陷害,着实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匪年公子也是咱们侯爷去了府上照应,那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匪年公子是个无辜的,要好生照看。”   “还特特请了军医专门伺候在府衙里头,我在这牢中当值数年,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专人照顾犯人的。匪年公子是咱们的福星。全赖右都督看重匪年公子,小的这才被提上了班头的位置。如今,匪年公子出狱,日后若是二位有任何事情能用得上,小的当尽心竭力报答匪年公子和咱们右都督的大恩。”   王友财实在是个实心眼的人,除了将人送了回来,又备了些药材作为赠礼答谢,实在是过于妥帖,杳杳都有些受宠若惊。   她只好拿出自己亲手酿造的果酒作为回礼,他二人正一来一往的叠着声说话,这厢怀柔侯正碰上了王友财。   王友财一向对怀柔侯持着敬仰之心,赶忙唤他一声,“右都督。”   他便叫他免礼,“这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客气。”   杳杳看他还着官服,显然是方才下值回来,还未来得及回泓曌院换衣。   他又看王友财手里抱着个罐子,便说:“这果酒怎么也不分我一罐。”   似乎是在埋怨,“杳杳你这可算是藏私了。”   “叔叔有御赐的贡酒,哪里就能瞧得上我这家里头酿的果酒呢。”   杳杳想起端午那日闻到的,他身上的贡酒香,甘醇宜人想来若是能喝上一杯,也足以叫人沉醉吧。   她虽然这样说着,却也叫弥瑕再取未开封果酒送来,那酒就埋在院中的葡萄架下。   是她才来佟府时所埋,如今也有一年多近两年的时日了。   怀柔侯又拿了家书来说:“今日除了与各位小聚,还有一件重要事儿。匪年身体不适,我已同家中通了书信,家里那边有位名医,可为他医治这腿上的伤势,不然他腿伤严重,若不细心调制,恐会落下终身残疾。匪年年纪这样轻,为稳妥起见,我三日后回乡要匪年同我一起回去。”   杳杳便说,“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才还担心哥哥的伤势,如今有叔叔帮忙,叔叔推荐的人自然是能十万分得我们信任的。”   她正为哥哥高兴,怀柔侯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杳杳身子骨脆弱,我知你得心疾日久,且那药丸吃来只是抑制不能痊愈,叔叔也邀你同我一同回去,你意下如何。”   杳杳吃了一惊,未曾想到侯爷竟还有如此周全打算。   她又问道,“会不会太过麻烦叔叔?”   “这却不是什么麻烦事,只是下面的人替你们操持,我不过说句话的事。”   怀柔侯怕她仍有顾虑,便又说道:“我母亲在家书中提到她同你娘有缘,似乎是旧识,我提到你的情况,她亦颇为担心,叮嘱我好好照顾你们两兄妹,都是自家人便不说两家话了。”   杳杳还有些犹豫,实在是怕给恩人平添麻烦,一个匪年似乎已经很是叨扰了。   “容我再想一想。”   怀柔侯的家乡在郦下。同长守不过五十里的路程。匪年计划着,若是得空回趟长守祭拜下母亲和父亲。   杳杳不知他在狱,有没有听说,便同他说了长守如今水患,“潜河决堤,四舅舅正是去长守守堤才一直未归的。不知咱们若是去那边,救灾情况如何,还进不进得去人。”   二人说到四舅舅语气一顿,他们兄妹俩从小便有共识,四舅舅不喜姚嫁人,对兄妹二人一向是未给过好颜色。往日里正面碰上上前行礼,四舅舅尚且要当他们是一团空气,冷脸遇的多了,他们也不想再往四舅舅身前凑,能躲便躲。   杳杳常想,不知四舅舅和母亲到底是因何事生了嫌隙,弄得对待他们两个小的也如此不给好颜色。   匪年想了想还是问她,“我走后四舅舅没有寻你的麻烦吧?”   “自然没有。你走前嘱咐过我,我便不会在他面前露头冒尖。”   匪年暂且放下心来,“那我今日之事是你去求了怀柔侯,还是有经过四舅舅的手?”   “我同你说过,四舅舅去长守治水,他并不在府上,你的事情我是自己去求了怀柔侯的。好在侯爷念在咱们市有姻亲关系还肯帮忙一二。”   匪年点头称是,“咱们叫侯爷一声叔叔,实际却是咱们兄妹高攀了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   哇,快过年了,作者决定不折腾了,明天起下午六点更新,祝大家看文开心~ 第17章   杳杳听匪年对怀柔侯多有奉承,心里也觉得踏实了下来。   “既然叔叔邀请,我瞧你便去吧,咱们一路上也好有个伴,你那心病确该找个人好好瞧瞧了。”   哥哥劝她,杳杳想想也不好再多坚持。   杳杳和匪年好几日没再见到怀柔侯,   大概回郦下之前还有诸多事情需交代,贵人事忙,两人只安心收拾静待启程。   知闲本想跟着一同去,可大舅母要她继续待在家里学规矩,折腾了两日,她也不再缠着要走。   “你走了匪年哥哥也走了,如今家里可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四舅舅又不在,如此可要把我闷死了。”   瑶杳杳安慰她,“咱们去郦下是要治病,尤其我哥哥的腿伤,我怕他落下残疾。你瞧我们两个病人,你去了还要照顾我们,也不是要去郦下玩耍,还不如你在家呆着清闲。况范司俍范御史也在京中,若有空你还能同他见面,岂不更好?”   知闲羞涩的一笑,“哪里就要见他。”   “四叔来信还问起你们去郦下的事情,想必是怀柔侯同他书信往来提起过,他还叫我问候你。”   杳杳听到佟四爷问候并不放在心上,只笑笑便过去了。   “除此之外你可知长守水患严重,你们此去若要回长守老宅,可要小心。”   “这我知道,郦下地势高些,长守潜河决堤,左右淹不到郦下去,若是实在回不去长守,在郦下那边先治好病再说。”   杳杳念叨着,“我这心疾已久,便是治不好也无妨的,只是我哥哥他的腿……他才二十多岁,还未建功立业,壮志难酬,若是落下了残疾可要怎么好,我实在是担心他。”   知闲伸手把她的手捧起来,“你与匪年哥哥都是好人,你们都会好的。尤其是你,你这么好的姑娘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活那么大岁数有什么意思”,杳杳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活现在这岁数已经十分满意了,这七八年来已是偷来的岁月。”   知闲只当她在说小时候那一场大病。   “你说这个做什么?平白让人听了心痛。”   知闲看怀柔侯下了车便来同匪年谈天,又说起要去郦下的事情。   她探头探脑的看了一阵,“我曾听四叔说起过,怀柔侯如今一直未娶妻生子,且府中也没有其他女人相伴,你说他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如何能禁得住美□□惑呢,真是奇怪。”   “想是年轻时忙着建功立业,无暇顾及娶妻之事吧。如今大业已成,又得皇上信任,大权在握,这次回去说不定我就能看到我未来的婶婶了呢。”   知闲听了她这话却默了一默。   她心中有些想法,却不好直说,左右这回他们是一同回去的,若是真的如自己猜想,那在郦下便能见分晓了,知闲索性闭上嘴不再提这事情了。   不几日就到了回郦下的时候。   因知道要去的时间不长。杳杳并未多拿些什么东西。兄妹两人要借住在怀柔侯家中,生怕多麻烦到别人,故而随行只带了些必备的东西。   怀柔侯此次算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百人的队伍里既有皇帝赏赐,也有百官贺礼,远处看来蔚为壮观。   圣上亲赐太子送行,太子随队出走十里路,直送到顺昌门上才与怀柔侯话别。   杳杳掀了帘子去看,旁边弥瑕凑上来,“好大的阵势,可真是热闹。”   弥瑕弥笑两个姑娘年龄都小,对这些事情感到很是新奇。又看两旁皆是出来凑热闹的百姓,怀柔侯这下可出尽了风头。   “那你就是太子吗?咱们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尊贵之人,这么大的官儿,这样的贵人。”   弥瑕也来凑趣,“只是离得还太远,咱们也瞧不出太子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只知道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杳杳想起前世若是最终没有那件事情,当今太子应当就不会是这少年了,可惜万事没有如果,谁也不知道世上之事的最终走向。   太子与怀柔侯话别足说了有一刻钟,之后怀柔侯告辞上马,遥遥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怀柔侯骑在马上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没由来的,杳杳突然想起知闲曾问“男人的腰也可以这么细么”,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弥瑕和弥笑互看一眼,不知小姐突然笑什么。   “咱们且要走好几日呢?如此多的人,若是单程跑得快些许三五日便到了,如今队伍人数众多,恐怕十日都不一定能到。”   弥瑕鼓着掌说,“我最是喜欢在路上闲逛,小姐不也喜欢各处看看领略不同的地方的风土人情么。咱们晚上到了客舍,可向当地的伙计打听下有什么新奇故事。”   杳杳说她这个想法很好。   她有个爱好,喜欢把身边听到的神奇故事记下来,不管是奇人志怪神人妖精,越是新奇的故事,她越是喜欢。   一行人夜宿客舍,因人众多,怀柔侯只安排了几人住在驿站和客舍,其余人马皆外搭帐篷住在外面。   杳杳跟几个姑娘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又问小厮当地可有什么人物志怪新奇故事,那小厮一边给几人上点好的菜,一边现宝一样,“几位问我算是问着了。”   杳杳是个不太能吃辣的。几道火辣的大菜她一口都没动,只守着一盆炖小鸡来回地吃。   匪年让她尝一尝现炖的鱼头汤,其他的肉菜都有些腻。   “这鱼汤我尝过了,并没有土腥的味道,很是可口,比之咱们府上做的鱼头汤也不差的。”   瑶瑶勉强尝了两口,敷衍的说味道还可以。再叫她尝尝那鱼肉她便推说不要了。   匪年好脾气的问她如何不多吃上一些,“怎么吃两口便推到一边去了。”   “这鱼是鲫鱼,鲫鱼刺多,我觉得它长得有些奇怪。”   姑娘使起小性子,理由也是千奇百怪,匪年也是无奈。   夜里左右睡不着,杳杳她们几个姑娘聚在二楼上,听那客舍的小厮眉飞色舞的讲故事。   这小厮把帽子端在手上,“咱们这里从前是个古战场。营地里的士兵被敌军偷袭,敌人放了好大的一场火,火烧连营,死伤数万。”   他这数字说得属实有些夸张,不过是讲个故事,全当凑趣,也没有人特地去指正他。   “我来之前这里有个衙差是咱们这里胆子最大的。晚上敢一个人上那古战场去巡夜。还曾说起夜里让他睡在那边,他也觉得没事。”   “那日他去巡夜之时,在他前面有两个人并排走。也是奇怪,他总觉得那两人总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论他是走地或快或慢,永远是在他前头相当的地方。”   “这个人气性有点儿大,他生气啊,觉得这两个人是在玩弄他。他走的快,人家走的也快,他走的慢,那两个人也走的慢。这人便快步跑到前面去拍那两个人的肩膀。”   他故意大喘气,“你们猜怎么着?”   弥瑕和弥笑,靠在杳杳身上僵着都摇头说不知道。   “那两人回过头来,结果是两个烧得黢黑的躯干。”   杳杳听得整个人都僵直了,她不过是要找些当地的,野食小说谁曾想会碰上这种吓人的鬼怪故事。   那小厮看他们一个个吓到抖动,正得意非常,猛不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   吓得他那笑还挂在嘴角,人尖叫一声,一群人顺着他眼神看去,正看到怀柔侯过来凑趣。   杳杳吓得唤他,“叔……叔叔……”   怀柔侯近三十岁的年纪也爱玩些恶作剧,看杳杳吓得不轻,便笑着对他们说,“晚上不睡觉跑到这里讲鬼故事,一个一个倒是胆儿肥。”   杳杳把自己手里的小簿子拿出来给他瞧,“我们编故事,路上记些趣事儿,以后闲下来了,慢慢翻看也是一番趣事。”   怀柔侯觉得有趣,“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看些神仙画本。怎么你尽喜欢记这些事情?”   “左右无事,不过是个爱好罢了。”   她不是个模具的刻出来的漂亮小玩意儿,虽是贵族小姐,却有自己的巧思,自得一方小小的天地,她的爱好也很奇特。   怀柔侯又问到,“你哥哥呢。”   “哥哥说他累了要早点休息,已经回去了,叔叔找我哥哥有事?”   “小事罢了”,他说:“明日再谈也来得及。”   杳杳“哎”了一声,对他说:“那叔叔也早点歇息,我们这便回去了。”   说完便带着弥瑕和弥笑要走。   她错身过去,怀柔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题,便只得目送她上了楼去。   陶庚顺着侯爷的目光看去,心里头琢磨了一阵。   侯爷却突然问他,“离咱们到郦下还有多久?”   陶庚算算距离说:“再有三日便可到了。”   “老妇人已派人来催了好几次,如今可盼着侯爷回去了,侯爷两年没回去看看了,夫人想您想得紧。”   他想着自己出征的时间,确实也近两年未回了,不是家里如今可好。   他正欲下楼回房,忽又想到什么,“咱们这队伍里的女眷不少,你加派些人手守在这外面,不要惊扰了这些女孩子。”   陶庚拱手道是。   越往郦下走风景便越是好了,郦下在南,南边风景秀丽,山好水也好,气候宜人,绿树成荫。   待到一行人进郦下之时,正是正午既闷且热的时候,可街道上两边却挤满了观看的人群,一时也是盛景。   一点不比在京城出发那日的热闹少。   弥瑕此前从未来过郦下,“郦下竟有如此繁华之景倒是未料到。”   杳杳同她解释,“郦下虽不比南都长守,可郦下铁矿丰富,我朝的兵刃几乎都出自郦下。”   弥瑕道一句,“怪不得怀柔侯生在此处,长在此处,如今又成了右都督。因是郦下这样的人杰地灵,才锻造了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快乐,咱们明年见啦~ 第18章   老夫人一早便等在门口。   怀柔侯父亲在时,袭了祖辈的平康伯爵位。在他去世后,圣上便将这爵位未收了回去。   而今其子李赐西征,大胜而归,又重新赐封了怀柔侯。   因圣上亲赐的怀柔侯府在京中,故而郦下这边匾额上只挂着硕大的李宅二字。   天气如此之热,难为老夫人在外等候良久,想是挂念儿子久不见人,十分思念。怀柔侯打马经过,见母亲在门口立着,赶忙下马复行几步跪倒在地,向老夫人行个大礼,道一声,“娘,孩儿回来了。”   老夫人激动的差点落下泪来,赶忙扶起自己大儿子。好生相看一番,还好还好,身上没缺胳膊没断腿,也看不出什么皮肉伤,总之是个好的。   他从前拼杀在外,老夫人便在家中整日担惊受怕,生怕他有个闪失,连梦里都想着他万一哪日受了伤,自己心疼的都要掉下肉。   杳杳下了马车跟在怀柔侯身后。   老夫人只知道姚家的姑娘要来,此前二人从未见过面,探头朝怀柔侯身后看去,正瞧见个极出色的小姑娘立在身后。   老夫人活了这把岁数,又是公侯世家出来的小姐,什么样精致俏丽,气质高雅的姑娘不曾见过,这姑娘却美得极不一般,一眼就让她吸引住了。   看看自己儿子,又看看姑娘,没由来的泛起一股异样的心思。   杳杳上前行礼,老夫人从前同她母亲,也算是旧识。在她母亲去世之前还常有走动,杳杳父亲姚氏是个亲厚的人,年节里总少不得托人送些东西到郦下孝敬老夫人这长辈。   “你同你母亲长得真是有些相像,她还在时我实在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了,如今见了你就如同见了她一样。”   杳杳的母亲确实是位美丽又尊贵的妇人,杳杳在她身边养到了十二三岁。母女二人颇有些感情,听她提起母亲,杳杳不由又有些心酸,伤情之下,便也跟着老夫人一起红了眼。   “你是个好的,是个好姑娘”,老夫人轻抚她鬓间的几缕碎发,“我已经听说了你兄妹二人的事情,你们就安心住在咱们这里,今日还府上有些混乱,明日咱就把那老大夫寻来府上瞧瞧。”   一群人,便相携进了府。老妇人犹在念叨,“我同你母亲也颇有些交情,倒是从未听她提起过你这病症。是病的日久了么,可怜的孩子你还这样年轻。”   匪年被搀着慢慢跟在身后,对老夫人行了礼之后也插了话进来,“杳杳的病症跟我母亲颇像,老夫人可能未曾听说过,我母亲就是因这病才去的。”   “竟是遗传自你母亲么。”   “唉”,老夫人道一句,“老天作孽。”   又觉着这样说有不敬天神之意,便又赶紧念一句佛。   老夫人身边站着两位姑娘。一个唤怀柔侯大哥,一个唤他表哥。   老夫人便给杳杳介绍着,“这是你叔叔的堂妹,奥宁。这一位是我姐姐家的姑娘名唤梁檀之,她们大你一些,你就一并都叫姐姐吧。”   杳杳便赶忙问候,“奥宁姐姐,檀之姐姐。”   奥宁父亲的事杳杳也知道一些,她父亲年轻时行事荒唐,娶妻生子之后紧跟着个卖酒的姑娘撇下家业私奔。   怀柔侯父母觉得弟妹和孩子可怜,老夫人便做主将他的两个孩子一起接来,当做自己亲生的一般养着。奥宁还有个双胞胎的哥哥伯宁,今日有事还未回家。   这一档子荒唐事,当时在郦下和长守传的沸沸扬扬,几乎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   杳杳在观察侯府诸人,那两位姑娘亦在观察她。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彼此在容貌上都有些小小的得意,忽然见到个极标致的人物,少不得要细细的打量一番。   杳杳便也由得他们瞧。   这时候怀柔侯上前虚揽了她一把,“你同匪年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必拘束。”   杳杳笑着点头称是。   檀之将目光移到了怀柔侯,靠在杳杳身侧的那只手上,呆滞了半晌,直到旁边奥宁碰到他她的胳膊,她才醒转过来。   “檀之姐姐瞧我哥哥瞧得眼珠子都不转了。“”   奥宁凑在她耳边打趣她。   檀之推他一把,“别胡说,这么多人都看着。”   她在心中默默鄙夷,檀之不过是假正经。   别人不知道,奥宁却是知道的。檀之姐姐就是为了等大哥哥才等了这些年,这次终于把他盼回来了,二人的事想必也该有个定论了,何况大婶婶也是对檀之满意的,不然不会留她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   果然老夫人回身冲檀之招了招手,“檀之来。”   似乎是故意给她和怀柔侯之间创造交流的空间,几人慢下步来,老夫人把檀之引到怀柔侯这一侧。   怀柔侯是个极体人意的人,即使他并不喜这样的安排,也并不对檀之这小姑娘示以颜色,依旧同母亲如常的交谈。   今次回来,“圣上准你休假几日?”   “至多不过一月吧,五军都督府那边还有诸多要事需忙,且还未来得及把所有事都移交完全,若是得空,还需早日回去料理。”   “我儿想的周到,是该如此。”   怀柔侯父亲还在世时,李家还有这爵位,自他走后因李家人不讨高皇帝喜欢,当日袭爵之路困难重重。   李家一时也是乱了阵脚,不知如何料理,好歹不久后新帝继位,当时不过二十出头的怀柔侯,一力保举当今圣上登基,此后才算一路顺畅,身上称帝之后又重新启用李家人。这新赐怀柔侯的爵位,好歹保证了李家未来几十年的兴盛。   这是他儿子用命挣下来的荣耀,老夫人扭头看了看,快到而立之年的儿子。他身上背负着家庭荣辱,说来委实辛苦了些,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这次回来无论如何该给他定下一门亲事了,老夫人又看看身边的檀之。   檀之今年十八岁,按年龄是比怀柔侯小些。这也无事,檀之是个懂事的,样貌好知书达礼进退有度,老夫人对自己这个外甥女很是满意。   从前在书信中提过几次,自己这儿子总是推脱,如今看来两人放在一处实在是一对天造地设璧人。   檀之也好久未曾见过他。   两年前最后一次见他。那时他正要整军出发去向西北,他穿一身玄铁甲胄,雄姿英发,全不似往日里穿着锦袍的公子。   檀之只知他颇通诗书,儒雅大器,却不知他经天纬地志向高远。他走时从府上拿走了从祖上传下的玉成长剑,那剑还是祖上随开国皇帝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之时由祖皇帝所赐,是李家的传家之宝。   平日就供在李氏祠堂之内,从不示人。那天她第一次看到表哥从祠堂里拿出这剑,李赐立誓不得军功,不扬李氏祖宗之威,他必不回头。   他眼中那炙热的火光几乎要灼烧掉一切,从前对他的那一丁点小儿女的心态,在那一天蓬勃燃烧终成了对他肆无忌惮的钟情。   她是有机会同他匹配的,至少老夫人相中了她。老夫人虽未明说,但看老夫人与自己母亲交谈的只言片语,又盛情邀请她到家中小住,檀之便知道这机会终于来了。   怀柔侯跟檀之家中那几个只靠祖上祖产养着的贵公子哥哥们不一样,他有大的志向,又有应对诸事的才能。那时候他意气风发要挣功名回来。   如今他果然做到了。   晚上万家灯,众人都在侯府小聚。   老夫人对杳杳亲切,特意将他安排在自己身边坐着。   怀柔侯入席后,顺其自然便坐到了杳杳的身边。杳杳只向他点头致意,道一声,“叔叔。”   他轻声嗯了一下。   有丫鬟们上来布菜,老夫人给杳杳介绍道,“也不知咱们郦下这菜色你吃不吃得惯,我瞧着这酱鸭味道不错,你且尝尝。”   杳杳含了一口,点头说:“确实不错。”   老夫人殷勤的又指那道蒸鲈鱼,“这个也是我往日爱吃的,你也来试试。”   杳杳正要接过,怀柔侯在旁边突然插话,“杳杳不爱吃鱼,说鱼刺太多长得奇怪。”   一桌人突然都被他这句话逗笑,闷闷的笑起来,杳杳有些难堪,面上便泛起红色,低声说了句,“我爱的,也是可以吃的。”   怀柔侯在旁边拆她的台,“勉强个什么劲儿?”   老夫人少见他如此活跃,他在李家这一辈排行最长,长孙气质。从前一向是食不言寝不语,很少搭话,后又担着全家的重任,眼瞅着人便愈加沉稳起来,平时莫说是这样活泼,话都不曾多说几句。   匪年在旁边插话道:“妹妹有些娇气,平日在家里也是个娇惯的,有些挑食,让诸位见笑了。”   杳杳努了努嘴,没反驳哥哥的话。   怀柔侯碰碰她,“真的叫大家开两句玩笑,你连菜都不好去吃了,只一味吃米饭做什么?”   老夫人捶了自己儿子肩膀一下,“就数你话最多,把咱们姑娘吓得。” 第19章   怀柔侯不再逗她。   他心情颇好的开始品尝起面前的美味佳肴。李家是勋爵人家,传承百年严谨家风,大宴上吃饭都自有章程,一举一动皆是风范,就看怀柔侯就在沙场中拼杀的武将,都自有一股风流,永远是不紧不慢的姿态。   檀之瞧着他们一桌人和和美美,仿若是一家人一样的圆满,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奥宁在旁边鹏鹏她的胳膊,“刚才在路上,我瞧大哥哥跟你走得近,你二人在说些什么?”   奥宁挤眉弄眼的调侃他。   檀之抿了抿嘴,“倒也没说什么,表哥问我这程子在园子里住的舒不舒坦,若有需要变跟姨姨说或是跟他说,他如今回来了也是十分方便的。”   “只这一件事”,奥宁似乎还有些不信,“我瞧你们说了好久的。”   “又说还买了些礼物,稍后便叫小厮送到我屋里头去。”   奥宁长长“咦”了一声,“大哥待你总是不同的,却也没有跟我说要带礼物回来呢。”   这话若是往日听了,她定是开心的。可今天看看怀柔侯身边坐着个漂亮的姑娘,她心里头便是一沉。   姑娘对这种事总有超乎常事的敏感。   家宴过后,众人皆喝得有些醉,老夫人都高兴的多喝了几杯。   桌上放的是郦下最知名的佳酿郦下春,杳杳此前从未喝过如此烈性的酒,她先用筷子头蘸了一点在嘴里,那酒在嘴里慢慢化开,辣味便有些上头。   老夫人便笑她,“小女儿家果真是精致,哪有这样子喝酒的。”   然后便叫身边婢女替她斟得满满一盅。   主人如此热情,杳杳这个做客的自然要给老夫人面子,她不敢多喝只捏着酒盅仰头先尝了一小口。杳杳手上这套酒具,是长守郡鰴子窑烧出来的千草瓷,浅绿的半透明瓷器,叫她玉白的小手捧着,那瓷的光泽都要叫姑娘平白抢了去。   结果怀柔侯却凑过来检查,“喝个酒也这样,不痛快。“”   杳杳砸吧着嘴,眼睛辣的都眯在了一起,老夫人替她顺了顺背,“你是个男人,在外面交际应酬喝得惯,姑娘姑娘家几时能喝几下如此烈酒,我看她喝这些已实属不易了,你这个混的小子。”   怀柔侯只哈哈大笑,说着便又吃下一盅。   杳杳见状,便也一鼓作气,仰头全喝了。   老夫人看她这姑娘倒也爽快,笑着问她味道如何。   “有些辣,舌头辣的很,现在嘴巴里头什么感觉都没了。”   “你这姑娘不错。”老夫人笑着夸她,“是个爽快的。”   又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我瞧你长得跟你母亲真是相像。她刚嫁到姚家那会儿,在长守谁人都不识,又是个内向清冷的性子,故而你爹爹每次无事便喜欢带她到我这里来叙叙话,聊聊天,我们二人很是投缘。”   又指指怀柔侯说:“你这叔叔比你母亲只小个四五岁,如今你都已经这样大了,他竟还是孤身一人,实在是让人头疼。”   怀柔侯却不接话,听了更加闷头自在吃起酒来。   老夫人还要再提,他却似乎是醉了。   杳杳看他醉醺醺的样子在一旁呵呵笑,原来叔叔还未成亲,她原以为他妻儿皆在郦下,孩子也老大了呢。   便对老夫人说;“叔叔竟没有家室么,我看他这样会照顾人,以为他老早就已经成亲了呢。”   老夫人还觉得奇怪,“你这个小嘴倒是会说,你叔叔哪里是个会照顾人的,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可是个整日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主儿。”   不知老夫人又想到什么,“这孩子,真真是诸事让我操心。”   看他人都渐开始打晃,老夫人赶忙叫让陶庚过来扶着怀柔侯下去休息,一边又喋喋说道:“孩子大了,心里头有成算,问他也是白问,平白叫我生气。”   怀柔侯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跌跌撞撞的向老夫人行了礼便走。   檀之对这一席话一直听在耳中,本以为老夫人能趁此家宴,问问怀柔侯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可他醉得这样快,什么都没有打听出来。   他虽醉了,走得却急。   杳杳不知他是故意还是无意,挥手的力度有些大,正碰到了杳杳面前的那盅酒。   即使她起身迅速,还是在衣服上留下一片濡湿…   他笑的人畜无害,说一句,“侄女,叔叔这里陪礼了。”   杳杳也不好说他,拿了帕子在自己身上擦拭一番,“无事,我去换一身衣裳就好了。”   二人便一起退了下去。   檀之吃了片刻,有些事不下咽,“我去方便一下,稍后便回来。”   奥宁不疑问有他,只点头说:“外面天黑,你多带几个丫鬟出门,千万可别摔了,再磕着碰着。”   杳杳这头身边也跟着弥瑕和弥笑一同往回走。她几人速度慢些走在后头,怀柔侯跟陶庚两人在本在前头。   前面两人走了一阵突然停下在路口等她,杳杳不知他要说什么,走到近前问候一句,“叔叔可是头疼厉害,怎么不走了?”   他哦了一声,“是有些疼。”   如此便能跟她并肩而行,他们两个人的院子离的不远。一路相携,杳杳觉得气氛冷清先开口说着,“那便叫人给您送些陈皮绿豆汤来,这汤醒酒,第二起来会舒服一些。”   陶庚在旁边听了却有些想笑,他们家侯爷的酒量他自然是知道的。   怀柔侯从前在营里跟尉官牛饮,有个名头叫酒篓子,历来是千杯不倒的。不过也不知侯爷今日撒什么癔症。   今晚的月色格外的好,只是侯爷无心赏月。   “你这金钗似乎跟端午那日所带的是同一支,是你喜欢的首饰?”   杳杳点头说,她略微移动,那金叶子便簌簌轻响,“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哦?那天还还差一些便输给了我,若我真的拿去岂不是夺人所爱,实在罪过。”   “我身上的东西哪一件不是母亲和父亲留下的”,杳杳的语气老成,“人没了,只留下些东西睹物思人,好在还有哥哥叫我依靠。”   杳杳走路的时候也是极认真的,她小心的跟着怀柔侯的步伐,不快亦不慢,可他今日仿佛是特意为她慢下步子。   两人走得近,怀柔侯伸伸手便够到了她发间的金钗。   杳杳只当他酒醉。   因怀柔侯竟把她的步摇从发间抽出来,放在自己手上端详了一阵。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支自己未能送出去的金步摇。比这要略微大些,是他叫人用足金打造,重得坠手,可惜那人不在了,他再没机会送出去。   “叔叔?”   杳杳见他愣神,便出声唤他。   他未察觉到心里有些东西,似乎渐渐放下了。   “我那里有只不错的金钗,若你喜欢下次便送给你吧。”   他工工整整的将手里发钗,又插回到姑娘的发间。   ……   老夫人为人和善,同杳杳母亲不过是十几年前的缘分,如今肯让她在府上小住。且她和哥哥又都是病人,他们并不介怀,对此未有所多言,反而真心接纳,杳杳觉得无限感动。   只是可惜,怀柔侯说的那位神医正闭关炼药,并不亲自接诊,只留下他的几个徒弟,其中有一大徒弟天资最高,最得其师的真传,匪年这几日便常常要出门看诊。   这位小师傅对杳杳的心疾束手无策,叫她还是待其师出关之后再来问诊,还感慨是他才疏学浅,从未听说过这种奇症。   杳杳本就不是个强求之人,也知道此病难治,不是常人所闻,此后便只安心待在李府。   从前杳杳母亲常会为庙中僧人捐赠僧衣,以此为家中老幼祈福,且这衣服需自己亲手缝制才显诚心。   她如今身边亲人只一个哥哥,又有知闲和怀柔侯这样的好友和长辈为她打算,便更觉需要为他们积德行善和祈福后事。   杳杳嘱咐弥瑕和弥笑几个近身的侍女,闲来无事几人坐在一起缝制僧袍。又问了广善寺僧人所需的衣服大小。有僧人俭朴,不虚新制衣服,杳杳又特为僧人缝制百衲衣相赠。   广善寺并非郦下大寺,寺中香火不旺。旧时传闻为仝一法师在云游之际偶然落脚在此处,见此地百草干枯,百姓日子多苦楚,才知此处干旱无水可饮。   法师可怜众生苦难,一日在一枯树下禅修,却在梦中梦到一状如莲花的云朵之下,一棵茂密大树自树根处,汩汩冒出甘冽的泉水来。   仝一法师醒来后,枯树不几日渐渐焕发生机,竟有绿叶长出。便和众僧徒齐心在这树下挖了一□□水井。百姓为纪念仝一法师打井之功,便在这山门之上修广善寺,意为法师及众徒行有百善。   杳杳十分喜欢这故事,有水之地便有生命,新生总是让人觉得有希望。正如她的传奇际遇,能得两世生命,而今又认识诸多贵人,她如今是真正无欲无求了。   杳杳整日不出门,只在家中做起僧袍僧衣,熬到深夜也不休息,不几日便先行做好十件,送到广善寺寺主手中。 第20章   这日匪年又要出门,他出门前特来同杳杳见面,因昨日杳杳着人来说,有些东西要他帮忙采买。   “哥哥若是方便,便替我从集市上捎些布匹针线回来吧。”   匪年说这是个容易事情,“我日日问诊之处离集市不远,皆在郦下南市,两处不过隔了一道街区,多行几步便可抵达。”   匪年看妹妹精神头也不太好,“我瞧你这几日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竟比我这每日要出门治病之人还要更忙上一些,也不知你在做些什么。”   杳杳手上的活儿还未停,用银针篦了篦发,“叔叔和老夫人对咱们体恤,咱们自然要多多挂念人家的好处。我想着能报答一二最好,不过叔叔家既是富贵人家,银钱之类他们自然也不看重,我便为庙里僧人做些僧袍,为他二人积些功德。”   匪年琢磨一阵,觉得这事儿很好,“如此,你也不必太过劳累,昨日我一更回来,瞧你房里的油灯还亮着,莫要做坏了眼睛。”   “我只是怕咱们在李府待不了多少时日,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吧。好在广善佛寺并不十分大,寺中僧人也不多,我苦坐几日总是能赶得及的。况还有弥瑕和弥笑帮我,怎么也不算是件难事。”   匪年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妹妹,美丽又知恩图报,在他心里可没有比自己妹妹更好的姑娘了。   妹妹年纪这样轻,还知道为自己打算,匪年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疼惜他才好。   杳杳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哥哥若是感动就要好好养病,你病痊愈就算了我最大的心愿了。”   匪年抚了抚她头上乌黑的发,“等哥哥完成了这事,咱们也好好计划下将来的日子。”   匪年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自己都还没有成家。从前又离家两年,将杳杳的婚事也一并耽搁下了,他看着妹妹日渐长成的娇颜,盘算着妹妹的亲事也该定下了。   他在军中时曾收到旧友的一封书信,言语间多有对杳杳现状的讨论,想必是他对杳杳有情。   他知旧友家事简单,并非大富大贵之家。不过父母双亲已经给他和妹妹留下丰厚家产,家财不是大事,他更看重人品。从前便知这旧友父母也皆是良善之人,想来想去,觉得这是个好的。   匪年边走边想着,晚上回来先探探杳杳的口风再说。   如果她觉得各意,让她先相看下。若是能成事,当下方便,即日便可回长守告慰父母。   这日老夫人到檀之房中小坐,瞧她房中也供着小小佛龛。   “你如今也信佛了?”   她只说:“佛经高深,檀之并不能十分的理解,故而只能多抄写。”   檀之投其所好,“从前听姨母说,若是表哥得胜归来,您便要在广善寺为他捐一座大殿,还要塑佛祖金身还愿。檀之虽不能同姨母慈母诚心相比,但也愿手抄十部经书,祈求姨母和表哥诸事顺遂。”   老夫人果然笑了起来,“你是个有心的,如今可抄了多少了?”   “檀之方才刚刚开始抄些,如今只完成一部。”   檀之将手抄经书奉上,叫老夫人翻来查看。   姑娘的字好,老夫人相看了数十位贵女,只檀之一个最合她脾性。字如其人,能用心执笔之人定能用心行事,儿子官运亨通,如今正需要一位用心之人协助。   老夫人点头慢慢合上经书,“难为你有这份心意,能抄一部已是很好了。你瞧你奥宁妹妹,叫她看上一页,她都要喊头痛。”   老夫人喜欢瞧她们这些年轻的丫头,一个个皆貌美鲜活的模样,看着她们连自己都觉得心态年轻了起来。   “你是个年轻姑娘,我瞧也不必陪着我老太婆整日诵经礼佛。我看你多邀请你表哥和你的几个姊妹,奥宁伯宁,还有来咱们府上做客的杳杳一起出门游山玩水,好生休闲一道才是正事。”   檀之知道姨母这是有意撮合她与怀柔侯,缴着帕子说好。   “往常里我也不是个爱出门的。如此,到时候倒要请教奥宁妹妹和伯宁弟弟了。”   老夫人食指在右手手背上轻敲两下,心里边慢慢有了主意,“你表哥已经回来了,伯宁若再从长守回来,家里老少齐聚,如此该办一场马球会。好让你同年龄相当的郦下小姐们都熟识熟识。”   老夫人嘴上虽没说,但心里也计较着,趁着马球盛会,那伯宁和奥宁的年纪也已不小,在这会上相看一二,若有何眼缘的也该尽早提上日程才对。   对于檀之来说,若能办成马球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她自小便擅骑术,尤其喜爱马球。打马城中过,击球草上飞,听说表哥怀柔侯也是个中好手,若能在马上以球会友,二人酣畅淋漓比上一场实为一件美事。”   怀柔侯爱马球,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大夏贵族最为喜爱运动有二,一是围猎,二是马球。   老夫人年轻时与檀之的母亲也精通此道。老夫人与怀柔侯父亲便是在马球会上相识,又在围猎场上一起狩猎进而才谈婚论嫁的。   别人那里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在李府上对马球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老夫人听檀之的母亲说起过,家中自小培养檀之这项运动。这便很好,二人有了相同的喜好,日后相处起来更能有话题可聊。   这样聪慧又体贴的姑娘若是不能嫁到自己府上,实在是叫人觉得可惜。   如此,老夫人的玉成之意便昭然若揭了。檀之开心之余,又想到怀柔侯那边的情绪还有些琢磨不透,心中仍有几分忐忑。   老夫人邀请檀之一道到水亭欣赏新请来的乐师琴艺。   老夫人介绍着,“这琴师可是你表哥,从京中特意邀来的。他知道我爱那曲茂松客,这位琴师可是京中最善此曲之人,你运气好些,我听你母亲说,你对古琴也有几分自在的见解,如今能与这琴师探讨一下不失为一桩美事。”   檀之一听便觉可乐。   到底是自己的亲姨母,处处为自己打算,且还知道自己的喜好。   檀之母亲常常跟檀之说起自己这位妹妹,是个极有魄力敢作敢为的女杰,行事上颇有些不拘小节,教养出的几个孩子也皆是人中龙凤。   檀之其实是极敬仰这位姨母的,如今她能得老妇人喜爱,心中既惶恐,又兴奋雀跃。   二人一齐自门庭走过,陶庚却前来向老夫人通报,“侯爷今日有人相约,不能同老夫人一道到水亭听曲了。”   檀之这才知道老夫人原来还约了表哥一起。   老夫人摆手说他扫兴,“他们男人事忙,让他忙自己的去吧。咱们女人家闲下来听听曲松泛心情,前些日子委实为他操了不少心,我也应该享享清福了。”   檀之说正是这话。   这水亭之上有冰鉴风扇缓缓送去凉风,湖中又有凉风习习,再簪上一块厨房送来的冰梅子,冰西瓜,暑热便尽数全消。   陶庚在一旁作陪,老夫人便也邀他一同上去吃些东西。   又问道,“咱们那府上公子,就是姚家的公子日日要去问诊,如今他的腿伤可好了些吗?”   陶庚道是,“那神医大弟子,日日施诊,姚公子说好了大半,确乎比京中诸位名医的医术要好。”   老夫人一边笑一边点头,“还是咱们郦下人杰地灵。”   这日老夫人自广山寺求佛到广山寺旅游。还愿因他从潜在怀柔侯出征之时,几乎每月都会在寺中小住并礼佛,为怀柔侯祈福。虽李府上下接等待怀柔侯立功归来,衣锦还乡,可怀柔侯,作为母亲,私心利智,希望儿子能平平安安手术。在战场上少数些是伤害,毕竟刀剑无眼,曾经多少。砂浆在战场丢了性命。那是他变说历史祝我怀柔后能得胜而归,广善寺从造一间单元店。并送三宝法师金身供奉其中。   隔日老夫人便到广善寺还愿。   寺院寺主同她是旧识,便与她闲聊起来。   “老夫人从前才捐了佛塔,还未完工,我看重建殿阁之事尚可再议论,况且这两日又得了府上新赠僧袍。檀主心慈,日后必能功德圆满。”   老夫人谢他赞美之词,却有有些疑惑,“寺主说我府上向贵司捐赠僧袍,这事我却不曾听过,敢问寺主从何说起?”   老夫人是个笃信佛之人,李府上知道此事的人不算少,或是她府上其他人做主做了,送来也未可知。   于是便如实相告,“来人只说是郦下李府所赠,并言明要替老夫人与怀柔侯积功德。”   老夫人疑惑地“哦”了一声,“此人并未说他姓甚名谁?”   这倒是奇怪了,李府上上下下都由老夫人做主,谁会背着她去做这些事。   想想往日叫奥宁和檀之一起抄写佛经,奥宁是个娇小姐写上一两页便说乏困推说不行,檀之是个懂事的,可年轻姑娘并不爱看这神佛之事,那佛经能抄上一章已是不易,故而应当也不是他们所做。   老夫人再想想自己那儿子,他便更是不可能了,他出征前叫他来佛寺礼佛。他却说自己杀业太重,佛门净地恐不容他,不宜前往打扰佛祖清净,死活不肯前来。老夫人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   “敢问寺主,捐赠之人是男是女?”   寺主叫那日交接的小沙弥来回话。   “回檀主的话,是个女檀主,听那檀主口音,似乎是长守人氏。”   老夫人凝眉想了一阵,渐渐舒了眉头,嘴角带着和煦满意的笑容,“如此,那便是姚家姑娘了。” 第21章   檀之和奥宁二人到老夫人处请安,可巧老夫人晨起出门礼佛,尚未回府。檀之礼数周全,问了婢女老夫人何时能归。后晌便同奥宁在园子里闲逛,这档口老夫人车架已到了门口,二人便前去门口相迎。   惯是在树荫下略走了走,身上也出了一身细汗,奥宁是个尤其怕热的,拿团扇在领口扇了又扇,横了眼一心一意等在身旁的檀之。   她有心做给伯母和大哥哥看,却拉着自己一起在这里受苦,好没道理。   奥宁是老夫人自小带大的,同她很是亲近,她故意将檀之挤在一旁,亲亲热热的挽起老夫人的小臂,又在一旁给她打扇子,说起小话来。   老妇人笑她还像是个孩子,“你整日只知玩闹,你大哥哥送你一个小玩意儿也要跑来给我显摆。”   老夫人话语里并不带着责备的语气。   “檀之是个知礼识大体的,你这丫头也该向檀之学学,在我这里养了这么些年却还是莽莽撞撞的。”   奥宁兴趣缺缺,把玩着扇柄上那一串小穗子。   “檀之姐姐一来,大家都喜欢她去了,我竟成了个遭嫌弃的。”   众人在旁边笑她小器。   老夫人指头在她额角一戳,“你呀你,我还说不得了?”   她撅了撅嘴,“我也是有些醒事儿的。”   “有檀之姐姐给我作证,今天知道伯母出门敬香,我晨起也沐浴净身,向菩萨佛祖三扣拜首来着。”   “嗯,听出来了,你这不是来迎接我,是向我邀功来的。”   老夫人并不接她话茬,“你檀之姐姐前儿还抄了一部经书呢,人家立下誓言要抄满十部。你若也能这样静下心来,莫说是看经书了,看些闲书我心里也十足快慰了。”   几人就这么你一嘴我一嘴的逗趣儿,可巧正遇到匪年从医馆回来。   今日匪年脸上气色已经比刚来那几日要好上许多。   匪年赶忙上前向老夫人洗礼,又向姑娘们姑娘们问好。   老妇人站定,慈祥的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的年轻人。   杳杳美丽聪慧,是个能在众贵女之中都尤其出色之人。妹妹如此,哥哥自然也不是池中之物。   他着一身月白的襕袍,腰间是一枚青玉的坠子,如此素静的装扮却极衬他气质。   匪年是个一眼望去便知,性子里不掺杂色的公子。   这点倒是同他父亲有些相像。   兄妹二人长相同母亲肖似,浑身的气度却同他们父亲,那长守姚家的长孙如出一辙。   老夫人想起从前,头一回见到那对夫妻,便觉得这真是天底下最登对的一对儿,完满的毫无缺憾。   夫妇二人成婚多年来,外人听说的也都是二人琴瑟和鸣的故事。   也就是如此,老夫人当时虽贵为伯爵夫人,上门攀亲之人如过江之鲫,她却对姚家人多有青睐。实在也是看中了这一对年轻夫妇人品贵重,高门清流。   “今日回来的似乎还算早,陶庚前几日说起,你们都要一更天才能回来的。”   “今日大夫换了方子,日后不必日日前去施诊了,后面开了些药叫我先吃着,隔几日再去复诊便妥了。”   老夫人又问,“你这里好些人托着这些料子是要做什么的?”   “不瞒老夫人,是我妹妹要的。”   老夫人撒开奥宁的手,上前端详这一匹匹衣料,“这是做僧人僧袍所用的料子,我所言不假吧。”   匪年愣了一愣,“老夫人明察秋毫。”   老夫人听了他的恭维,倒也没有再说,只让他在前头带路,一行人便次第进了杳杳所在的院子。   姑娘待在李府里整日也没什么事,如今正关在房间里身边围着一群丫头们做衣裳。   杳杳也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她做起活来手指灵泛,行动比旁边那几个从小做绣活儿的丫头们还要利索。   杳杳刚缝好了两只袖子,套在身上来回比划。   “哥哥说他这几日身子好了很多,那问诊的神医也说,这一段的施诊便结束了,然后开些药坚持吃着,到了时间再去复诊便好,不用日去了。再往后咱们可能在这里住不了多少时日,还是要早点把手头的这些东西完成才好。”   她说完把袍子递给弥瑕,“这件好了拿去浆洗吧,今日咱们又做成了5件,明日便能凑齐二十件了,后儿就一齐送到广善寺去。”   弥瑕应了一声,拿了做好的衣服往外走,可巧碰到回来的匪年和一众李府上的夫人小姐们,她问了好便退到一旁。   奥宁与檀之互看一眼,却搞不懂老夫人到杳杳这里是何目的。这里人来去匆匆,一派繁忙景象,把奥宁都搞糊涂了。   老夫人自看到那些布料,即便知道果然是姚家这个小妮子送了僧衣到寺里。   杳杳一见老夫人,心道这可是贵人赶忙上去问候。   老夫人携起她一双小手,细细端详着姑娘年轻而稚嫩的容貌。   还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自他兄妹二人到来,虽然得之前与其父母之间的缘分,着人多有照料。可老夫人倒也并非真的上心,不过是让下人多顾着而已,却不想这两个孩子真是滴水恩,涌泉报。实在是叫她这把年纪的人汗颜。   “好姑娘,是我之前慢待了你。”   “这如何说起,老夫人对我和哥哥一向是照顾有加的。”   “不是这话。我那不过是嘴上随口关心几句,哪比得了你。你这可是亲手所制多件僧袍,还以咱们李府的名义捐到那广善寺里去。”   檀之笑意渐收。   同杳杳没日没夜的缝衣相比,她只抄写十部经书,似乎是极微不足道的了。   奥宁撅着嘴从弥瑕手里拿那僧袍在手上左右端看,“你们可真有心了。”   “你整日闷在房里做这些辛苦活儿实在是委屈你了,咱们府上承了你的情,后面的不必你一力去做了,我吩咐了几个得力的丫头,到时候接手你这些活儿。”   “真是个好丫头”,她手在杳杳的双手上抚了又抚,见这细若削葱的一双细手,指头上却叫针扎着几个小洞。   “这样好的样貌,连这手也生得如此可人。”   老夫人回身叫人去取她的玉润膏了,“这膏子夏天里用清凉宜人,抹在患处一日便好了。可是个好东西,还是你叔叔给我带回来的。他们在战场上难免受些皮肉伤,这些小玩意儿,不是什么难求的东西。”   杳杳便更是有些受宠若惊,忙对老妇人说道,“老夫人莫要误会,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求您……”   老夫人伸手在她发顶上虚抚了一下,“我自然不会疑心你,咱们是真心换真心,没什么求不求的。”   她招手让檀之来,“我前日跟檀之商量着咱们府上好日子没有一起聚着了,便主要组织一场马球会,到时候得邀请你和你哥哥一起来参加。”   杳杳虽点头应了,但却也提前说明自己的状况,“老夫人您有所不知,大夏尚马术,姑娘们无不是个中好手,只是我自幼体弱,不是个能御马的。”   “咱们不过图一乐,没有非要上场的道理。你和你哥哥便在台下给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闲在这屋子里闷的人都要生出病来了,你们好歹来了郦下,总要瞧一瞧咱郦下盛会的样子才好。”   “另再给姑娘送些时兴料子来。”她吩咐着,“有一匹红绫似乎不错,这颜色极衬你,也不知你们这些年轻姑娘们都喜欢些什么样子,到时候有南市铺子里的裁衣工来,由着你自己选。”   又将自己手上那串佛珠退下来戴在她腕上,“这是我多年前自广善寺求的,也算有些灵气,你身子弱带着这个有好处,希望你以后身体健健康康的。”   这却是个不合适的,老夫人常带在身上的,想必也是她心爱之物,杳杳便推说下不要。   “你我都是姚家人,那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这见外的话。”   ……   出了杳杳的院子,檀之跟奥宁走在后面。   “我瞧那袍子倒不如去南市上好生找个裁衣工来做,手艺不过平平,竟还不如檀之姐姐的佛经更有诚意。”   檀之轻叹一声,每每遇上杳杳,她总要慨叹一番,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好之人,叫人不由折服。   奥宁其实也正说中她的心事。   哪里是那僧袍比不得她的佛经,实在是比她这珍贵千万。   几人便各有心思的走着。却见怀柔侯,跟着陶庚向这边漫步而来。   奥宁使劲招手唤他。   看奥宁和老夫人也在,怀柔侯便宠溺的朝这边走来。   奥宁蹦着撞到怀柔侯跟前,“大哥哥,伯母准备要办一场马球赛,大哥哥这次可不要再让着我了。”   “我已知道了,你这三板斧难不成也准备上场?”   “哪里是三板斧!”   奥宁气得直蹦。   “我不单要上场,还要赢了那彩头呢!”   看她们自杳杳的院落出来,怀柔侯便问起,“杳杳出了什么事么?怎么都从她那里过来。”   奥宁似乎对杳杳存着小小敌意。   “哦,那姚家小姐可是个玲珑心肠之人,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探听了伯母是个笃信佛之人,竟给那庙里捐了不少的僧衣,尤其还是亲手制作,实则是有心了。”   “奥宁——”   他拖长了调子,这个语气里有警示的意味。   奥宁吓了一跳,“大哥哥值得为外人生我的气,这位姚家小姐是什么大贵人么,我还说不得了,不过调侃两句。”   “大哥哥也觉得她是个好的,伯母也觉得她是个好的,竟还把她随身带得那串佛珠赠予她了。”   怀柔侯冷下脸来,“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给了便给了吧,叫你如此大惊小怪。”   他也不想再理二人,拂袖从两人侧身而过。 第22章   奥宁在后头大惊小怪,“哥哥也真是的,竟然因为这个还给我冷脸。”   檀之全程就是局外人,既没能同怀柔侯说上句话,甚至连个眼神的接触都不曾有过。   可她不是个心眼儿小的姑娘,良好的家世不凡的出身给她带来的都是积极阳光的一面。   奥宁这样说话,连她都觉得太过刻薄。背地里说别人的不是,这非守礼之家的教养。   “大哥哥可忒气人了,怎么这样说话?”   奥宁在李府上可没吃过谁的苦头,怀柔侯从前更是连个冷脸都不曾给过她。   如今被他这一顿不阴不阳的训斥,搞得奥宁面子有些下不来台,何况还有檀之这个外人在。   她嘴里念念有词,揪着池边柳树上的叶子。   檀之心里虽沮丧去,还是分出耐心劝她,“你大哥哥向来冷面慎言,他位高权重一句妄言可能惹来祸端,且姚家姑娘是府上贵客。你心里也知道,姚家小姐不是个坏人,莫要以邪恶之心去揣度了人家,我瞧她也是个面善的。”   “大哥哥说我,檀之姐姐也要说我,你们两个可真是……”   奥宁小性子上来,谁的话也不想听,扭身便走了。   ……   这日天气甚好,老天爷极给面子。   李府上定了要办马球盛会,在郦下遍邀名家,一时也掀起不小的风浪。   马球会就在那广善寺山门下的陈家坡。   这里一向是郦下世家大族们消遣之地。李家马场的良马皆是从西旗引入,西旗马耐力足,奔跑迅疾如风。多年之前还是西旗进贡的御马,寻常人并不能轻易接触,近些年西旗良马数量日丰。如此,西旗马渐渐也在两边交界处流通起来。   西旗游牧业繁盛,大夏铁器颇有盛名,两边虽一直战火不断,四下里的走私生意却也是风生水起。   就说此次怀柔侯大胜西旗,便又得了百匹西旗良驹。   再说奥宁的双胞胎哥哥伯宁从长守治水回来。   他是郦下曹平县县尉,因长守大水,便被抽调支援长守筑堤。   因各地派去的人手重组,便将第一批到场所支援的人遣了回来,伯宁便在其中。   如此他好歹能回家歇歇脚,喘口气儿。   怀柔侯也未上场,拉着他在一旁坐着问话,他挂心着长守情况,不知佟良功在那里的时局如何。   “大面积的决堤早已经控制了,只是百姓农田中的河水未退,如今工部的几位主事们还在想办法引渠。长守地势低洼,此次受灾着实严重。”   “郦下郡守已下令辟出舍馆,不日可接受一部分流民。”   “我还在长守见到了吏部佟良功佟侍郎,叫我向你问好。”   “哦?”怀柔侯未料到他跟良功接上了头便问,“那你看他在长守如何?”   “只听说,侍郎每每工作至深夜,人已瘦了一大圈。二更三更他屋里的灯还不曾熄灭。总之长守那边情况暂时不容乐观。”   怀柔侯心里暗中计较着,“左右我也无事,先在府上陪娘待上几天,不日我便去趟长守。”   良功那里或许还需帮忙,“恰我手下带着几十人,这是我的得力干将,许还能给他帮忙一二。”   伯宁说一句正是,“总之连日劳苦,我们这些人恐怕不几日也要重新回去换下一批人手,大哥哥若能带人前去,那再好不过。”   伯宁说着又往旁边无意识的瞟了一眼,他才刚回府,对这个在家里新来做客的姚家兄妹,陌生又新奇。   这一对兄妹可说是他见过的长得最标致的人了,姑娘那通身气派,行动坐卧无一不是美的。他也不知怎的,眼睛就是不受控制的,想往她身上粘。   伯宁总无意识的向怀柔侯提起杳杳,已到了怀柔侯想去忽略都不能的程度。   “大哥哥跟姚家姑娘是如何相识的?”   怀柔侯看着场上的奥宁,她跟檀之正在场上热火朝天的比赛,听伯宁打听起杳杳立刻便回身,那眼中似乎有审视的意味,伯宁没由来的有些紧张,不过他心下坦然。   自己又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曾存什么坏心思,便理直气壮挺直了腰板,纵然他有些别的心思,大哥哥还能打骂自己不成。   “从前从没听说过伯母有姚姑娘这一门亲戚。”   “他父亲跟你大伯母都是姚家后人,只是近些年来分割两地不常走动了,杳杳的父母又先后去世,二位还在世的时候,倒是跟母亲有些联系。”   说来说去,姚姑娘是个可怜人。   怀柔侯渐回忆起他和杳杳在佟府相识的场景。   “若说起是如何与杳杳结识的,还要感谢佟侍郎佟良功。是他邀我到他府上小住,杳杳的母亲正是出自京城佟家,便是良功的大姐。而后五军都督府受理了他哥哥姚匪年在西旗军中的案子,总之就这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上了。”   大夏贵族之间通婚是寻常事,姻亲关系复杂也是常有的,若想联系上攀个亲,总归是有法子的。   杳杳貌美,她只需坐在那里,甚至不必张望和有所动作。众人便自然会把目光向她身上投去,她端坐在老夫人右手边上,老夫人体贴的将自己盘中的几道时令水果换到杳杳边上。   “这是坛州才送来的荔枝,你尝尝可还新鲜。”   坛州?   杳杳心下一动。   坛州荔枝便是坛州之象征,大夏人提起荔枝便不得不提坛州。且坛州正是杳杳前世生活的地方,她心中顿时起了小小波澜。   她在那里长到十七岁,却因父兄牵扯进太子政变之案而全家获罪。   她死在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犹记得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人,便是彼时还任坛州刺史的李赐,正是如今的怀柔侯。   她那时在坛州刑狱吃了很多苦,不过短短半月,她自小娇生惯养的身子便已虚弱不堪。   她与母亲和几个嫂嫂被关在女监中,每日都要接受严刑拷打。要她们攀污朝中跟徐家亲近的官员。但莫说是这些人,就是他们徐家也是欲加之罪。   几个嫂嫂怕连累到娘家,有二人直接吊死狱中。母亲也禁受不住狱中拷打先她而去,最后浑身没有一块皮肉完全。   只她徐三姑娘宁死不招,生生挨到那人来牢中救她。   彼时徐三姑娘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会蹲在自己面前,跟她说自己来晚了。   她与李赐不过是几次见面的缘分,他这样尊贵的伯爵世家公子,到此时还愿意帮助自己,实属不易。要知同她定亲的高家公子待徐家获罪之后,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迅速便同她退了婚事,当月便另娶了另一户高门家的小姐。   杳杳那时候疼极累极,本想跟他说句谢谢。但全身无力被他抱着,出了坛州女监。   她出去后才知道整个坛州徐家,如今就只剩她一人了。   李赐那时对她极尽照顾,为她请了诸多名医医治,她身上皮肉好的很快,只是断了右手经脉,再无痊愈之可能,从此再不能动笔。要知从前她可是坛州女才人,一首行书天下独绝。   但那时还能奢求什么呢,活着便已是最大的奢望了。   杳杳这样想着,剥开一粒荔枝到自己嘴里细细品尝,她也好久好久没有吃过家乡的味道了。   这荔枝可真甜呢。   老夫人不知道为何她眼中泛起泪花,只为她轻轻擦拭些泪痕,“你这孩子倒是多愁善感。”   杳杳说:“见到了您,就如同见到了我姚家至亲之人,我母亲从前也像您这样为我亲手剥荔枝吃呢。”   她无论是身为坛州徐家的姑娘,还是还是如今长守姚家的姚匪匪,两世里的父母双亲对她都是极尽呵疼,她身边的亲人也皆对她疼爱有加。   只是她却与亲人情缘太浅,这些人一个个皆先她而去,她心中想起他们的长相神色,一时便有些悲痛。   “我正是你的长辈呢,你这话说的一点不假。长辈心疼晚辈本就是应当的。不必觉得受宠若惊,你这样的好姑娘该受这样的款待。”   杳杳笑笑。   她看檀之打马在草上穿过,觉得英姿飒爽。她转而换了话题,“檀之姑娘是个厉害的,真不想她的马球比男子都不差的。”   “正是的,那可是她母亲教的。她母亲的马球又是跟我一起学的。”老夫人有些自得。   她瞧瞧远处,不知跟伯宁在说些什么的儿子,心里叹了口气,檀之这样的好姑娘,他这呆头儿子看也不看一眼。   罢了,便又跟杳杳胡乱说起怀柔侯从前的趣事。   “你看你叔叔这个样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寻得心上人,好歹成个家。我瞧他便觉得忧愁,儿大不由娘啊。”   杳杳便问,“叔叔是从来都不曾提起过娶亲之事吗?”   老夫人细想了想,“却也不是,似乎曾提起过那么一次。那还是多年前,他在坛州任刺史之时,有次回郦下来。我还没问起,他便说他相中个姑娘。”   杳杳听得津津有味,直问,“后来呢?”   “后来,他也只说过那么一次,甚至未告诉我是谁。此后便再不提了,也是奇怪。问他他就像个闷头葫芦似的,一句也不说,我索性便把这事丢开了,若不是同你说起来,这事情恐怕我要烂在肚子里了。” 第23章   杳杳“哦”了一声。   她想怀柔侯在坛州时,是个极文雅的人,爱与同僚们结诗社,或是寻名家遗作邀人共享。在坛州文人雅士之间名气不小。谁能想到他允文允武,到今日不是他的诗书作品流传于世,反而立了大败西旗的不世之功。   真真算得上是个奇才。   那时候,世家姑娘们聚在一起也爱议论出众的名人公子。李刺史一向处在着重讨论的范围中心。   他那样的相貌,又是个刚正不阿,不循私情之人。加之又是伯爵府的大公子,家世品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在坛州自然风头无俩。   杳杳想着,叔叔这样优秀之人,他所爱慕之人应当也不是个寻常女子吧。   杳杳有些好奇,又问道,“坛州是个好地方,我父亲年少时曾到那边游学,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也略有所知,不知叔叔喜欢的是哪家闺女。”   “我若知道便好了,他就提过那么一次,之后再不说起了。”   老夫人尤在可惜,一迭声的叹气。   “那时索性一气儿问出来了,哪怕姑娘许了别人,我舍了这张老脸去求,也一定把亲事求下来。”   老夫人指着不远处自己的大儿子,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他嘴严的很,半个字儿都不曾透露,除了知道是坛州认识的姑娘,再无其他了。”   这倒是符合叔叔的性格。   老夫人笑骂着,“他就是个锯嘴的葫芦,想从他嘴打听事情,且等着吧。”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怀柔侯频频望向这边,见母亲笑得开怀,不知她跟杳杳二人在讨论些什么,便起身向这边走过。   老夫人对儿子又爱又恨,这么优秀的大儿子,却也最不让他省心,“你且说说,在你眼里你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一轮马球比赛刚刚结束,伯宁便上去换了奥宁下来,一群年轻人人朝气蓬勃的模样。   场上热闹非凡,场下的人正一边喝着冰饮,一边打着团扇,悠哉悠哉的晒着日光。   他还未走近,离得有些远。   只是他习武之人,又在战场上磨砺,偏比别人耳力好使些。先看着姑娘正琢磨着什么,忽而眉头舒展。   “叔叔这样的人少有,才华跟能力别人夸了又夸,我这里再想不出什么新词了。可贵就在他还有可贵的性情。既有金刚怒目,也肯菩萨低眉。”   这一句说得极合老夫人脾胃,她大笑起来。   “哦,竟是这样的人。”   老妇人显而易见的开心,“你这个评价倒是新鲜,金刚怒目对菩萨低眉,极好——极好——”   怀柔侯在后面悄悄立着,自然也听到了她对自己的评价。   陶庚看着怀柔侯陡然牵起嘴角,走到半途却停了下来,没有再上去打扰正在说笑的二人,站了一阵反而走了。   “侯爷不是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么?”   他果然显得慈眉善目,“不去了。”   怀柔侯在前头一边乐一边走,忽又站直看向陶庚,“我何时有金刚怒目之态啊,难道不是一向都菩萨心肠么?”   陶庚长长“啊——”了一声。   “您跟菩萨可搭不上边。”   陶庚没敢说,你自己都说你罪业深重,不进庙门,怎么这会儿敢跟菩萨攀交情了?   “您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不徇私情,不是个金刚,是个黑阎王。”   “我这么严格吗?”怀柔侯拧眉问道。   陶庚鼓励他,“不严格就不是侯爷的作风了,您就该是严格的。”   怀柔侯有些怀疑自己,“可是姑娘说我有菩萨想啊。”   嗯?   陶庚思考了一阵,“哪个姑娘这么不开眼?”   “你又是想要挨我巴掌了你。”   陶庚熟练的向旁边一躲。   侯爷清了清嗓子,觉得不能这样,在姑娘的心中保持一下完美的形象还是十分必要的,便状似给陶庚扫了扫肩上灰尘。   杳杳坐得久了,看着这满山遍野的葱郁,也觉得新鲜。便想要四处走走看看,老夫人赶忙嘱咐道,“弥瑕和弥笑且小心跟着,外面不比家里,莫要走到林子里头去。”   又叫自己手下的两个婆子领着,到底是挨着山脚,常有山中有小兽出没。多带些人,免得遇上难事,也好有个照应。   杳杳应了一声。   他们这些高门府邸里出来的女孩子,走到哪儿都要有不少的丫鬟和婆子跟着,以免遇上个事情说不清楚。   起身站在那高台之上,还能看到郦下各家所乘得马车,个个不凡,想必今天场面上的人,也都非富即贵。   她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吧。   也是老夫人身边那两个婆子得力。杳杳这样的模样性子,心思简单纯善,一个人出门都怕她叫外男哄骗了去。   这两个婆子简直像两堵铜墙铁壁,将姑娘牢牢隔在中间,任谁也不能越了二人过去。   这么一个乍眼的新鲜面孔,出现在这次马球会上,自然成为众人讨论的谈资,倒也有不少年年纪相当的小姐或是年纪大些的妇人上来询问,婆子便好心的给杳杳引荐。   又介绍她的身份,说是咱们老夫人的亲戚。母亲是京城佟家大姑娘,父亲是长守姚家长子。   谁人不知佟家出了个少年探花,如今官至礼部侍郎,同怀柔侯是至交好友,前途亨通。   再说长守姚家,那可是百年大族,在大夏世族中深耕多年,家学渊源曾出过两任太傅,一位宰辅,只是如今看来,后辈中却后继无人,不复往日辉煌了。   如此看来,这位姚家姑娘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女了。   杳杳心道,“这位婆子倒是会说话,可她哪知道自己内里可没有外表那样光鲜。四舅舅并不喜她,母亲也非佟家亲生,因父母皆殇,姚家如今全被二叔把持,又因早早分了家,她和哥哥也许久不曾回去了。   天地之大,她的至亲不过只剩一个哥哥而已。   这样的结交让她觉得乏累。谁不是揣度她背后的身价,亲戚的官位,可这些却都是虚的。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从前坛州姚家不也曾显赫一时,最终不过就是先帝的一句话,阖家都没了。   她如此想想着,可巧便逛到了李家的马车底下。   哥哥今日精神头不太好,留在李府休养了。她同弥瑕和弥笑便是坐着这辆马车来的,也是怀柔侯特特为她安排的。   她似乎看到一个雪白的团子,正蜷缩在这车架之下。   她疑惑着,便问婆子,“这里哪来的小猫呢?”   此处没有人家,后面便是群山。   “想是是哪家贵妇人带来的吧?”   婆子又说看着不像,“这里靠近后山,有山里的野猫。看着小猫的样子可能才几个月大,想是山里没吃的,跑出来找吃的了吧?“”   “找吃的。”   听着这话,杳杳立刻便懂了恻隐之心。   “可怜的小东西,也没有母猫陪着。”   杳杳从弥瑕手里接过几个小果子,放到离它不远的车轴之下。   小猫怯生生的伸出一只小爪子,将那果子挠挠啊,挠挠到自己跟前。   再要靠近却是不能了。   它显而易见的警惕,那一双水眸又大又亮,杳杳他们这边几个人稍有动作,它便往后撤上几步。   弥瑕眼尖给她指着,“姑娘瞧,这小猫脖子上系着个小铃铛,还有红绸绑着,应当是家养的吧。”   杳杳顺着她手看去,“还真是的。”   她站起来四下看看。   “也不知是谁把猫丢在这里了,你们可曾注意过么,有谁带着猫来的。”   这日人头攒动,谁会注意到别人带着什么。   弥笑忧心忡忡,“家养的猫丢在这山脚下,它又这么小,找不到吃的可不要饿死了。”   几个人便作势要把它逮住,可这小猫的胆子实在太小,死活不肯从车底出来。   正你追我赶的当口,突然有人出现在杳杳身后,怀柔侯问她,“留在此处做什么,这么热闹,半天不见你们从这儿离开。”   他眼神跟着她一路下来,心思放不到比赛上,索性人也跟着过来了。   杳杳回头惊喜的看着他,“叔叔你瞧,这车底下有只小猫,似乎还是家养的呢,就是不肯出来。”   他挽了挽袖子,“原来你们在这里捉猫啊,笨手笨脚,瞧我的。”   大将军身手不凡,如今却被他用来当做捉猫的本事,他也不觉大材小用。   杳杳几人让开了路。他手臂又长,伸长了胳膊,捏住那小猫的脖颈肉两下就给提溜出来。   小奶猫哀哀叫了两声,露出尖尖的两颗小牙。   真是个小猫,才只怀柔侯巴掌大。   它在怀柔侯手上却不乱蹦了,直挺挺的僵着四肢。   杳杳看着它,抿嘴笑得眼角弯弯。   小家伙到了叔叔的手上怎么这么听话?   “你要不要摸摸?”   “可以吗?”   杳杳探究地伸出小手,见小猫没什么反应,便大胆又轻轻抚了抚它背上绒毛。   只是因小猫还在怀柔侯手中,好几次两个人的手便碰到一处。   叔叔面上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杳杳却觉得不妥,摸了两下后,便不敢再碰了。   他便将小猫放到地上,用两手虚拢着。   “你来摸吧。” 第24章   小猫似乎还有些怕人,放它到地上,它便有些发抖。   杳杳可怜这小东西,“算了吧,我看它很怕的样子。”   怀柔侯便叫陶庚拿个笼子来。   “先将小猫养在笼子里,容我回去打听看看,也不知是谁家这么不小心,将它带出来搞丢了。”   杳杳点头说好。   他看她兴致盎然地一直盯着那小猫看,起先还随着她一直将目光放到小东西身上,后突然转头问她问了一声,“你喜欢猫吗?”   杳杳腼腆地笑,“喜欢的。”   “不过更喜欢小狗,我曾养过一只,”她伸出手比了比,“是哥哥送我的一只小狗,像哥哥手那么大。可是我那时候不会养,给它喂得东西有点多。小狗又是个吃起来东西来没节制的,吃太多了,生了场病没养好就死了。”   她有些沮丧,“小时候养什么东西都养不活。花啊草啊,猫啊狗啊的,总是伤心,总是哭。”   他似乎能想到她哭鼻子的场景,粉粉小小一团……   “这不是什么大事,叔叔侍弄花草,养猫养狗皆是拿手绝活,你来问我,或者你拿出些诚意,我来替你养。”   她不禁莞尔,“我叫叔叔来养,那还是我能养的么?”   怀柔侯伸手去揉那小猫,它现在倒是个懂事儿的,在草地上打了个滚,把软乎乎的小肚皮露了出来。   “这小东西,想同咱们亲近呢。”   他伸手指给杳杳看,“小猫露肚皮就是信任你的意思。”   怀柔侯指头伸地有点近,杳杳正凑过去要看,小猫的爪子突然扬起来张牙舞爪亮出了指甲尖,杳杳眼疾手快将怀柔侯的手拍到一旁。   自己却被它狠狠挠在了手臂上。虽隔着衣服,手上还是挠出了细细一道血口子。   他自己皮糙肉厚,让那小猫抓一爪子倒是无甚大碍,可姑娘家这细嫩的皮肉,立时便有血红的血珠渗出来。   杳杳自己也被这小小变故吓到,此刻手臂不觉得多疼,只是有些懵,整个人愕在原地。   却看起来脆弱又美好,叫他眼底露出心疼的神色。   怀柔侯接过弥瑕递过来的雪白帕子,轻轻挨在她伤口处,沾去了渗出的血迹,口中却忍不住说出了责备的话语,“你突然把手伸过来做什么,那猫又伤不到我。”   姑娘只管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带着怯怯的神色,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杳杳的心思简单,她只要身边这人不要受到任何一点儿的伤害,“叔叔没事便好了。”   这确实是是杳杳心中所想,她心中并无杂念。   因她能为怀柔侯做得事情不多,“也不疼的。”   可是他的眼神却紧紧锁定着她,像无边草原上奔跑的豹,或是天际俯冲下来的隼。他有强大的让人不得不敏感的气势,这气势此刻正笼罩着她,将她拖到他的世界。   他不出声,周围自然不敢有任何一个人出言打扰。   杳杳只觉得,怀柔侯的目光似乎能灼伤她。   此刻风停,林静,山深,云远,仿佛只能听到两个年轻人彼此呼吸的声音。   原来血液逆流而上的感觉不只会出现在战场之上,若你面前站着个你想要探究,想要了解的姑娘,这股冲动也会蓬勃生长。   她轻声唤他,“叔叔?”   “我在。”   他喉头滚动,盯着她的眼神却不肯轻易放松。   杳杳有些紧张,“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   在他心里,她怎么会有错。   她默默“哦”了一声。   悄悄垂下了头不敢再同他对视,那目光太火热,却又有别样的吸引力,杳杳简直有些怕他。   ……   夜里回到府上,杳杳想起前几日哥哥问起自己的事情,他在长守时的旧友陆昶晟,似乎对自己有意,还存着这个心等了些年。   陆家哥哥的样子,她隐约倒还记得。是个极爱开玩笑的人,她偶尔听哥哥说起他的事情,总是被逗得前仰后合。她倒对他有些好感,同他相处令人愉悦,只是从前她只当他是哥哥的好友。   若是谈起婚事……   她自知身体不是个好的,还需吃着那烦人的药,若是这么吊着能好好过日子便罢了,万一有事,恐怕拖累了陆家哥哥。   她想来想去,此事还是要早早同陆昶晟说清楚,他是陆家独子,还是不要冒他这个险,对自己的这份心思还是放下的好。   依匪年的意思,是想趁着回乡拜祭的空儿,同陆家哥哥见一面。   好在父母所葬之处在北,并非此次水患之处,陆昶晟便邀匪年和杳杳在自家歇脚,隔日再返回郦下。   杳杳收拾些简单的行礼,又额外装了些果子路上充饥。两地相去不远,轻装上阵最合适不过。   既然要走,必然是要同老夫人和怀柔侯打过招呼。   杳杳去给老夫人请安,才出了院门,便碰上似乎早等在门口的怀柔侯。   她有些惊奇,“叔叔怎么这里?”   “从你哥哥那里听了些话,”他还未理清心中思绪,姑娘却要出门择日才能回来,“你们今日要去长守?”   她脸上还是往日那恬淡的笑容,眼底亦是一片澄澈,“确是如此,我和哥哥已好些日子不曾回长守了,正好这次回来去祭拜父母。”   心里泛起一片涟漪的,似乎只有自己,“可长守大水未退……”   她只复述着哥哥的话,“哥哥好友来信,说北面无碍,我们去了还可宿在他家中。”   “你哥哥的好友?”   “是,从前他们同在一家书院念书,是哥哥至交。”   还是年轻男子。   杳杳这样出色的样貌,行车在外面他已有三分担心,若是还要宿在年轻男子家中,岂不是要他夜夜难眠。   “我送你兄妹前去。”   怀柔侯思前想后,总之也要到长守瞧瞧良功,倒不如这时候一道去。   他拿出无可拒绝的理由,“长守那边缺人手,我带着几个得力先送你们去祭祖,然后到良功那里给你们安排住处。”   杳杳摇头说不,“不要麻烦到四舅舅。”   她可不想沾他的光,他那里正忙着,若是此时去给他添乱,四舅舅便更要怪自己跟哥哥不懂事了。   杳杳最后妥协,“咱们一道去,后面再分道吧。”   都是去长守的大道,没有让怀柔侯别走的道理,可若是要同去见四舅舅,那是万万不可得。   怀柔侯暂且说好,此刻实在想不出其它理由拦她。   匪年没想到怀柔侯竟安排了这么大阵仗,前后足有五六十人的队伍。还是杳杳同他说这些人马是要向长守灾区去的,他才放下心来。   怀柔侯骑马就走在杳杳马车外面,距离不远也不近,叫她只要探窗出去就能瞧见他的身影。   杳杳心里想着今日见到陆家哥哥陆昶晟时要说的话,她从未想过,有个人这样把她放在心上,她看了哥哥手里那封信,陆昶晟言辞恳切,这更叫她心中难安,这份情她难偿还,仿佛亏欠了陆家一般。   昨日她也跟匪年说起过自己的心思,哥哥自然是一切以她想法为准,若她真的不愿嫁人,跟着匪年做个老姑娘他也是乐意的。   她被匪年的想法逗乐了,她这辈子这样已经很好了,嫁不嫁人又有什么所谓。   ……   陆昶晟却早早等在路中途。   见车队浩浩荡荡,心里还有些忐忑,直到姚匪年从马车上下来才算放下心来。   “陆兄——”   匪年冲他抱拳行礼,“说好今夜向你家投宿,你怎的在此处等着。”   陆昶晟在长守塘县做县令,他对做官没什么野心,一边在府衙上值,一边在潜河边费心养着一群大鹅。书上说观鹅练字,可惜潜河发大水,连衙门都淹了,大鹅整天悠哉悠哉在衙门里凫水,字也没练成,他一气把鹅都宰了给灾民改善伙食去了。   “左右无事,不如前来引路。不想姚兄看着已然发迹,车马竟前呼后拥的,叫我在道旁吃了一嘴的土。”   姚匪年听他说话便想大笑,这人说话向来没那些弯弯绕,想到什么便直说了。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匪年将怀柔侯指给他看,“这位是我姚家的一位表叔,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圣上亲封得怀柔侯。”   陆昶晟对怀柔侯略有耳闻,不曾想是好友的亲戚。   他作为晚辈自然要上前拜会。   杳杳听他声音也探身出来问候,“陆家哥哥。”   怀柔侯在车旁皱眉听她二人交谈,尤其对“陆家哥哥”这几个字不满。   这样的亲昵,听起来着实叫他觉得刺耳。   陆昶晟见她果然还如脑海中那般出众,只是张开了些,多了几分女子的清丽,不那么孩子气,仍旧见之忘俗。   “杳杳——”   她点头,“是我呀。”   他向她行礼,“我记得妹妹。”   这么一来一去,怀柔侯也觉得碍眼。这个姓陆的,看到杳杳便一副惊喜非常的模样,他是个男人自然知道姓陆的在想什么。   匪年打得什么算盘,他渐渐咂摸出点儿味道来。   怀柔侯开始庆幸自己一道同行。若是一个不留神,杳杳年幼,他哥哥识人不清给她相错了人,岂不是要害了姑娘一辈子。   这个陆昶晟,左右看着都不顺眼。 第25章   匪年看父母碑前清扫的很是干净,坟茔周围也无杂草,定是他走前拜托之后,陆昶晟常来看顾,心底感动非常。   “陆兄辛苦,你衙门事忙,竟还能帮忙到此处清扫……”   他看碑前摆着还算新鲜的瓜果,“我母亲极喜欢坛州荔枝,只是荔枝价贵,陆兄实在破费。”   陆昶晟连连摆手,“这却不是我买来的。”   他诚实的给匪年交代,“我一个小小县令每月才得几个银子,你又不是不知,哪里买得起荔枝这种稀罕水果。我也不过是隔些日子过来清清杂草罢了。”   匪年跟杳杳面面相觑,不是陆昶晟更不可能是姚家人。姚家如今辉煌不再,整天惦记匪年和杳杳手里的家财,哪里肯为死人花银子。   想来想去也不知是谁可能来过。   匪年跟杳杳重新贡上了果子,将带来的纸钱都焚在碑前,又絮絮叨叨同二老说了好一阵话,耽搁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下山。   匪年远远便看到怀柔侯身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他回头看向妹妹,“四舅舅怎么来了?”   杳杳也是一惊,“这,我也不知。”   她明明跟叔叔说好了的,不要去麻烦四舅舅,他那个人嘴毒的很,谁知道他又会阴阳怪气什么。   两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喜的神色。   却有不得不给他行礼。   “四舅舅。”   “四舅舅。”   佟良功点头“嗯”了一声,他最近事忙休息不好,吃住也比不得京城家里讲究,神色间很是疲倦,人也看着黑瘦了许多。   “到了长守,要回姚家看看?”   杳杳藏在哥哥身后不出来,我不肯搭话,匪年说不,“不回去了,宅子荒了,去京城前仆从也都遣散了,天黑后我们到好友家借住一晚便好,明日就回去叔叔府上了。”   怀柔侯还未说话,良功便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还是到我那里去吧,东西都收拾好了,若你一个人我也不必操心,有杳杳这个姑娘在,住在我这里也放心些。”   杳杳扯着哥哥的衣摆,有些不乐意的扭来扭去。   良功还在咳嗽,似乎还想再劝。   怀柔侯便拿出长辈的派头,语重心长的说:“听话——”   怀柔侯担心陆昶晟多想,同匪年好友之间再闹嫌隙,“陆家小兄弟也一起吧,还能同我们匪年叙叙旧。”   陆昶晟是个没啥心眼的人,随遇而安惯了,人家既然考虑周到,那还有什么好扭捏的,迎头就跟着去了。   ……   佟良功的身子似乎真的不好,杳杳坐在马车中仍听得到他一连串的咳嗽。   她心里不免内疚,四舅舅病成这样还要接她兄妹过来。不论是看在怀柔侯的面子上,还是他真的良心发现,施舍些恩惠给自己和哥哥,她都要承这一份情。   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落脚之处。   这里是个别致的二进小院儿,有低矮的葡萄藤和纳凉的小亭,小院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砖缝儿处都打扫齐整,叫奔波一日的旅人门一进门便觉得舒坦。   杳杳被引到后院儿歇着,这屋子从前大概也是个姑娘的闺房,帐中还有淡淡菊香,她摸到榻上去瞧,那香气自香枕而出,似乎是个药枕。   药枕助眠还有保健之效,她身子不好,从前母亲还在世时也常给她做药枕来用。已不知有多久未见过这些小而别致的心意了。   ……   怀柔侯跟着佟四爷到前面喝酒。   看着天际遥遥,一只弯月领着稀稀疏疏几粒星点,此景薄凉难自已,不禁想要赋诗一首。   “柔湖小舟泛水幽,舟泛水幽过竹楼,楼竹过幽水泛舟,幽水泛舟小湖柔。”   佟四爷看他卖弄,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能将自己留下的谜底解开。   “你竟猜出来了?”   “书房同卧房之间有一暗门,我可全知道了。”   佟四爷愿赌服输,“你这脑袋一向也不是个机灵的,居然能赢了我这十金去。”   得了十金的人不愿意同败者逞口舌之快,“承让承让。”   佟良功已经从惊诧转而生出柔和的心态来,杳杳身上似乎藏着个不为人知的百宝匣,从前他从不关注姑娘举动,只以为她跟她那让他不喜的母亲一个样,他吝啬分个眼神给她,甚至多次言语间轻视过她。可她好好的长大了,极出色耀眼,且这份耀眼被不知他一个人捕捉到细细欣赏,他有份背德的不悦之感。   佟四爷这份不悦中夹杂着几番愧疚。   怀柔侯很是在他面前得瑟了一番,然后才好心给他交底,“却也不是我解出来的。”   佟四爷扶着心口咳嗽了两声,“那是?”   “是杳杳。”   佟良功愣了一愣,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杳杳?”   “你这外甥女实在是个聪敏姑娘。”怀柔侯品着从家里带来的上好的郦下春,“比之男子也不差什么,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与有荣焉,毕竟是咱们姚家的姑娘。”   佟四爷想要反驳,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姑娘虽养在佟家,可若说起来,佟家跟她并无血亲。反倒是怀柔侯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叔叔,跟他们实打实都算流着姚家人的血。   “她兄妹二人确实都不错。”   佟四爷虽不喜杳杳生母,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把两个孩子都教育的很好,同她年少时一样出色。   “你如今跟他们兄妹关系倒好。”   怀柔侯琢磨不清佟良功此话中的感情,不过他知道佟四对这两个孩子向来并无好感,今日尤其不想从他这嘴里听到什么为难杳杳的话。   “杳杳跟匪年在这里不会久待,明日我派人送他们回去,你也不用再替她们费心再张罗了。”   佟四爷点头说好,“你多费心了。”   怀柔侯捧起酒坛子,斟满后痛快饮下一杯,“还当你贵人事忙,不过给你打个招呼罢了,竟得你亲自迎接,实在令我颇为感动。”   佟四爷只轻抿了一杯,“不必夸我,你可知你来的正当时。”   怀柔侯一顿,放下酒盅,“这是怎么说?”   “消息我已经递到了京城,长守不是水患最严重之处,潜河南段多处涨水,盈川是又三河合流之处,去岁新修河堤才半年不到便溃堤,盈川不敢上报,只说无事。如今一月过去,数千流民聚到长守,恐怕要生事。”   他听了心头跳了几跳,“有数千之众?”   “这些是年轻力壮的,已在府衙跟我们的人起了好几场冲突。”   佟四爷又咳嗽几声,怀柔侯替他顺了顺背后这口气,“你怎得把身体熬成这样?”   “非我要糟蹋身体,流民推倒了府衙院墙,我与工部几个主事被砸个正着,那口气儿一直没顺下来,这才咳嗽不止。”   怀柔侯这才知道他最近多难,“你这像是伤了肺,不是小事。”   他摆手说顾不上研究了,“长守本就受灾,如今千余流民尚能勉强安置,可后续还在不断来人,预计数万之众,郦下那边也不能独善其身。”   “这时候哪还能说独善其身的话……”   佟四爷打断他,“不是这话,有个事儿我须同你交个底。”   佟四爷深思再三,“大夏同西旗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且为供养军队赋税连增数年,百姓早有积怨,如今国库想必也拨不出额外的银子赈灾,你可知这事情多严重?”   若不能安抚众人情绪,流民转而成了爆民,那这场面可就真的算是失控了,这可是会动摇大夏国本的大事……   怀柔侯行军打仗一把好手,论盛世为官,乱世慰民,他不是佟四爷的对手,“你可有良方?”   “朝中先出些大头,再在周边几郡里征些小处,算来应当不难挨过这一程子。”   怀柔侯轻笑着点他,“我知你的意思了,如此殷勤来接我,原是打着这个主意。本是想着来给你出力,你却惦记着我府上那点赏赐。”   他靠在小亭柱上,“钱财罢了,我却没什么在乎,没了再挣也不是难事。”   佟四爷知道好友的性子,他不是个守财的人,他这风头正盛的怀柔侯若是能大出些血,再在朝中募集钱粮便不算难事了。   佟四爷快咳得背过了气去,“谢过兄弟。”   “我看你明日还是同我回郦下看看,也好押贵我那一大笔赏赐,岂不是美?”   “你当我是在苦肉计,这会儿还要取笑我?”   “我哪里是这么没眼色的,是说真的。明日回去可巧郦下有个神医出关,杳杳的心疾也能叫他瞧瞧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你们佟家人一个两个的却都是病秧子托生。”   佟四爷咳得淌出两行热泪,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无意识的提起杳杳,佟良功心里觉得有股子异样,他可从来不曾如此关心过一个姑娘。说来自从他头一次知道自己府上有个名唤“杳杳”的姑娘,李赐的行为跟情绪便很不寻常,只是那时候他不曾深究,毕竟从前不喜这对兄妹,可如今……   佟四爷定定看他一瞬,“好,明日我便同你去郦下走一趟。” 第26章   因佟良功佟侍郎要随他们一道回郦下,便等着他同几个同僚告假,又把怀柔侯带来帮忙的人马暂时安置下来。他在此地算得上是一把手,他要离开可不是什么小事。   杳杳虽不知他同怀柔侯计划些什么,但看两人皆一副严肃的表情,料想长守的问题恐怕不小。   陆昶晟不能同他们久待,今日起了大早,他还要回衙门上值,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得打道回城。   匪年跟陆昶晟在前面话别,怀柔侯已打了一套拳法,正准备回房洗漱,却看到杳杳向着后厨去了。   此时,小厨房里一派忙碌,因怀柔侯与佟良功今日都要在府上吃早饭,为了给两位贵人做些合心意的吃食,府上人变着花样儿搞出来好些别致的东西。   她看旁边笼屉里蒸着才包好的小笼包,略等了一阵,直到热气蒸腾,厨娘一边给杳杳装上几个,一边闲聊,“后厨油污,姑娘何不在内堂等着,小心弄脏了姑娘的衣裙。”   杳杳腼腆的抹抹头发,“哦,只是怕陆家公子路上饿着,还是带着干粮比较好,我替他来看着。”   匪年是个实心肠,本就是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定要还之以五分。杳杳能为大家做得事情不多,看哥哥惦记陆昶晟没吃饭便要上路,若是昨日不曾硬邀他来四舅舅这里休息,他也不至于这么早出门,连热乎饭都吃不上。   杳杳不想看哥哥内疚,便自告奋勇来后厨给陆昶晟准备些吃食。   怀柔侯却跟着她一起过来。   他还未现身,只听到姑娘说怕姓陆的饿着。   这个陆昶晟真是好福气,杳杳跟他才共了几天事儿,便操心起人家路上饿肚子的事情。   怀柔侯想着,他处处为她打算,杳杳可从不担心自己有没有吃饱穿暖……   “叔叔怎么在这里?”杳杳隔窗歪着头笑看他,“是舅舅回来了么?”   怀柔侯拆了腕间绑带,额头有细汗落下,他少见的在杳杳面前板写脸,一句话也不说的便转身离开了。   杳杳一大早碰到个软钉子,心里有小小的委屈,她整理下衣裙下摆,“我做错什么了么?”   因在四舅舅这里不方便说话,杳杳跟陆昶晟还未来得及把话说清楚。   陆昶晟不提这事儿,杳杳姑娘家自然不好开口,她道别时只提醒了一句,“我看舅舅和叔叔的脸色都不算好,却不知长守这边究竟有什么内情,陆家哥哥在衙门千万小心行事,谨慎日后情况有变。”   陆昶晟接过东西,嘴上不多说感谢之言,但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妹妹提醒的是,我定放在心上。”   杳杳又问陆昶晟,“长守之下的盈川水系丰沛又地势平坦,从前听说因守堤困难,河道改了又改,今此居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盈川郡守过去几年新修了河堤,造价千万,光盈川粮商就捐了五十万两,这河堤不说固若金汤,也该能抵上一时了。”   匪年拍拍杳杳肩膀,“这便叫人放心了,盈川是我朝一大粮仓,盈川无事,长守这边的涝灾便不算迫人。”   几人乐观的道别,陆昶晟说昨日同匪年聊得不算痛快,不过他外祖父是京城人氏,年前他会随父母进京给外祖父贺寿,到时候再特意去佟府拜访。   姑娘敏感,怀柔侯对她的态度冷淡,她虽不知自己问题出在何处,却也不敢再轻易在他身边闲晃。   待佟良功回府,一行人便一起吃了一顿全程无言的早饭。   连匪年这个局外人都感觉地到气氛不寻常。   饭后便将妹妹拉到一旁盘问。   “舅舅就算了,他一向是个阴阳怪气的,你晓得叔叔是怎么回事么?”   杳杳诚实的摇头,“不知道。”   她跟哥哥本就是靠着叔叔的好脾气才在郦下李府住着,如今人家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嫌弃她们麻烦。   “哥哥,你说咱们什么时候便能回京了?”   叔叔是个好人,不论前世,还是如今,他是给她帮忙最多之人,她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怀柔侯厌烦了自己。她小心翼翼维持的这段脆弱的缘分,哪怕日后再不相见也好,断不能叫他讨厌了自己去。   “你想念知闲了?”   杳杳点头,“还想念着大舅舅,我们早些回去看看吧。”   “可你还没见到那名医,咱们好不容易来郦下一趟,还是看过了病才好。”   杳杳本就不期盼这个,她斩钉截铁的做了决定,“等你的腿伤治的差不多,咱们就走。”   杳杳有时执拗,匪年也当她是闹小孩子脾气,不去说她,安抚着,“且等回了郦下再作打算。”   ……   今日再上路,身边却没了那道骑马护送的身影。   杳杳探头向外看去,怀柔侯同佟四爷两人骑马在前,也不知在聊着什么,看起来意兴阑珊。   四舅舅身子还是不好,咳嗽略好了一些,人看着却很单薄。同他相比,另一匹马上的怀柔侯看起来分外孔武有力,腰身挺拔,大腿有力。那日看他捉猫,手臂足有自己两个那么粗。她从前不觉得,今日看他的背影都觉得分外好看,只是可惜,他不乐意理自己罢了。   出门前两人偶尔走到一处,怀柔侯立时便快步走到前面,留她一个人在后面不知所措。   走了一半的路程,日头渐渐升起。   打头的两人叫众人停下到茶摊先吃杯热茶解暑。   杳杳跟匪年走在后面,“昨日来时到是未看到这里还支着这么个小茶摊。”   前面怀柔侯已问了摊主,“怎的昨日不见摊主摆摊?”   女摊主是个妙龄佳人,年龄应当不过二十来岁,说他丈夫昨日身体不适,便没来给她支摊,最近这条道上乱哄哄的,她一个女人不敢自己出来做生意。   杳杳看她虽是个年轻妇人,手脚却很是麻利,那茶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碟齐整,看着心里便觉得舒畅。   匪年痛痛快快饮了一碗,杳杳却先去装满一壶滚水,想着待上路之后解渴。   那妇人催着让她坐,“姑娘看着是大家里的小姐,这点子粗活哪里需要你来做,我来装便好了。”   她往常确实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茶摊颇小,怀柔侯与佟四爷分坐匪年两边,她过去要挨着叔叔坐着,觉得有些尴尬,只好过来打水。   四个近身随侍在另一桌也慢慢吃起茶来。   她左右看看,便又打算跟妇人聊几句闲话,“你说你丈夫要来帮你支茶摊,如今怎么只你一人在此忙碌呢?”   妇人笑说:“孩子说要便溺,他带着去方便了。”   “你还有个孩子?”   “是,大的那个如今都五六岁了,小的还是个奶娃娃,在我娘家养着。”   她看起来气色极佳,一点儿看不出来   生养了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呢,一个嗷嗷待哺着,可不就要早点出来给娃挣上几个钱,日后用钱的地方多。”   她随手捻了一把盐放进新茶里煮着,长守人吃茶喜欢放各式调味料,杳杳吃不习惯,“我们只吃茶便好了,盐茶吃了不解渴。”   那妇人解释说这是给她和丈夫孩子煮的,“快到午时了,咱们也要吃午饭了。”   杳杳却觉得不对。   盐茶哪里是奶孩子的夫人能吃的。   她回身叫了句,“叔叔。”   怀柔侯停下吃茶,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她。   “你瞧,我家那两个也回来了。”   妇人笑颜如花,杳杳突然觉得这笑容神秘可怕。   她心头急跳,当下只觉得怀柔侯身边角落才是安全之处,正要走去,突然被妇人反剪了双手。   怀柔侯立刻单手拔剑,几个近侍已然靠到了他身边。   他要前行却觉得头沉得异常,几乎难以控制的想向地面载过去。   这摊子却被数十人团团围住。   若是在平时,怀柔侯自然不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可他如今手脚不听使唤,那茶里也不知放了什么东西。   杳杳挣了几下挣不脱控制,那美妇人叫她少费些力气,“咱们不过是想要几个银子花花,瞧诸位打扮也知身价不低,我看咱们今天干了一票大的。”   怀柔侯定了心神,跟她讨价还价,“你要多少,我可以回去凑。”   “回去凑便不必了,看你和几个侍从身手,咱们知道久留是个打不过的,把你身上东西都交出来,另那几匹西旗马也不错……”   他说一切好商量,伸手在怀中乱掏了一阵,将自己钱袋子扔过去给妇人接着,杳杳瞅准时机挣了出去,而后便扑到了怀柔侯怀里。   “你可有事?”   杳杳白着脸摇头。   果然是个好姑娘,他方才还怕杳杳胆儿小不敢趁机跑掉,不然可就浪费他一番苦心了。   如今看看自己怀里的小人儿,虽然怕得发抖,却一点儿没给他丢人,他心里满足又骄傲,把她狠狠摁死在自己怀里。   杳杳这回却老实的藏着,他怀中温暖,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有杳杳堵着,他手里那个不知名的小瓶子并不显眼。   杳杳认出来,这就是她晕倒在泓曌院那日,叔叔给自己闻得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咱的预收文《小轩窗,正梳妆》,大家可以去瞅瞅呦~ 第27章   几个随侍都在身上割了口子放血, 这几个人也都是功夫好手,不似佟四爷一介书生,如今手麻脚麻靠在栏杆上长长喘着气。   怀柔侯顾不上看他情况, 先叫杳杳躲去匪年身后,带人冲上去跟这伙人拼杀到了一起。   有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大概是一伙儿中领头之人,那妇人看他的神色不似旁人,大概就是她的夫君。   也怪这群人不走运,怀柔侯这几个人都是从西旗战场上得胜归来的, 论起实战来是他们祖宗, 哪怕以一敌二也是站足了上风。   匪年状态也不太好,杳杳搀着他同佟四爷靠在一起缓了一阵。还好怀柔侯将自己那把镶着几块宝石的匕首塞到了杳杳手里。   眼见自己人落了下风, 这妇人便对杳杳起了歹意。杳杳身边虽有两个男子, 却恰好都被喂了药, 一个两个的成了软脚虾。这个姑娘是个柔弱的, 跟她苦出身的娘子不同, 看起来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她方才只略使了些力气,姑娘在她手里便动弹不得。   不过她手里那把匕首看起来不似凡物, 可以抢过来换些银钱。   妇人神色之间的转换, 杳杳也看在眼里。   见她正欲去拾自己人掉在地上的一把断了刃的长刀, 杳杳眼疾手快, 冲过去将弯腰的妇人撞了一个趔趄。   匪年同她配合着, 立时对着刀柄狠狠一踢, 将断刀踢得老远。   人被逼急了, 潜能也被迫激发了出来。匪年虽然功夫不如怀柔侯, 到底还有些功底,他狠抽自己几个巴掌, 脑子清醒了,叫她对付个女人不算难事。   这场打斗持续不足一柱香的时间,好几个歹人便已经被捆着摞到了一起。   只那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躲闪功夫不错,放了栓好的马匹,见形势不妙,丢下兄弟,准备上马开溜。   怀柔侯提剑刺去,他左腿突得冒出一股血来。   男子“啊——”的一声叫嚷,还来不及去捂腿上伤口,后辈背又挨了一剑。   再听怀柔侯又吹个哨音,马儿认主,高高惊起前蹄,那人不察直接被甩到一旁青石之上,头上汨汨渗出一股热血,哀哀出了两口气,渐弱了声气儿。   那妇人便胡乱地喊叫起来,模样已近扭曲,不管不顾的冲了过去。   杳杳视线顺着她奔跑的身影过去,妇人奔到那男人身边先是跪地嚎哭,在男人身上乱查了几处伤口,到处都是血,染得她连怀中人的脸都看不清了。   杳杳唤了一句,“叔叔。”   怀柔侯先是拍了拍匪年肩膀,他到底是曾上过战场的,早从惊愕之中缓过劲儿来,若不是腿脚尚还不算完全恢复,杀出去给几人帮忙不成问题。   匪年便去查看舅舅佟良功有无大碍。他似乎晕死了过去,应当是多喝一盏那有问题的茶,比旁人更上头一些。   怀柔侯又走到杳杳身边,捧了捧她挂着两道灰尘的小脸,想必是方才跟妇人争执,不知从哪里蹭到了。   他从指腹轻轻擦过那两道痕迹,又问她有没有受伤。   杳杳觉得今日的叔叔意外的有些温柔,跟晨起之时判若两人,她来不及想这其中的情感转变,心中隐隐觉得有些欢喜。   只是表情还没有从惊慌中挣脱,有些好笑的呆头呆脑,她一板一眼地摇头,“不曾受伤。”   杳杳忍不住想要躲闪,因怀柔侯渐渐有越靠越近的趋势。女孩儿敏感的察觉到这种靠近里有缠绵的气息,她轻推了他的手臂,自他怀中羞涩的拐了出来。   却突然见到那妇人从男子怀里摸出一张巴掌大的小弓,杳杳挽小弓也是个中好手,下意识便将身边之人推去了飞箭的反方向,她躲避及时,可那箭偏偏歪了一寸,“噗”地一声扎进了她单薄的肩膀。   她嗓子里还堵着那句“小心”,只是事发突然,怀柔侯眼睁睁看她身子一歪,倒在了茶棚的柱子旁。   匪年大惊,冲过来将杳杳搂进怀里。   “好疼,好疼啊哥哥。”   她太过害怕呼吸急促,胸口起伏越来越快,却牵扯的伤口更加疼痛。   匪年叫她放缓呼吸,少说话养着精神,又简单给她止了血,一群人快马加鞭往郦下赶去。   怀柔侯冲在最前,打马跑到匪年治腿的医馆,将刚刚出关,正换衣准备出诊的馆主掳了就走。   若不是两人还算熟识,馆中众徒还以为歹人来打家劫舍,这人简直像个疯子。   匪年将杳杳一路抱回李府,老夫人一看这架势也是慌乱,听说儿子已经去寻了大夫,心里略略放下心来。   杳杳还算清醒,精神头却不好,不知这小箭是怎么个构造,她只觉得略动一动就疼得浑身发麻。   她嘴唇泛着异样的白,拉着匪年的双手喊疼。杳杳感觉这痛苦牵扯着五脏六腑,叫她想起前世里最后那段时光,那时候她只觉得人生难过,日日都在苦挨,好容易离开那吃人的魔窟,轻松的日子却依旧那么短暂。   如今,似乎又重复了前一世的伤痛,她觉得仿佛要活不过今日了,可她还有哥哥还有对她有大恩的叔叔……   她还放不下他们,就这么走了杳杳不能甘心。   馆主就在这熬油一般的时光里匆匆赶来,他叫无关人都退出了门去,只留下匪年跟怀柔侯跟着。   他揭开止血的布条,在那短短的箭柄上轻轻按了几按。   杳杳便痛得咬紧了牙关,她痛得冷汗直流,男人们在旁边手足无措,恨不能替她受过。   “这箭簇带钩,手法阴毒,若要强行取箭要勾掉姑娘肩膀上一大块肉来。”   匪年听得脸色一白,“我妹妹自小有心疾,若遭此罪,恐怕……”   馆主望向怀柔侯,“这位姑娘难道就是侯爷所托这人?”   “正是,馆主医术了得,万望您想想对策。”   “从前不是有良药可暂时压制,先拿来服下吧。”   怀柔侯着人唤来弥瑕,从药盒之中取出一粒,馆主拿来在鼻尖略闻了闻,眉头却越发皱起,“如今还剩几粒?”   弥瑕强自镇定,“只剩半粒,我们姑娘去长守前才吃了一粒。”   怀柔侯紧张非常,“馆主……”   “侯爷若有办法,便再取些来,方才稳妥。”   郦下同京城赶个来回,少说也需四五日。   他拿了桌上马鞭,掉头跨出门去。   老夫人见他出来,还以为房中有变,迎上来问他情况。   “杳杳平时吃的药没了,娘,儿要去京城取一趟。”   “这,你来回还要些时辰,如何赶得及?”   老夫人见儿子慌里慌张的往出走,衣服上还沾着大片血迹,生怕是他自己受伤却不自知,“你莫慌,先换件衣服,叫下面人连夜去取便好了。”   怀柔侯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话,脚下健步如飞,只丢下一句,“儿子亲自去,别人儿子信不过。”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老夫人强把儿子拽到一旁,院子里乱哄哄的,檀之跟奥宁,伯宁也在,还有几个医馆跟来的小厮。   他如今这样的身份,被众人盯着,在这种事情上不能被人闲话,姑娘的名声也需考虑,他二人差着辈分呢。怀柔侯做长辈的,与侄女交往过密,外人的口水还不把侯府给淹了。他这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脸面还要不要,以后如何服众。   “你从长守回来想是累着了,先静心休息,叫别人去,听娘一句劝。”   老夫人像哄孩子一样的哄他,这孩子是个倔脾气的,可一向孝顺,先把人劝住,过后慢慢给他分析,今日莫要冲动。   怀柔侯却极其郑重的面向母亲,“娘,杳杳是替儿挡了这一箭如今才成这样的,儿心急如焚,此时顾不得那许多了,待儿回来再给母亲解释。”   他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蹿出了门去,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老夫人甚少见他如此不稳重,大儿子是府上主心骨一般的人物,他性子随了他爹的沉稳机敏,少年时便心有成算。   她隐隐猜出些什么。   从前怎么也不曾想到,儿子老实了快三十年,就带回家这么一个姑娘,前几日也不见他多上心,平时两人一向是叔侄相称,不曾逾矩,但愿是她多想。   她将几个小的赶回自己院儿里待着,“夜深了,你们也回去歇着。”   檀之却不肯轻易离去。   “我来替您守着吧,您年纪大了,表哥也不在,总该有个人帮忙,我是女孩子万事方便。”   老夫人摇头叫她也走,“我的好孩子,你也走,这里不愁人帮忙。”   “表哥说杳杳姑娘是为就他才受伤,她对咱们李府有恩,姨姨你年纪大了,守着她身子受不住。杳杳此番要历一场大劫,我来陪她一起熬。”   檀之眼神坚定,老夫人也说她不动。   今天的孩子怎么一个一个都如此不听话。   老夫人心里郁结,她怕委屈了檀之,又怕对不起杳杳,两个都是顶好的姑娘,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怪也怪自己的儿子是个冤孽。   她也无法,喃喃低语,“神天菩萨,我要去拜拜神像,千万要叫姑娘好起来。” 第28章   馆主给杳杳用了成麻汤, 她晕乎乎失去知觉,一刻后却硬生生疼醒。   那骨肉之中的小钩似乎使出了浑身解数,非要朝着更深处钻去。   她疼得大口喘气, 却不敢喊出声。   杳杳不断告诉自己,前世吃得苦比如今多得多,她多么幸运,人生重来这一次,这一点痛她定能忍得住。   馆主都少见如此坚强的姑娘, 何况还是个贵族家的娇小姐。   这箭簇做的毒辣, 馆主曾收治过一个战场上抬下来的尉官,那时候他还在朝中做军医, 那尉官止不住疼痛, 硬是疼晕了过去, 咬在嘴里的筷子都折成了两半。   她嘴唇被贝齿咬得青紫, 硬是不多哼一声。   止不住的汗水, 打湿了杳杳的里衣,鬓角也渐渐落下泪珠儿,那不是她受不住哭了出来, 而是无意识的落泪, 就如同她无意识的双手握拳。   杳杳比任何人都想要活着, 没有人比她清楚, 人难得活着, 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馆主在她肩膀上小心的将埋在肉里的钩子皆取了出来, 那箭簇带着一股浓血“哧”的一声脱离了杳杳的皮肉。   馆主将箭簇扔进了旁边的小盒,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   她终于松一口气, 累昏了过去。   伤口裂得有些大,馆主缝合包扎之后, 自己身上也沾满了杳杳的血。   有小徒上前为他擦拭了身上脸上的血迹和汗水,他将家伙事儿都收拾齐整,便出门跟外面等候的匪年交代杳杳的情况。   匪年一见人出来立刻迎上去打听,“馆主,我妹妹情形如何?”   “姑娘是个能忍得,着实叫人佩服”,他先夸赞了一句。   “先看她今晚状态如何吧,我开了服方子,你们先煎药浓浓地叫她服下。这么大的伤口,夜里恐怕要生高热,你们要着人看管,不要放她一个人休息。”   他又叫弥瑕把杳杳常吃的那丸药拿来,“此药先备着,高热恐引她犯了旧疾,若侯爷回来不及时,先把这半粒吃了。”   匪年又问道,“以馆主之见,杳杳的心疾可有良策?”   馆主是个直率之人,他笑呵呵地,“不瞒这位公子,能制这药丸的人,医术在我之上。”   匪年大惊,“馆主还未见过这人,怎知他医术在您之上?”   “实不相瞒,”他将手上细汗擦了又擦,“我诊不出姑娘有何病症,在我看来她无病无疾。”   “无疾?”匪年摇头说不,“馆主想必看错了,杳杳分明每月都会周期性心痛,甚至我母亲也是如此,她因此病丧生。”   “公子莫急,在下才疏学浅,确实束手无策,可姑娘是个有福的,她能遇上专治此病之人,后半生可保无虞。”   匪年心里失望,杳杳此后恐怕终生难逃心痛的病症,但还是对馆主拱手行礼,“馆主自谦了,您可是当世神医。”   “不不不,公子何须捧我,若公子今后有空,烦请为我引荐这位大夫,若能切磋一二,实乃我大幸。”   匪年这头连连说好。   馆主夜里也不敢离开,老夫人便安排他到厢房里歇下,又备了糕点水果,馆主忙碌多时恐怕早已又累又饿。   匪年回身入内,却见旁边还跟着个女子。   檀之一直陪他守在此处,匪年心里有些感动。姑娘从前跟他没什么交集,似乎同妹妹也少有联系,不知是不是老夫人安排,她规规矩矩的在这里帮了不少的忙。   “妹妹也回去休息吧,我一人守着便好,何况这里还有弥瑕跟弥笑。”   檀之是个纯粹的姑娘。女孩子对情爱之事敏感,她自然看得出表哥对杳杳的感情与对旁人不同。她心里带着一丝丝的不甘心,更多的事一种探究,她想知道姑娘身上有何不同,为何表哥多年不娶,往日也不近女色,如今遇上了杳杳就章法大乱。   她也不强求,只是同匪年商议着,“好,那我明日早些来替你。”   ……   杳杳夜里果然发起烧来。   她糊里糊涂地说了一大长串话,一时说着坛州徐家没了,一时又说高鸿覃你怎可负我,后面又说要同李刺史告别,她待罪之身不可久留。   匪年听她乱说,也跟着糊涂起来。自己跟妹妹从未去过坛州,他也不知坛州徐家是谁,高鸿覃是谁,李刺史又是谁。   弥瑕跟弥笑看姑娘这样一边心疼一边害怕,“公子,咱们姑娘不会烧坏了脑子吧?怎么都说些听不懂的话,怪吓人的。”   “莫怕,神仙真人看顾着杳杳呢。她小时候那场大病也是如此,也是满嘴胡言,后面还是好全了。”   匪年握紧妹妹双手,“杳杳,你是咱们长守姚家的姑娘,是我姚匪年的妹妹姚匪匪。同坛州徐家没有关系,世上也没有这个姓高的和姓李的……”   杳杳似乎还在执拗,“不……李刺史,李赐,恩情不敢忘。”   匪年自然分辨不出李刺史便是李赐,只说,“你好好的,哥哥替你去找李刺史,你莫担心。”   杳杳咕哝一句,“可,李刺史,李赐在这里啊。”   她声音混乱,匪年没听清,也不追问。替她拧了热毛巾在额头擦拭,又把手脚四肢也擦了好几遍。   直到东方既白,杳杳才睡踏实。   檀之果然一早就来帮忙,匪年一整夜没合眼,晨起看着人有些憔悴,檀之轻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到外面细聊。   匪年觉得过意不去,杳杳和他是借住在李府上,叫外家的姑娘来帮忙,他实在不好意思。   “你别拿我当外人”,檀之叫他宽心,“表哥说杳杳是为救他才收得伤,我姨母年纪大了,府上总要有个人能出来为你们做点什么,还是姚公子要同我见外,觉得我不是李府上的人……”   “自然不是!”匪年斩钉截铁地否认,“既然梁姑娘愿意帮忙,就不必提什么外人之话。”   匪年说他先去隔壁小憩片刻,不会太久。   “我晓得了,有我在,一定不错眼珠地盯着杳杳。她退了烧,白天好挨了许多,你莫担心。”   弥瑕也来换了弥笑的班,她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用小扇将碗扇凉了一些,这才轻轻摇醒了姑娘,“姑娘昨夜说了一晚的胡话,把我跟弥笑都吓着了。”   杳杳尚还虚弱,淡淡扯出一个笑意,檀之向她点点头,“我来替你哥哥。”   杳杳转过头又问弥瑕,“我都说了什么?”   “说了几个名字,我也没记住,只记得有个姓李的刺史,还有姓高的,什么之类的……”   檀之听了顺嘴说了句,“哦,李刺史么?表哥从前在外做了几年的刺史。”   杳杳呛了一口药,打断了檀之的话。   她咳得难受,肩膀上的伤口密密实实的疼,嘶嘶地抽气。   弥瑕也无心去听怀柔侯从前做刺史的事儿了,将杳杳身后靠枕垫在腰下,勉强支撑她坐起。   她喝了药便又要睡去。杳杳饭也吃不下,略进了些米粥,只说头晕,躺下便立刻昏睡过去。   大概要有一场大雨,闷得人热汗直流,弥瑕不时用湿布为她擦洗降温,用罢一盆水,弥瑕同檀之打了招呼,准备换水进来。   檀之点头说好,两人皆静静地来静静地走,只剩外头树动蝉鸣之声。   檀之给自己打着扇子,蹑步到杳杳床前瞧她。   “可真是个美人儿。”   她在心里赞一句。   她生着病,昨日流了太多的血,面色越发白的几乎透明。姑娘有一头茂密的乌发,铺在榻上像一匹上好的绸,她仿佛能想象到摸上去的手感的。   杳杳身形并不清瘦,她在佟家养得极好,大舅舅跟大舅母对她关爱有加,又是初长成的年纪,比不得妇人丰腴,道一句珠圆玉润不为过。薄毯下已经有起伏玲珑的曲线,平躺着也微可见其中妙景。   处处都美好的叫人叹息。   只是年岁尚小,若是再长开些。待到檀之这样的年纪,那才真真是卿人倾城。   檀之从前也是个骄傲的姑娘,虽世人一向说内外美重于外在美,她也曾苦练为女子之礼法,诗书也颇通。若说玩乐,那马球也是拿手的,总之算是贵女们里拔尖出头的那几个。   可她自认是个俗人,难以免去俗人的烦扰。   她自认也算有倾人姿色。檀之这样的家世,外加自己后天的努力,容貌已是最微不足道之处,她的小小虚荣心对于现状已经是满意非常了。   可山外终究有高山,人外也总有完人。   檀之用直接描摹杳杳仰躺着的轮廓,心里泄气一般的心服口服。   “我到底不如你。”   佟良功佟四爷却突然来探病。   他是杳杳舅舅,亦是怀柔侯挚友,不过檀之是头一次见他。   两人彼此寒暄。   他嗑疾还未痊愈,叫馆主给看过,说是跟被院墙砸到并无关系,应当还是换了水土,有些水土不服,回了京城故里会好些。   他压抑着咳嗽声,用手帕捂着嘴角,“杳杳可有醒来进些东西?”   “一个时辰前醒来吃了一小碗粥,喝了药便又睡着了,说头晕的很,一直躺倒这时候。” 第29章   佟四爷来了此处却默默无语。   檀之指给他一张小凳叫他坐着歇息, 因看他抑制着咳嗽,那情状十分难受。   佟四爷却摆手说一句,“不必。”   也不知李府最近是犯了什么邪气, 家里一个个的都是病人。   佟四爷靠近杳杳的床榻,伸手将她脸上粘了汗珠的发丝拨在一边。   佟四爷从未像今日这样,静下心来好好地瞧一瞧杳杳。   他从前不喜杳杳的母亲,更不乐意与姚家来往,大哥当日要将杳杳和她哥哥匪年接回府时, 他是竭力反对的。   纵然是他兄妹二人到了佟府, 他也不曾给过什么好脸色。   他们佟家的人,在情这一字上大概都有着疯狂的因子, 便是禁不住就要对不可动心之人存着悸动。从前那一个, 已让佟府起了轩然大波, 他当时对佟家出了这样的事身感不齿, 如今他也渐渐走上这条不归之路, 只能说是缘分弄人。   他在原地站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久到连檀之没由来生出一股子异样。   檀之心道:也不知佟四爷在想些什么,只管一味的盯着杳杳的睡颜瞧。   弥瑕端了一碗糖水来, 准备用小勺来喂给杳杳。   她路过佟四爷的身边刻意咳了一声, 佟四爷似乎如梦初醒。他这才向后退了半步, 给弥瑕腾出道来, 接着又用帕子捂着嘴角, 沉闷的咳了两声。   这一次却是一连串的咳嗽之声, 他压抑不住疾步向外走去。一直走到了厅外, 方才昏天黑地的咳了起来。   这动静连匪年都被他惊醒。   “四舅舅”, 匪年面色平静的同他交谈,“四舅舅身体不适, 便多歇息吧。”   匪年知道,昨天四舅舅吃了那下了药的茶,后面便一直昏睡,如今恐怕也才苏醒。   他肯来看看杳杳,匪年便觉得他做得比从前好了许多,起码不像从前那样讨厌了。只是态度上匪年还是无法同他亲近起来,生疏的像是街上刚刚才认识的陌生人佟四爷也能感受到匪年对他的冷漠,但他面上并不放在心上。   “听说杳杳昨日又起了高热,你照顾她恐怕要多费些心。”   匪年突然觉得佟四爷去了一趟长守似乎成熟了许多,这才有了做长辈的样子。   他心底约莫有个想法想要证实,便直接问了,“四舅舅是不是曾派人到我父母坟前清扫拜祭,我瞧那里摆着新鲜的坛州荔枝。这东西不是俗物有价无市,此去坛州路途遥远,若不是特意采来,恐怕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消费得起的。”   佟四爷捂着心口,他咳得整个身子都不对劲了,“你猜得不错,确实是我之前派人到坛州买来的。”   他心里五味杂陈,却也算不得好十分震惊。   “多谢四舅舅。”   他说完便不准备再理他,杳杳那头檀之守了很久,是时候换他来伺候了。   结果佟良功却咳得越发厉害,几乎直不起腰来。   匪年迈出的步子,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说起来四舅舅其实并没有比自己年长几岁。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佟四爷其实对自己还很是疼爱的。旧年里,爹娘带着他在京城里过年,正月十五那天四舅舅还带着他到街上去看花灯,他记得他骑在舅舅的脖子上拽着他头发生疼。   四舅舅被他拽得直喊,他却咯咯咯乐着,一味的觉得有趣,笑个不停。   四舅舅那时候气得大骂,说他是个混小子,要剥了他的皮。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二人的关系便渐渐变了。   他只记得自己兴奋的冲向他扑过去叫嚷着要四舅舅抱,他露出鄙夷的神色,那情景叫仍然是个孩子的自己,当下便觉得血液逆流,永生难忘。   “四舅舅若身体实在不适,便回去歇着吧,这里也不缺人手。”   那天夜晚,杳杳的状态仍旧不好,人越发糊涂着。匪年如何叫她都不应,高烧的情况尤胜昨日,甚至有惊厥的症状。   馆主看过也是皱眉,“今晚恐怕才是紧要关头,今晚若能撑过去,后面情况便会渐渐好转。”   众人又是一整夜不曾合眼。   甚至连檀之都不敢轻易离开。   匪年将杳杳守到后半夜,才看到她情况渐渐安定,他放松下来,朝后看去,不曾想檀之也在这里陪着一起过了夜。大概是困极了,她一手撑头便在桌上打起盹来。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弥笑替檀之寻个毯子来盖着。   匪年从前对她就很有印象,似乎是个温温柔柔的姑娘,常跟在老夫人或者怀柔侯身边。姑娘有两只白的近乎透明的小耳朵,说来有些羞涩,匪年喜欢从耳朵上记住一个人,这样漂亮的耳朵很不常见,耳垂嫩生生的,不薄不厚恰恰好。   她虽然从未同匪年主动说过话,匪年却记得她跟别人讲话的声音,轻声细语又有条有理,声音也好听的紧。   他见她要来帮忙,着实吓了一跳。   ……   就这么又挨了一日,第三日傍晚时分,有下人匆匆来告说怀柔侯已到前院儿了。   檀之从未见过如此邋遢的怀柔侯,从前他尚算是风光霁月,哪怕自战场回来,也一向收拾的利利索索,从未有如此落拓的时候。   他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儿,身上还穿着两日前出发时的那套衣服。恐怕是两天两夜都未合眼,一路飞奔回来,眼底还泛着青色。   他三步并作两步跃进门来,揪着匪年便问,“杳杳如今情况如何?“”   匪年也松了一口气,“最难熬的那一阵已经过了,如今看着好多了。”   “这两夜里她可有犯过心疾?”   “不曾犯过。”   得到了确定的回答,怀柔侯将怀中的盒子拿出来交给匪年。   “如此便好。”   檀之还以为怀柔侯会进来看看杳杳,不想他只是把东西放下,不多留恋便离开了。   檀之有些奇怪。   这事情委实有些超出常理,怀柔侯特为杳杳奔波两天两夜,也不曾歇息,如今东西取回来了,他却一声不吭的走了。   他人虽走了,却留着陶庚在这里回话,谁不知陶庚是他的心腹,杳杳这边若有异动,陶庚自然会让怀柔侯第一时间知道。   已近深夜,怀柔侯却独坐在水亭饮酒。他极累,躺在榻上睡不着也是煎熬,索性躲出来饮酒。   不曾想佟四爷却摸到了此处。   他捧起好友喝了一半的酒坛,仰首豪饮了一番。   “咳成这个样子还这么喝酒,我瞧你是不想要命了。“”   两人席地而坐,背靠着水亭上的石凳。   佟四爷开始并不理他,只一味的灌了又灌。   怀柔侯伸手给他指,“你瞧,这天上的月亮多圆,今天是个团圆的日子。”   他不理他,怀柔侯便自顾自的说着,“想见的人都在身边,可真是团圆。”   佟四爷似乎下定了决心,今天非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我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怀柔侯扭头看他,方才喝酒灌得猛,他满头满脸的都是酒水,那酒沿着他的衣领而下,打湿了他的前胸。   “佟四爷说笑了,我在你面前哪里有什么秘密?”   “你喜欢的那个姑娘……”   怀柔侯喉结滚动,冷冷地道,“你错了,我现在不曾喜欢什么姑娘。”   “你现在说得出这种话了?”佟四爷有些气愤,鼻子里喷着酒气咬牙切齿地说,“可我说得不是现在是从前。”   他却提高了调门,“从前如何。”   “坛州徐家徐杳杳,是也不是?”   这回却换怀柔侯不说话了。   佟四爷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喜欢她,喜欢坛州徐家这个叫杳杳的姑娘。怪不得我头一次跟你说起姚匪匪,往日大家都唤她杳杳,那时你的反应就不寻常。”   佟四爷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甚至那天夜里你就去找过她。”   佟府内外,果然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佟四爷的眼睛。   “你见了她,甚至还引她给你带路。后面你又就暗中授意,叫人给范司俍透了底,说那五军都督府如今是你说了算。范司郎果然去见了知闲,正巧那时我不在府上,杳杳和知闲便去向你求助。”   “你这才顺理成章将弯腰和匪年一起带到了郦下。”   佟四爷一手扣在怀柔侯的肩膀上,狠狠晃了晃他,“在你心里姚匪匪算是什么,不过是那个坛州徐杳杳的替代品。”   他真是恨。   “杳杳一个小姑娘跑到郦下来,还为了救你受如此大的伤,你却这样作弄她。”   佟四爷狠狠给他一拳,只是他到底是个书生,比不得怀柔侯在军中出入多年,一身钢筋铁骨。这一拳也只让他皮肉上吃了些痛,并未深入肌理,叫佟四爷愈发的觉得不解气。   “我倒是忘了,堂堂吏部佟四爷佟侍郎,若想要巡查,没有什么事情能逃得过你的耳目。”   他又揍他一拳,怀柔侯嘴角便淌下一丝血迹。   佟良功不断的提醒,要他倍受痛楚,“徐杳杳早就死了。”   他并不还手,只是双眼失神,似乎并没有把佟四爷说的话放在心上。   “你纵然是对徐杳杳用情至深,却不能这样伤害另一个无关的姑娘。杳杳不过才十五岁,她若入了你的圈套,做了那个徐杳杳的替身,你良心就能安了吗?”   “你害得她遍体鳞伤,现在还躺在那里长睡不醒。你若是个识相的,就该从此从杳杳的身边消失,再不要见她。”   怀柔侯却轻笑起来,“你为这个,要同我翻脸?”   他呲牙咧嘴的摸着自己的嘴角。   “你知道的,我做事情最不喜欢让别人来教育我。”   怀柔侯站起来,向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又用舌头舔了舔嘴角的伤口,那里有淡淡的血腥味道。   他却觉得佟四爷在无理取闹,“一个男人看上了一个女人,哪里有这么多的理由。”   佟良功只想骂他,“你这个疯子。” 第30章   杳杳那日醒来说想要吃些东西, 匪年便把弥笑炖好的鸡汤端来,小心撇去了汤上的油花,才给杳杳一勺一勺喂到嘴里。   杳杳嗓子干痒的说不出话来, 连日高烧,把她整个人折腾的愈发孱弱。   “叔叔替你到京城取了治心疾的药,路上两天两夜不曾休息,现下已经回府了。”   匪年替她擦拭起嘴角落下的汤汁,杳杳轻轻点了点头, “叔叔是个好人。”   这几天李府上也不断地送了些珍贵补品进来, 老夫人更是每日一趟地来看,日日不落, 匪年知道李府上人情味儿足, 连连劝说老夫人不必顶着日头来, 却也无果。   “还是老夫人对上下教导有方, 上行下效, 李府如今才能有这样的地位。”   杳杳点头肯定了匪年的话。   她如今渐渐能下地走动。   看她身体瘦弱,匪年便念叨着要多给她做些好的,将身体补得结实一些才好。   杳杳身体好起来, 便有了心情同别人玩笑, “哥哥你说, 我是瘦一些漂亮还是胖一些好看?”   匪年扶着她在地上慢走了几圈, 草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还是多长些肉漂亮。”   “哥哥应当说我胖了瘦了都好看, 这才对。”   “哦?这样违心的话我如何说得出来。”   哥哥什么都好, 就是这张嘴常惹她生气。   杳杳不想再去理他。   “说起来这几日怎么一直没有看到叔叔, 连伯宁和檀之都来了几趟, 好些天都没有见过叔叔,他在府里很忙碌么?”   杳杳觉得奇怪, 她受伤前几乎每天都能瞧见他在自己面前乱晃,怎的受伤后这人却不露面了。   匪年说:“似乎在忙着筹措赈灾款。”   “你不晓得你躺着这些天长守出了大乱子。那日咱们遇到的那几个匪徒,那可不是真正的歹人,而是自盈川到长守逃难的流民。”   “盈川来的流民?”杳杳大惊,“陆家哥哥不是说过盈川才修了河堤,而且耗资数万,还有那粮商捐助工程浩大,说那水患在盈川不甚严重的,怎么会有流民呢?”   “你却不知是那盈川太守私吞了募捐来的银子,那河堤是个渣滓工程。潜河河水才涨上来便溃堤了,盈川灾民皆往长守而来,长守灾情本就严重,早已是自顾不暇,郦下这边一时也有些忙不过来。”   “盈川竟有如此大祸,可盈川市大厦粮仓,盈川太守如此行径实在丧了良心。”   “四舅舅跟叔叔商议着,捐一大笔银子出来应急,朝上财政吃紧,恐怕大家都不能免俗,人人都要出一份子力了。”   弥笑凑上来给杳杳说起她昨日出街时见到了盛况,“只看到李府上的东西一箱一箱的往出抬,也不知道老夫人和怀柔侯到底捐了多少东西出去。怀柔侯带回来的那些兵力,也尽数派出,护送救灾的物资到长守最严重的灾区去了。”   弥瑕也接了一嘴,“姑娘不知道,那流民甚至在郦下便敢冲上来抢夺财物,果真可怕。”   杳杳轻声说着,“人到了穷途什么事做不出来,流民如此也可理解。”   她回头同哥哥交换了眼神,“咱们虽不是那大富大贵之家,但祖上还是薄有些资产,哥哥做主,咱们也出一份子力吧。”   “这你不必担心,我一早已经托付陶庚公子去办了。”   “哥哥果然是能同我想到一处去的。”   杳杳开心地撼了撼哥哥的手。   “咱们兄妹,自然是心有灵犀的。”   “不过,既然叔叔揽下了这么大的事情,恐怕一时难回到京中去了。照弥瑕说的那样,物资有灾民来抢,为避免冲突叔叔的五军都督府兵可能还要加派一些过来。”   她低头琢磨了一阵,“哥哥的腿伤也痊愈了,待我身子恢复的差不多了,咱们便回京中去吧,免得在这里给叔叔添乱。”   匪年让她不要多想,“你身子伤成这样,就是哥哥同意让你走,叔叔和老夫人也不能同意。好好休养,总是操心这么多,如何才能痊愈得快?”   杳杳笑得甜甜蜜蜜,“哥哥也知道的,老夫人和叔叔固然不会说,咱们却不能不想。也不可仗着长辈们的疼爱便一味的在这里耽搁下去,免得时间长了徒增埋怨。”   匪年只好点头,暂时把她安抚下来。   杳杳见她床头挂着好几只御守福包,拎起来看了看,“这东西又是哪里来的?”   匪年看着那东西,脸上挂着和煦的不同寻常的笑,“是你檀之姐姐去庙里求来的,昨天她出门中了暑气,便让伯宁代为转交了过来。”   “伯宁是奥宁的哥哥吗?”   “正是呢,就是前些日子马球会前回来的那一位。”   杳杳对他倒是没什么印象。   “伯宁兄弟也是个热心的,前几日你喝得药,都是伯宁兄弟给捎带回来的。”   总之,因杳杳生病,这府上认识的不认识的皆来关心他兄妹二人。比之前段时间,那时虽然在李府住得时间也不短了,进出却不认识几人,如今反倒觉得同他们距离更近了些。”   匪年又给杳杳一一指了,是哪些人送来的东西和补品。   正说着,有小丫头在外面传说伯宁公子到了。   伯宁进来向二人先行了礼,“这是我大伯母叫人炖得一盅雪梨,夏天里喝正好,又清淡还解渴,给杳杳此刻喝来,最合适不过不过了。”   弥瑕接过了东西,拿来接了盅盖给杳杳看。   杳杳闻了下,“嗯,有清甜的梨香,拿个小勺来,我现在就要尝尝。”   伯宁看她今日便能下地走动,还能同他说上几句话心里惊喜非常。   “我怕你在屋子里头觉得闷,又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   他又回身叫人将东西送上来,杳杳偏头去看,“是一只硕大的风车,还有个泥捏得小院子。   这院子里的东西倒是齐全:花啊,树啊,鸡啊,鸭啊,还有只用用细细的铁链子拴着的小狗。杳杳用食指挑起那链子,“做得真是精巧,这么小的东西,链子竟然也做得像模像样。”   还有个带着斗笠的青年,正扛着锄头进了门来。那小狗正立起前蹄,伸着舌头,见到男主人便一副欢快的模样。   杳杳又伸手推开院中小屋的房门,这木门竟然是可以活动的,里头的东西也做得栩栩如生。米缸,面缸,灶台,土炕,甚至还有正在做饭的姑娘。   她“呀”了一声。   “可真有意思,竟像是活生生的东西,哪里看得出来是手工做出来得。你瞧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她果然还像个孩子,捧着这个小院子爱不释手。   “这个东西我很喜欢,谢谢伯宁哥。”杳杳笑眯眯的对着伯宁说,“这东西要花不少钱吧?”   “不值什么,是我求了一位熟人做得。他是个手艺人,泥人木雕,他都得心应手。”   匪年伸手要伯宁小坐,转而关心外面的情况。   “也不知郦下如今局势如何,你常在外面走动,可知有什么最近的动向?”   伯宁这几日一直跟着怀柔侯的手下一起运送粮草,每日往返郦下和长守之间,他人晒黑了不少,人也练得精瘦,眼睛看着却异常的亮,能在这样的大灾里出一份力,大夏男儿都是求之不得的。   伯宁摇头说不太好,“青壮的男子还能帮着做些活运送东西,老弱妇孺生一场病便直接走了,这样的人实在不算少数。不过京中已运送了首批粮食过来,又在民间募捐了不少。郦下和长守的粮商也捐赠了一批余粮,还能撑个撑些日子。灾民吃不起饭的,一天也只能喝一碗薄粥勉强度日。”   “免费的粥厂便也只好先紧着老人孩子和妇女,除此之外表哥还通知了,郦下禁止粮商囤积居奇,哄抬米面粮食价位。同灾前相比,粮食的价位上涨不多,盈川又给灾民分了救济钱财,要他们自己到商店平价兑换粮食。”   “灾情不甚严重的地方,已新发了种子和牲畜,已然马上便恢复了往日生产。”   杳杳听着便说了句,“也算是有条有理,算是给水后赈灾开了个好头。只是秋后粮食丰收之际,去了盈川这一块大粮仓,到冬天日子恐怕便更不好过了。”   伯宁也说正是如此,“表哥和佟四爷两个人愁的,整日吃不好睡不下,两人上火,嘴角起了一堆的燎泡。”   一群人又是叹息。   伯宁又对杳杳说道,“不过姑娘也不必担心,咱们府上不会缺衣少食。你若觉得在屋中憋闷,还可以到院子后头的风弄荷塘看锦鲤,我在南市买了几尾绿尾红,那锦鲤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他这时候还不忘讨姑娘欢心,“我哪里会担心这个,李府若也缺衣少食,这天下都要完了。”   杳杳询问哥哥的意思,他自然点头,“过几日再出门也不急。”   夜里怀柔侯在外忙完后,方才回府,陶庚拿来布巾,供怀柔侯洗手擦拭。   怀柔侯累得不想多言,只用手指了指隔壁杳杳院子的方向,陶庚立刻会意。   “今天除了檀之之外,只伯宁公子去了杳杳那里看望姑娘,还带了着小玩意儿。”   伯宁已连着去了四五日。   怀柔侯脸色看起来十分不好,铁青着脸,将帕子甩手丢给了陶庚。 第31章   怀柔侯在地上来回踱步, 逐渐心头火起。   陶庚是个不怕死的,继续讲着杳杳院里的所见所闻,“伯宁公子还带了两个小玩意儿送给了姚家小姐。”   怀柔侯本不当一回事, 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一个是用泥捏的小院子,一个是风车,姚姑娘似乎很是喜欢,一时都不肯放下, 这几天把玩的正开心呢。”   ……   那泥捏的小院子实在是可爱, 杳杳常常将那房屋的小门闭合又打开,左瞧瞧, 右瞧瞧。或是隔着窗框看屋子里头。   这院子是一对儿小夫妻的幸福小窝, 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待到晚饭后, 弥瑕总会将小窗打开, 又将那风车挂在窗户外头。此时天气炎热却无风, 杳杳伸手在那风车上拧了几下,风车便呼啦啦的转上几圈。   “屋里怎么没风呢?院子里也没有,若是起些小风, 把这风车吹的转起来, 那多好看呐。”   弥瑕过来笑话她, “姑娘怎么像小孩儿似的, 玩儿心这么重。”   “我没见过这些个玩意儿啊, 你看那小院儿里头做的多精致啊。”   杳杳伸手指给弥瑕看, “你看这女主人在里头忙乎过日子, 看起来就温馨和美, 瞧着就让人觉得欢喜。”   弥笑是农家出生的孩子,对这小院子倒是不觉得陌生。   “我家便是这样的人家, 小时候家里养的那条大黄狗比我的年龄都大,只是我十岁上的时候终于老死了。爹娘告诉我这消息的时候,我还哭了很久的,你们不知道那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   杳杳疑惑地问她,“跟一只小狗做玩伴么?”   “姑娘没养过狗,不知道小狗是很忠诚的,又不记仇。有的时候爹爹生气拿那小狗出气,打它几下它也不记住,下次爹爹种田回来,她照样还是打滚吐舌,欢快的迎接她。”   弥瑕补充道,“小狗若是喜欢谁就会冲谁摇尾巴。”   杳杳低头一看,“正是呢,你看这小狗确实尾巴高高竖着。”   杳杳的母亲是个极爱干净的妇人,不喜欢猫儿狗儿的成天粘在身上,所以杳杳自小也没有那些养狗养猫养小兔的经验。   “前些日子咱们在马球场上,叔叔问我要不要养猫。那小猫确实可爱,可它有些傲娇,我看别人养过……”   杳杳笑着想起从前见见过小猫的样子,“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怎么感觉就是养不熟呢,总是跟人不亲近,反而让我觉得有些遗憾,这么看来还是养小狗更合我的心意。”   她用指头戳戳小院里的小狗,“若有机会,咱们就让我哥哥寻一只狗来。”   杳杳又叹息一声,“如今住在叔叔的家里,养这些东西不方便。”   她回头看看弥瑕,“等咱们回了京城,我先跟大舅舅说一声,若她同意了,知闲想必也不会拒绝跟我一起养。”   杳杳已经憧憬着回到京里的美好时光。   这日无风,天气也好,晚饭之后杳杳念着还是要多走动消食。   弥瑕便问杳杳要不要到后院儿的花园和池塘边去转一转。   杳杳想起伯宁曾说,她在后院的池塘里买了几尾红绿相间的小鱼,很是新奇,觉得这主意也不错,点点头说好。   这会儿太阳还未落山,只留下一点白日燥热的余韵,也算不得十分的炎热,正是出门散步纳凉的好时候。且后院儿草木繁盛,一路走去确是是怡人自得。   李府是百年大族,这宅子在郦下便也有上百年了,中途扩建多次,故而后院的花园和池塘,比之京城佟府和杳杳在长守的老宅都要大着不少。   且李府出了数名朝中的股肱之臣,颇得帝王荣宠,多年见封之又封,家中奇珍异宝颇多,就连后院不知名的大树,许就是从别处移栽过来的上百年的名贵品种。   杳杳漫步其中,有小鸟在头顶鸣唱,她心情舒畅,爽快的踱着步子,嘴里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边上弥瑕问她,“姑娘今日哼的是什么曲子?”   她似乎也不太记得了,很久之前仿佛在哪听过。她只觉得这调子轻松畅快又很好听,恰如她当下的心情。   弥笑伸手指着路边的小花说,“姑娘瞧这花多好看呐,嫩黄的颜色多衬姑娘今天穿的衣裳。”   杳杳身上这件纱衣有嫩黄的包边,她特系了条黄色的丝绦在腰间点缀。   弥笑说着就要去摘,叫杳杳轻轻拍下了她的手,“可莫要伸手,叔叔府上的东西名贵,这话若是不常见的品种,我们岂不是罪过,它开在这里多好看,咱们欣赏便很好了。”   弥笑赶紧伸回自己的小爪,这下连片树叶子都不敢碰了。   结果却被后面来人告知,“哪里是什么珍贵的花种,不过是从花市上买来的普通样子。弥笑说的不错,这花儿让你摘来戴着,借花献佛正正合适。”   杳杳回身看去,原是伯宁带着小厮逛到了此处。   “伯宁哥,今日可真是巧。”   杳杳冲他福了福身。   伯宁心道:哪里是巧合,是我上你那边寻你,你却不在,跑到这边来碰碰运气罢了。好在运气不错,连老天都助我。   他几步上前来同杳杳并肩,“此番来可是要去池塘瞧我买的那几位绿尾红锦鲤?”   “正是的,在屋里呆着怪闷的,想出来逛逛。”   又问他,“奥宁姐姐怎么没同你一起出来逛?”   “奥宁叫大伯母揪去学女红了,她是个爱犯懒的,整日的推脱,最近几日把大伯母惹急了,干脆把她扣在伯母的小院里出都不让她出来。我去了就总叫我解救她,整天还哭天抹泪儿的,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笑着说起妹妹的趣事。   杳杳也笑着回他,“奥宁姐姐是个洒脱的性子。”   这话倒是真的,再没有比奥宁更洒脱的了。她一向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自己若难过了身边便没有一个人能好过,有时脾气上来了还真叫人头疼呢。   杳杳其实并不十分喜欢奥宁,她看着自己这个外人的眼神总带着三分不善的意思,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伯宁却是个心肠好的。善解人意,又很风趣幽默,同样都是老夫人教导出来的孩子,又是亲兄妹,不知怎的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这么便走到了伯宁所说的那池塘边。   有小亭立在那池塘边上,亭上有匾额,匾额上书“风弄荷塘”。   只是只见池塘,却不见荷花。   她便问道,“不知这风弄荷塘的荷之一字作何解释,这满池塘也找不出一支荷花。”   “从前荷花在这荷塘里开得遮天蔽日,煞是好看。是侯爷不喜,多年前他从坛州回到家里,见了这满塘的荷叶生了好大的气,让大家把荷叶都清出去了,一支也不曾留着。故而从前还叫风弄荷塘,现在便只剩下风弄池塘了。”   竟是叔叔不喜。   怀柔侯,他不喜欢吗?杳杳心里想着,她那时在坛州见他的刺史府里也是有这样一大片的荷塘。   那时他还同她提起,说这荷叶是他自己精心打理的,语气里满是骄傲,全未有像柏宁说得那样,对荷塘荷叶似乎生出了别样的仇恨来。   人心真是复杂,也或者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喜欢便真的不喜欢了。   她不经意的在伯宁身后摇了摇头,叔叔的性子委实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就说她才来李府上时,叔叔对她多有殷勤,几乎日日相见,哪怕杳杳白日在屋里窝着,晚饭后才出来散步,总也是会碰到等在门口的叔叔。可自从去了长守,居然给了自己脸色瞧,她心中惧怕,便不敢轻易到他面前,对他像之前那样轻松交谈。   伯宁却并未察觉自己身后之人情绪一瞬间有些低落。杳杳其实还是十分敬重怀柔侯这位长辈的,毕竟世上之人谁不希望能多一个长辈疼爱和喜欢自己呢?   柏宁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你看,那几颗假山石下面有几尾,那石桥底下也还有几尾。”   杳杳用帕子放在石头上,手撑在石头上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看到一群五颜六色的鱼儿,欢快的在山石的阴影下头畅游着。   这几尾小鱼尚还算小,能看到池子里还养着几尾体型较大的黑色大鱼,身形跟餐桌上吃的鲤鱼差不多大小。   “这是什么鱼?颜色黑乎乎的,瞧着还颇大的,不会把这几尾小鱼给吃了吧?”   “那是表哥养得黑斑,威武又大气,在鱼群里面可是当仁不让的领头者。胃口可刁钻了,不吃小鱼,有专门的人喂养它鱼食来吃。”   杳杳心里评价一句,“那这性格倒是同叔叔有些相像”。   杳杳在这里点头不迭,却不妨伯宁瞧着她渐渐出神。他手里还捏着方才在路边采撷来的嫩黄色小花,正是杳杳和弥瑕看中的那几株,他捏在手里好长时间,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簪在了姑娘发髻之上。   杳杳并无所觉,还在同伯宁兴奋地谈论着大鱼和小鱼的欢快畅游之景。   在陶庚看来,姑娘属实是个没心没肺的。   不过人家两个年岁相近,故而话题比之自家侯爷可要多出不少,谈论得兴起起来欢声笑语。   陶庚摇摇头,侯爷还在姑娘房里等着呢,姑娘却跟伯宁公子在外玩笑了起来。 第32章   自那后院的池塘边回来, 还没进到房门,门口的小丫头便通报说:“怀柔侯到了,已经在房中等姑娘许久了, 姑娘快进去吧。”   自杳杳醒来还未跟叔叔单独见过面,她一时心里还有些紧张。   弥瑕见她走着走着忽又停下,便问,“姑娘怎么不进去,侯爷还在里头等着呢。”   她摇头说无事, 便领头先进去了。   一进门却看见怀柔侯站在窗前, 对着那风车久久出神,杳杳唤他一声叔叔。   两个人自她受伤之后并好久不曾见过过, 杳杳不知为何对他有些生疏, 她踌躇着, 远远的在房门门框上挨着, 迟迟不见向前一步。   怀柔侯捏了捏手上的扳指却也不看她, 只低头坐下,端起桌上不知何时为他奉上的新茶抿了一口,然后便问她, “怎的, 我是野兽不成, 竟把你吓成这样。”   杳杳摇头说:“自然不是。”   不知怎的, 杳杳觉得今天他的气场尤为强烈, 还未接近, 便于觉得那气势便有十分的迫人。叫她不得不说话时都低下了三分声气儿。   她着垂头, 慢慢在他面前走过, 最后在怀柔侯对面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两人静默了一阵,怀柔侯看杳杳在自己面前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心里一阵烦躁。   怎的跟伯宁就有那么多的闲话要说。   “我瞧你恢复的不错,是何时能下地走动的?”   杳杳拽了拽衣裳上的褶皱,“也就是这几日,从叔叔自京城回来的那日起就渐转好了。”   怀柔侯在旁边点了点头,“我近日事忙,没得空来看你,今日这才忙脱了手。”   杳杳抬头看他,“无事的,我知道叔叔进来忙碌,长守跟盈川那边不太平。”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怀柔侯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人还在我府中躺着,天下事便已尽知了。”   杳杳偏头向怀柔侯那边看去,理直气壮的回他,“是叔叔府上的消息灵通,不是我的消息灵通。”   他称她一句牙尖嘴利。   怀柔侯这回似乎心情尚好,转而关心起她的伤势,“你肩膀上的伤口愈合的如何,我听馆主说起,当日射中了你的箭簇上带着小钩,叫你吃了不少苦头。”   杳杳在心中道一句委屈,“也不知我这都是为了谁,竟还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   虽然怀柔侯两世里对她都算很是不错,从前她还觉得怀柔侯是她的大恩人,如今这一箭也算是报了一大半的恩吧。   杳杳心想,叔叔若还是这种口气来气自己,以后就不理他,管他什么恩人不恩人的。   “如今好多了,只皮肉上有些痒。馆主说是在长肉,若是不牵扯到,倒不觉得伤口十分疼了。这日子不算难熬,且府上诸人精心照料,我这身子好的也快。”   杳杳觉得自己的身子是个争气的,正暗自得意,却听见叔叔在旁边打鼻腔里“哼”了一声。   杳杳不知道他这一声轻哼是何意思,她哪里又说的不对?   方才露出的小小气焰,如今也收了回去,手指便在自己手边的那碗茶盏上来回的磋磨。   她觉得还是应当起些别的话题,不像让二人的谈话继续尴尬下去。不若杳杳仿佛是他审问的犯人,一个只管问,一个只管答。   “我听哥哥说,叔叔给长守和盈川两边都捐了不少银两。”   怀柔侯心道:总算这丫头还没忘记打听打听自己的近况,不算是个完全没心肝的丫头。   “只是把皇帝封爵的赏赐全捐了出去。”   这可是不小的一笔钱,杳杳替他琢磨着,“叔叔如此大方,虽是好意,恐在朝中要树敌不少。您捐了这么多,后面的人便也不能只捐少数。如此,您恐怕要在朝中做一回恶人了。”   怀柔侯这才露出笑容了,“那你费心。”   “吏部已定下捐献的数额,朝中官员按品级缴纳。故而这个恶人倒也不需我来当。”   杳杳这两天本来一直在思索这个事情,听他这样说来,反倒为他松了一口气。   “这样便最好了,有吏部出面谁也不敢拿叔叔您做筏子。”   怀柔侯接着捧了茶碗,轻啜了一口,“你这里的茶是井泉冬,味道甘冽,不是凡品。”   杳杳自己也喝了一口说:“这是哥哥替我买来的,叔叔若是喜欢我让哥哥给您包好了送去。”   他说不必,“这点子新茶你自己留着喝便好了,我多来两趟也可全当是送我了,省你一回事。”   他把杳杳这里说得像是自己的院儿里似的,倒是个厚脸皮的。   杳杳却歪着头对他乐了起来,“这话听着真是耳熟,仿佛前两天伯宁哥哥也是这样说的。”   怀柔侯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杳杳未有察觉,仍然谈着伯宁今日同她说的话题。   “今日到府中后院的池塘边上瞧锦鲤。伯宁哥哥说,叔叔不喜欢荷花,所以原本叫风弄荷塘,如今只得叫风弄池塘了。我还看到了叔叔养得黑斑果鱼。真是个个大而肥美,虽然不是养来吃的,却很有气势,果然是叔叔养出来的。也不知叔叔用什么喂养得这几只黑斑鱼。”   怀柔侯又想起陶庚方才回来给他的通报。更加不喜听到她谈起伯宁两个字了。   “叔叔可瞧见了伯宁哥哥从南市买回来的绿尾红锦鲤了么。这鱼长得别致,是红绿相间的配色,颜色鲜艳。在那池子里面可真是扎眼,一眼就能瞧到了。”   她捏着手绢在面前的空中描摹着,细细给他说着那锦鲤的模样,哪一块是红哪一块是绿,红绿各占了多少,她说的津津有味的样子。   杳杳本以为怀柔侯会喜欢讨论有关养鱼的事情,不然她也不会听伯宁说起,怀柔侯每日要自己亲自过问这些黑斑鱼。   “叔叔?”   看见他并不回应自己的话题,想是他不喜欢讨论养鱼的事情。   “叔叔是不是觉得我说得无趣,您这样忙我还跟您说这些没边儿的话。”   “不是。”   他简直是强压着怒气。   “伯宁差事做得马马虎虎,整日只知和你谈天说地。逛花园买锦鲤,全是些不务正业的功夫。”   杳杳觉得他这样说伯宁有些不公。   “像叔叔这样年纪轻轻就能搏出一番名堂的,毕竟是少数。大夏也不可能人人都做得了叔叔这怀柔侯之位,况且伯宁哥哥也是忙完了自己的事情才来陪我,哪里是不务正业?”   怀柔侯听她还要为伯宁辩解,他气得眼角都在抽动。   伯宁倒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替姑娘簪花,陪姑娘讲些风趣幽默笑话,便引着姑娘处处向着他。道理都在她那里,反衬得自己是冷漠无情之人了。   他在外面忙得陀螺一样,没想到竟被家里的贼人偷了家,岂有此理。   杳杳又把伯宁送给她的那个泥捏得小院儿拿来给怀柔侯瞧。   “叔叔你看,伯宁哥哥说这个是他找熟人做的,是个农户的院子,有男孩和女孩,像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伯宁送得小院子,里头住着一对年轻夫妻,这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这东西你很喜欢?”   杳杳认真地点头。   “我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的东西,这个小玩意儿是郦下特有的么,我喜欢极了。”   她说对这个小院子喜欢极了,听在怀柔侯耳朵里便像是在说,“我对伯宁哥哥喜欢极了。”   杳杳头上甚至还簪着那只碍眼的黄花,那是伯宁亲手替她粘上去的。怀柔侯甚至能够想得到,阳光下杳杳冲着柏宁微笑。这笑让他觉得碍眼,心里千万个不能忍。   “那个风车也很好,只是我的小院儿里无风,弥瑕和弥笑说我这近期不能着了风,如此便罢了。这两个东西是我近期收到的最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了。”   “同样都是有妹妹的,我哥哥就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伯宁哥哥的品位和喜好都极合我意,他买的东西我竟都很喜欢。”   她还未说完,怀柔侯已扬手将那小院儿摔到了地上,他是个武将,生气时的力气委实惊人,小院儿一下便四分五裂。   杳杳还从未见叔叔生过这样大的气,她惊得站了起来,圆瞪着双眼。   她也有些生气。   “叔叔做什么要在我房里砸东西,若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您大可以直接指出来告诉我,拿这些玩意儿出气做什么?”   弥瑕和弥笑要进来收拾,被怀柔侯厉声喝了出去。   她二人进退不得,杳杳给她们使了眼色,莫在这时候去激怒叔叔。   “想必叔叔是不满我多时了,今日不过是寻个由头来训我。既然不希望我在李府待着便直说好了。”   “我和哥哥在这里给您添了许多麻烦,明日是个好日子,这便告辞了。”   她还在歪曲他的想法。   “谁同你说要让你走了?”   “叔叔虽然没说,可句句都是这个意思。”   瑶瑶扭头便要走,不想再跟他在这里拉扯些什么。   却被怀柔侯强行拉到怀里。   “这时候你才想起来要逃?”   杳杳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却发现这人双臂有力,像绳子一样将自己捆得结结实实,动都动不得。   她有些气恼,“叔叔这是做什么,既不要人走,又不想让人留……”   杳杳的后半句话被堵在了嘴里,因他结结实实地吻上了她的唇。   二人体型相差悬殊,他的胸膛在杳杳看来,仿佛是铜墙铁壁。在他怀里,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只能簌簌发着抖,如此越发让他有了想要得逞的心思。   事情进展的太快,杳杳的脑子里完全来不及反应。   她一向当怀柔侯是自己的长辈,自己的叔叔。叔叔怎么能跟自己做这样的事情呢?这是违背人伦的。   她争着要从已然忘情的怀柔侯嘴中逃脱。   一边拼命摇头躲开他的侵犯,一边急迫的喊了几声,“叔叔……唔……叔叔……” 第33章   姑娘的嘴唇仿佛是这世上最甘甜的清泉, 只接触上了尝一口,便再不想松开。他此前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这种感觉。一种激灵灵醍醐灌顶之感,叫他浑身栗栗。   这滋味极美妙, 叫他心里只一个想法,便是再不想放开她。   他渐渐不满足于唇齿之间的交流,有亲吻渐渐落在她的眉眼和耳廓狐甚至连脖颈里都有了濡湿的感觉。   杳杳耸着肩膀,妄图从这吓人的事态中,唤醒在自己身边已然置入深渊之中的怀柔侯。   “叔叔, 我是杳杳啊?”   “我知道。”   他喃喃自语, “我知道。”   他接连的重复仿佛也是告诉自己。   他的声音仿佛有蛊惑的能力,“我从来都不只是想要当你的叔叔。”   起先她还挣扎的着, 却激得怀柔侯使出三分力量才去能压制。   姑娘和男子天生便力量悬殊, 怀柔侯又是个沙场战将, 功夫了得的男子, 杳杳哪里是他的对手。   怀柔侯以为她挣扎渐弱是示弱和臣服之意, 渐渐却觉得怀中姑娘身子软的像一滩泥,几乎把所有力量都靠在了他身上。   “疼--”   杳杳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猛的从这无边的眩晕之中抽身出来,低头去看, 果然姑娘白着脸, 肩膀的伤口似乎又迸裂开来, 洇湿了肩上的薄衫。   他将他打横抱起放在榻上, 高声叫在外候着的弥瑕和弥笑, “快叫大夫来。”   这次确实是他趁人之危, 可他丝毫不后悔。怀柔侯对她早就起了别样的心思, 早一日让她知道也好叫她调整自己的心态。   他自始至终未把杳杳只当成自己的一个晚辈, 他也不是他的什么叔叔。   院儿里的人来来去去皆有些慌乱。方才还好好的,也不知怀柔侯同姑娘起了什么争执, 叫侯爷方才发了那样一大通脾气。   姑娘如今的身子哪里禁得起折腾。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怀柔侯便叫大夫来瞧了,恐怕情况还有些严重。   这厢大夫瞧过之后,只说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又有些撕裂,且伤口不小,日后万不可叫她有激烈的举动,千叮万嘱要小心伺候。   她肩膀的衣服褪去,弥瑕跟弥笑拿了伤药和绷带要来替她重新包扎。   “我来——”   怀柔侯却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结实的小臂,他日日不忘练功,一身的腱子肉。   再搭配那满是不容置疑的语气,“笨手笨脚的,伤到她怎么办?”   杳杳简直恨他,他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居然有脸埋怨别人。   只是她伤口疼得很,声音也细弱蚊蝇,疼得她额头生汗,渐教训他的力气都没了。   怀柔侯斜坐在她床榻边上,姑娘原本凝脂一般的肩头上却有个碍眼的洞,他纵使力气轻柔,还是叫她疼得咬紧了下唇。   杳杳不想在他面前示弱,疼得向上拉长了脖颈,那枚小小的红正绽放在她修长的颈项,向一旁的罪魁祸首讨伐着他的罪责。   怀柔侯顿时想起方才埋首在那里,鼻尖萦绕的香气绯绯靡靡,方才他差点难以自持。   脑中乱想着,手上力气便有些失了控制,姑娘立刻便轻“哼”了一声。   他不敢再心猿意马,手下越发放轻了力道。   他从前在军中受伤不少,刀伤剑伤,甚至从前西旗有个猛士惯用一把长斧,他被那斧背击中过前额,那时战事正酣,他同营里的弟兄们草草收拾便又要出门应战。   西旗人轮番叫阵,三日五战,后来手下听见战鼓便说会头皮发麻。   他那时候硬是撑着出城同西旗人对打。因他知晓,士气这个东西是打出来的,形势不会等人,时机往往稍纵即逝,若你把握不住,敌人可是不会手软的。   杳杳躺着却不知道,身边这人竟把她当敌人一般看待。   总算给她清理好,怀柔侯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   弥瑕送来帕子,怀柔侯拿来替杳杳擦拭发迹旁的细汗,杳杳越发不喜他的碰触,晃了晃脑袋要躲。   不想这人却突然凑近,正面对她脸颊上方,杳杳怕得羞红了脸,这里现在满屋子的人……   怀柔侯本欲替她散去脖颈里的碎发,这样躺着能舒服些,却见姑娘突然脸上一片晕红,料想她可能是想歪了,心里愉悦。   纵使他真的心有邪念,也不能真的大庭广众欺负她,哪里有平白给别人饱眼福的好事儿。   她越发恼怒,将被子掀起盖过眉眼,“叔叔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可巧匪年回来。   哥哥这时候回来还不知房中情况,他过来坐在杳杳床头,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妹妹睡了么?”   她嗡哝一声,匪年并没有听真切,他伸手轻轻拉下姑娘脸上盖着的锦衾。   却见杳杳脸颊上不知何时挂上两颗晶莹的泪珠。她眼睛红红,鼻尖红红,整个人可怜又可爱,怀柔侯顿时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   匪年见她脸颊上的泪痕,只以为妹妹是疼的厉害。   问她感觉如何,她却含着泪直摇头,不想说话。又看看匪年旁边还立着一脸关切的怀柔侯,便立刻偏头转向了床榻之内。   她不想看见他,做出了这种事情,哪怕后面表现得再痛有什么用?   自己如此敬他,尊他,当他是自己的大恩人,还为他挡了这一箭,他却折辱于她。   难道是自己同哥哥在他府上住得时间长了,他便觉得自己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儿么?   她想清楚了,从前她确实欠他的,如今便算还清了罢。   怀柔侯虽然对自己和哥哥有恩,可这次却叫杳杳看清楚了他,他实则是个浪荡的人。   这次是在屋内,弥瑕和弥笑被他支了出去,可若是房间中有人,被人瞧见了再说出去,那她便不要活了。   他权势滔天,在朝中炙手可热,是大夏贵女人人心中最如意的郎君,世人自然有一万个理由替他开脱。   可自己一个小女子,无权无势,无人能为自己打算撑腰,连哥哥的事情都需他高抬贵手,为哥哥主持公道,哥哥才能出了五军都督府的监牢。外人若是知道了,只会闲话她是个不知羞的,硬要勾引叔叔罢了。   如今出了这种事情,除了躲避,打落牙齿和血吞之外,杳杳完全乱了方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杳杳暗自垂泪,又不想让哥哥和其他人看出异常。   心里想着他欺负自己不成,有了这一次,只怕还还会有下一次,她要在身上藏一把利器,他若敢有异动,她就真的伸手扎他。   这个李府她是呆不下去了,她这就求哥哥回京。京城佟府好歹有大舅舅为自己做主,她不信怀柔侯在天子脚下还敢对自己动手动脚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字数有点少,容我挤时间整理一下后续剧情哈~ 第34章   杳杳的伤还未养好便执意要走, 匪年实在劝不住她,她一向懂事又听话,从未如此执着过, 匪年也拗不过她,只好早些打点了行囊。   杳杳只说是想念知闲和大舅舅,半分没敢透露怀柔侯那日对她的举动。   结果哥哥却在她身边不住的夸赞,说怀柔侯如今在长守名声极盛,因是朝中头一个捐了款的, 且数额巨大, 连皇榜都在长守贴了出来。   杳杳不想同哥哥讨论这个,只管一味的点头或是不时“哦”一声, 就是不肯接茬。   匪年总算察觉到她的不高兴, 只是他是个直隆通的性子, 还当妹妹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有些犯懒。   “怎的不说话了, 往日说起叔叔来, 你一口一个恩人,变着花样儿的夸人。我从前想着若是叔叔自己在这里都要让你说得脸红了,简直是大夏第一完人, 亘古无人可匹敌, 能把叔叔一件事翻来覆去说十八遍……”   “我哪里是这样?”   杳杳并不服气, “那不是之前受人恩惠么……”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   “如今咱们还住在叔叔府上, 不是依旧是受他恩惠?”   “那不一样!”   杳杳愁得眉头打结, 又不好直接跟哥哥说怀柔侯是登徒浪子, 是个不要脸的!   “哪里不一样?”   匪年想着, 人还是那群人, 地方依旧是李府的地方,却也看不出哪里是个不同的。   “叔叔不一样。”   “哦?”   匪年疑惑地看着她, “不还是他么,又没有多生出三头六臂。”   他倒是没有三头六臂,可他长了张会强迫人的嘴,着实可恨。   杳杳不想再跟这个木头脑袋一样的匪年多理论,只说这里住得时间足够长了,只怕再住下去叔叔跟老夫人要嫌弃她二人,况且叔叔事忙,还是早日回程的好。   匪年对这个理由倒是没有异议,确实是麻烦李府很长时间了。   可巧怀柔侯近几日随四舅舅去了长守,杳杳不必整日面对他,只急着要快些逃离。   叔叔既然不在,匪年便只好同陶庚打了招呼,叫怀柔侯多保重身体,日后再在京城相见。   二人正要向老夫人辞行,结果那日却并未走成,反倒是老夫人派人先来通知,要杳杳和匪年到老夫人院里头去,说是姚家来了位贵人,要兄妹俩一起去拜见。   来人说叫他们要收拾齐整,这一位可是宫里来的贵人。   “咱们姚家还有相近的女眷在宫里吗么,如今长守和盈川都在发水灾,贵人这个时候跑到郦下来做什么?”   匪年叫她别说这话,“这不是在咱们府上,也是大舅舅那里,叫旁人听到了再传到贵人耳朵里可了不得。”   匪年琢磨着,“不过,确实有几位在宫里当差的宫女是从咱们姚家出去的,只是虽然同是姓姚,恐怕还不如跟老夫人走得勤。”   他突然又想到什么“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那是父亲的三姑姑,似乎很小的时候被送给了其他宗亲养大,后面进了宫去。算起来,这一位应该算是跟咱们最亲近的,只是从前少有联系,父亲也只提起了一嘴。”   “就连爹爹说起来的时候,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都已模模糊糊了。”匪年想起往日同父亲谈话的场景,一去多年。   弥瑕跟弥笑为杳杳换上一身得宜的服饰,又看着匪年也好好打扮了一番,“哥哥随便收拾一下,便是玉树临风。”   杳杳身体扔有些虚弱,这会儿正靠着小几,看哥哥忙着系脖子下的领口,闻言冲她挑了挑眉。   “那若是这位老姑母,咱们倒必须得去打一声招呼了。”   杳杳又问,“可惜这位老姑母从前同咱们不亲,不知她在宫里是什么位份,我怎的从未听说过,她可有生育过哪位皇子或是哪位公主么?”   “先帝在时姑姑极得宠,只是遗憾并未产下一儿半女,不过她同当今圣上的生母交情匪浅,曾助今上登上大宝。当今圣上继位之后尊生母为太后,咱们这位老姑母是太妃。姚太妃如今也算是得意之人,在女人堆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虽未生育孩子,不过年轻时曾抚养过另一位不知名的宫妃产下的小公主,公主在老姑母的身边长大后,嫁到了郦下来。听说太妃有时便借出宫礼佛之名,走得远些,到郦下来看看公主,或是回长守的娘家看望族里的宗亲。”   这样说来几乎确定就是这位太妃了。   杳杳心里有了成算,匪年搀她起身,问她伤口感觉如何,两人慢慢走了出去。   太妃出行守卫自然非比常人,杳杳还未进到老妇人院里,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侍从查验多遍,好在她跟匪年都是有耐心的,也不觉得过于费事。   太妃和老夫人谈笑连连,老夫人被她逗得前仰后合,只听二人说道,“没想到咱们还能有再见的一日,如今都这把岁数了,孩子都长得这么大了,想起咱们当年年青春年少,谁能想到如今过得竟然是这样的日子。”   老夫人“嗨”了一声,“老人不是常说么,年轻时靠着丈夫,如今是依靠着孩子,你跟我不都是如此么。”   太妃抚养得公主便是银河公主,银河公主在她膝下养到十八岁,自然是她的心头肉。   杳杳慢悠悠同匪年进来,两位贵妇人便暂时止了谈论丈夫和孩子的话题,皆把眼神投在这一对儿兄妹身上。   太妃这时端坐上首,不同老夫人玩笑时是极得体的贵妇人的模样。   她看着年纪尚轻,仿佛不到四十岁的模样,若是仔细看去姚家人身上都有相似之处,杳杳跟匪年同太妃有着七分相像的眉眼。   人到了这把年纪,便越发念起自己的亲人来,恋旧也恋亲,太妃同老夫人从前是闺中密友,年轻时来往密切,既然来了郦下便没有不到李府上小坐的道理。   老夫人这里呢,她是个齐全人儿。杳杳跟匪年两个孩子她都很喜欢,既然同太妃有这层血缘关系在,多认识一个贵人以后可能便能多一条路,如此才引荐了两个孩子给贵人认识。   “这两个孩子长得真是好看,从前我还抱过你们的父亲呢,如今你们俩都长得这么大了,可真是叫人感叹。”   太妃对自家人还是很和善的,“真是巧呢,这个屋子里竟都是咱们姓姚的。”   匪年扶着妹妹给老夫人行了礼,两个人礼节上也挑不出错来,可见父母亲在时给兄妹二人教养得很好。   太妃复又在心里叹一句,真真是神仙似的一对儿兄妹,姑娘生得瑶池仙子一般,兄长亦是龙章凤姿。   太妃在宫里几十年,什么模样的美人没见过,纵是如今正得宠的华昭仪,那可是阖宫都认可的最拔尖儿的美人,若是同她放在一处,恐怕也不能抢去杳杳的风头。   “咱们姚家可是能人美人辈出呢。”   太妃拍了拍老夫人的手。   老妇人笑着说:“是这话。想当年,太妃也是郦下和长守有名的美人呢。”   太妃轻摇着满头珠翠,嘴角牵起笑容,一边还感叹着,“老了,老了。”   只是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移向姑娘的方向。   太妃用着长辈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问起杳杳如今的年岁来。   “回太妃的话,我今年十五了。”   十五岁,正是青春年少。太妃想起自己的十五岁,那时候她才刚刚被选入了后宫,她在宫里想家想得吃不下睡不好,第一次承宠的时候是哭着进去的,被先帝爷笑话了许久。   “你看着瘦弱了些,银河在你这年纪已经许了人家,她那时候壮的像个小老虎,整日在宫里上蹿下跳的。她皇帝哥哥烦她烦的要命,天天说着要把银河快些嫁出去,不然这皇宫的半边天都要让她掀了去。”   银河公主因为养母姚太妃得宠,在先帝那里享尽了疼爱,先帝走后皇帝又十分尊敬姚太妃,故而对银河多有照拂。宫里十几个皇女,只银河公主自小到大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听李家夫人说,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可好了吗?”   杳杳说还未痊愈,“前儿……”   她说了一半的话,硬生生咽回去,“前儿不小心撕裂了伤口,现在好一些了,大概还需再养些日子。”   杳杳表现得落落大方。   “我看着你就如同看着从前身边的银河,咱们有缘。”   杳杳道一句,“能入太妃的眼,是杳杳的荣幸。”   “我听说你二人住在京中,礼部侍郎佟良功是你们娘家舅舅?”   匪年道一句,“正是,大舅舅将我和妹妹接到了京里照顾,佟良功是用的的四舅舅。”   “哦——”   太妃点了点头,姑娘的家世也好。   有佟良功这样文采斐然少年探花的舅舅,还有手握重兵军功卓著的怀柔侯做叔叔,这二位可是朝中新生力量的代表人物。   若是谁能娶了这样的姑娘……   她继续和煦的笑着,“姑娘身子不好,便不要一直拖着在咱们跟前陪着了,叫下去歇着吧。”   匪年便跟妹妹依次退了出去。 第35章   杳杳直到踏上了回程路才稍稍放下心来。   怀柔侯派了陶庚一路护送, 杳杳不时要掀了帘子去看,生怕怀柔侯说话不算话,突然从哪里又跑了出来跟着。   陶庚骑马在旁, “姑娘总向后看,是在惦记侯爷?侯爷去了盈川,路途遥远,近几日恐怕是回不来了。”   “谁惦记他!”   杳杳将帘子放下来,忍着不再探头出去。   马车里垫着好几层厚褥子, 她像躺进了棉花堆儿, 只管跟着马车摇啊晃啊,有些自得其乐的惬意。   待一行人进了京城, 知闲早早已等在佟府门口, 杳杳见她眉眼含笑, 也跟着她没头没脑的笑了起来。   又凑到她耳畔打趣她, “范御史来过了?叫你笑成这副模样。”   知闲不理她的调侃, 依旧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笑意。   直到二人一同进了杳杳的小院儿,知闲引她到床榻去瞧,“唔, 这是特意替我换的?”   榻上换了天城绸绷得床垫, 那绸极细腻, 摸起来像婴孩的肌肤, 一匹不下十金。   “人家用天城绸做衣服都嫌奢侈, 如今咱们杳杳是个有福的, 竟拿来做了床垫和被褥。”   杳杳一听就知道是那个人做得, 有些不乐意了, 他手忒长,还伸到佟府里来了。   知闲将她的手拉起来盖到锦缎之上, “我叫手熟的姑姑来看过,芯子里头是西旗鹅绒,从前可是专供皇家的,今次还是人家立了功,圣上特赏得。”   杳杳赶忙捂她的嘴,“你小声些,叫我哥哥听到了怎么办。”   知闲的嘴巴被捂着,眉眼却还笑着,杳杳捶她一把,“胡说什么。”   “哪里是胡说”,知闲扭身先坐下享受这新做得柔软床榻,“你走前儿我就瞧出来了。”   杳杳自己倒了杯茶水小口啜饮着,“你瞧出什么来了?”   她唱着奇怪的调子,“郎有情,妾无意啊。”   “他这是,这是因为我替他挡了一箭,心里觉得亏欠,所以才……”   “欸,是不是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知闲偷着瞧她,“你心里就对他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老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知闲被她逗得直乐,“贵人多好啊,你这姑娘竟还嫌弃人家。老男人是个宝,有权有势,还有无边财富,到时候都是你的。”   “你这么夸他,别嫁范御史了,去投怀柔侯门吧,她听你嘴甜一准儿要你。”   “你又混说”,知闲知道杳杳身上有伤,也不敢同她玩闹,只顺手摸了一把她的下巴,“论会说话还是你比我强些,应该是你嘴甜啊。”   杳杳一听这话便面红耳赤,令她想到那些不能细想的画面,“什么嘴甜不嘴甜的,他就是我的长辈,是叔叔而已,我也只当他是叔叔。”   杳杳在心里给自己定下规矩,若他再敢来犯,她就给他点厉害尝尝。   至于是什么厉害,她暂时还没主意。   知闲又说起一事,“四叔给匪年哥寻了个差事,荐他做大理寺监丞,虽只是个八品下的小官儿,可任在京中,有四舅舅跟我爹帮忙,想必仕途能顺当些。”   这可真是好事一桩,四舅舅怎的突然变得如此好心。   杳杳也知道,虽然哥哥腿脚看起来跟常人并无分别,但跟别人比肯定是弱一大截,再上战场是不能了,如今四舅舅能举荐哥哥进大理寺,委实叫她吃了一惊。   “四舅舅在郦下的时候,却什么也没跟我们透露”,杳杳慢悠悠挨着知闲坐下,“他——”   杳杳跟知闲相对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闲也知道,四舅舅一向是不喜欢她们兄妹的。   “不过我听哥哥说起过,四舅舅常派人给我母亲扫墓,还特意从坛州运来了她爱吃的荔枝,似乎没那么急言令色了。”   知闲一下一下抚着杳杳乌黑的长发,她头发就如同榻上那匹天城绸,手感好的不可思议。   “从前是四叔无端,你跟匪年本就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和好小伙儿,这次是他反省及时,可记他一功。”   杳杳却不想知闲一般乐观,哥哥从前受四舅舅冷眼,不是这一两句话就能结清得。   知闲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儿,在饭桌上兴致勃勃的告知匪年。   大舅舅对这事儿也是知道的,四弟总算是不再揪着那点陈年旧事儿不放了。如今故人早亡,同两个孩子有什么可计较的。   知闲替匪年开心,趁匪年低头喝汤的时候瞅着他的脸不放,硬是要在他脸上找出来开心的神色。   姚匪年却安安静静的将一碗冬瓜汤喝得干净。   “长守和盈川前月水患,朝廷搬了恩旨,今年两地推迟州试,十一月放榜,也不耽误明年春试。”   匪年严肃的同大舅舅讨论,“我如今文书上还是长守人氏,也同我那好友陆昶晟约定,若能过了州试,到时一起参加春试。”   知闲闻言一愣,“匪年——”   “吏部大员有举荐之权,咱们既然有这个门路,何苦还非要跟人家挤那独木桥呢?”   匪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若是开头就走了捷径,日后便总想着走捷径了,大舅舅和四舅舅能帮我一时,总不能帮我一世,以后的路到底还是要自己走。”   他还有句话不曾明说,若是今朝得了他人便利,明日人家叫你做些违心之事,为官者,是做还是不做?况且他跟四舅舅依旧不对付,不受他的诸般好处,后面也就不会被他拿这个事情讥讽了。   “匪年这里多谢大舅舅和四舅舅为我周全,只怕要让两位舅舅失望了。”   大舅舅有些生气,“你们这些年轻后生倒是个有骨气的。”   他扒拉了两口饭,“你啊你,在军中这么多年,武将的洒脱没学会,文人的迂腐气还是拿捏的十足。”   大舅舅的爵位是从祖上袭来的,他没有匪年那么多捷径不捷径的想法,“是你的路谁也抢不走,日后就算遇到事儿,你不走四舅舅的路,也不走大舅舅这条路了?”   匪年闷不吭声。   大舅舅正要发威,又想起两个可怜孩子,如今无父无母的,硬是把这口气吞了下去,“这个差事也不是好谋得,良功也要受人指摘,可大舅舅知道你是个人才,有那个能力能扭转众人偏见,圣人不也说举贤不避亲么。”   “大舅舅信任我的才能,匪年才更不能刚大舅舅跟四舅舅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若如此匪年良心难安。”   一顿饭吃得狼烟四起,大舅舅觉得他这个外甥执拗,只恨不是自己亲生的。   大舅母忙着招呼小丫头进来,打扫摔碎的碗盏,“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从前他弃文从武,你也是气得在房里躺了三天,不也没拦住他投了军么?”   匪年汗颜,他总是叫大舅舅操心,又似乎总是走在错路上。   大舅舅长叹一声,匪年心思重,从前投军,就是不想借着二位舅舅的势力入朝为官,偏生要跑到自己插手不到的征西大军里历练,结果一条腿差点不保。   良功也是个造孽的,那会儿嘲笑匪年只知道赖在佟家,仕途也要靠着佟家人提携,不然匪年如今怎么一听他给寻了路,就急着要跑回长守参加州试。   一个两个的都叫他不省心。   吃罢了饭,杳杳跟着匪年回自己的小院儿去。   “哥哥要就在长守参加州试,怎的不跟我说一声,我便不会急着催哥哥回来了。”   匪年本来心情低落,对着妹妹还是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还是送你回来我能放心些,知闲跟大舅舅定能把你照顾好,在叔叔府上住得日久恐怕令人生了怨怼,你好好的我才能空出心思准备考试。”   杳杳不想自己成为匪年的拖累,可无形中还是要叫匪年分心招呼,“咱们才刚回来,哥哥不久后又要回去,这跑来跑去的费神。”   匪年安慰她,“我暂时还在京中读书,我同陆兄约定了,他未得进士出身,这官儿做得无甚乐趣,要辞官参加明年春闱,年前便可进京,若我州试顺利,到时可同他一起。”   杳杳知道哥哥胸有大志,且能力卓然,从前在府学里读书时便是一骑绝尘的优秀,可他毕竟多年不曾读书,短短几月备考便要应试,形势不利,杳杳替他担心。   “哥哥真的要如此么,路途艰辛,恐怕要狠费些心神。”   “陆昶晟都能辞官备考,哥哥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怕的,自然也要拼上这一把。”匪年安慰她,“哥哥也不是七老八十,今年不中,总还有大把时光,不然跑去经营咱爹娘留下的祖产,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杳杳想了想,左右哥哥如今无事,叫他能有个奔头和目标,多少人穷其一生庸庸碌碌,哥哥这样已经是十分的好了。况且还有陆家哥哥,二人从前就是至交好友,如今又一起约着在京中相见,想必哥哥心里也更踏实些。   从前负气从军,可这条路究竟不是哥哥能走得通的,从前听学究说他有经世才能,到长守应考,方才不负哥哥才能吧。 第36章   匪年每日读书至深夜, 杳杳每每到他廊下看望,他屋子里还都点着油灯。   大舅舅似乎跟匪年置起了气,匪年前去拜会他总是不理。   但却又实在是个疼爱晚辈的, 不理大的,不能不去理这个小的,知闲每日带着任务来看望杳杳,只盼杳杳的肩膀好得快些。   “你们兄妹俩倒是奇怪,连生病都能生到一堆儿去, 一个赶着一个的。”   “难免的嘛, 年轻时多遭罪,老了活到九十九。”   两个人欢喜的聚到一起, “你说得也有道理。”   杳杳问她, “大舅舅的气可消了?”   “自然没有, 且因为匪年拒绝了大理寺的差事, 凤姨娘便琢磨着叫她娘家兄弟顶上, 这几日正跟爹爹说呢,爹爹烦得不得了,我看他脾气更坏了一些, 叫匪年不要每天去问候了, 省得波及到他。”   凤姨娘肚子渐渐大了起来, 前些日子遭得禁也慢慢解了, 果然慢慢又活泛起来。不过既然哥哥并不想去, 这差事落到谁的头上同她都没什么关系。   “何至于呢, 大舅舅再把自己身子气坏了。”   “我爹一向看中匪年, 知道他是个可造之材, 从前放他去从军,我爹已经很后悔了。如今总算替他安排好出路, 他还不领情,想必觉得他有门路不走,实在是笨。凤姨娘虽然整天缠着他要东要西,他却觉得凤姨娘头脑灵活,会说话会来事儿,一看就很机灵。”   知闲对这话也并不认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旧时王朝初定,朝局混乱,很多旧制沿袭前朝,其实已不大适应一个新生的王朝。大舅舅那一辈的人因守旧礼,颇显得官僚,同我们这一辈的想法不大相同,其实有情可原,相互理解便好了。”   知闲却来拆台,“我爹哪里是个能放下身段理解别人的人。”   杳杳笑起来,“那便只能靠我们去理解大舅舅了。”   两人将才做好的汤饮送到匪年房中,他正垂头苦思,杳杳敲门入内,匪年见是她俩来了这才解了眉头。   杳杳将东西放下,去瞧哥哥正发愁的题目,是长守往年的州试考题《州试录》的一道“经学”考题。   杳杳对“经学”一窍不通,尤其长守和郦下因当地富庶且人才众多,历年里会试在榜者多出自这两地,故而近年来出题吊诡,常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说是杳杳跟知闲这种一知半解的半吊子,就是匪年自己也常常觉得吃力,生怕没有把握住考官出题脉络。   经学考题范围只在四书五经,考生难免会有重复枯燥之言,长守渐渐开始重视其后“策问”篇,此篇多考长守人文地理,古今历史,再串以当朝现实,答题范围纵贯古今极具价值。   这时杳杳又问匪年,“今年州试主考考官可有确定?”   “听陆昶晟提起过,应该是内阁侍读学士袁政道。”   匪年并不将这当一回事。   他此前不认识袁政道,不过就算是认识,匪年也不是攀交情,走后门之人。   “袁政道?坛州宣昌二十一年进士袁政道?”   知闲惊奇,“杳杳知道这人?”   杳杳往日里连府门都不怎么出去,结识的往来之人也不过佟府里这几个人,竟然对京中官员是哪一年的进士都记得这么清楚。   “有所耳闻。”   杳杳在地心悠悠走着,袁政道在坛州时是高家门下儒生,高家正是前世里杳杳未婚夫高鸿覃家。袁政道同高鸿覃是同年进士,那年已近四十,她同袁政道有过几面缘分,也都是高鸿覃同他论古谈今,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只在一旁附和。   当时大夏还未有今日的强盛,西旗却兵强马壮,大夏边境连年遭受西旗人滋扰,民生凋敝,大夏是一力求和的,反而叫西旗人得寸进尺,连年送去大笔金银还要挑选年轻貌美女子送去和亲,袁政道痛心疾首,西旗也是当时他笔伐重点。而与他观点不谋而合的坛州刺史李赐,正是今年西旗远征的左将军怀柔侯。   只是当时袁政道身份低微,多有感叹无法成为刺史的入幕之宾,每每提起甚是惋惜。   杳杳便问哥哥,“哥哥觉得,策问若是袁政道袁学士出题,会出何题?”   匪年琢磨着,“若出长守人文地理,此次水灾应当是头号选择,可考生应当都做此想,准备充分,此题出题意义便不大了。袁学士今次是头一次做长守主考,没有过去题目做参考,我也不好猜测他的出题方向。”   “哥哥觉得若以今年西旗大胜出题,此方向如何?”   杳杳认真的模样叫匪年觉得有趣,他笑了起来,“州试策问通常要与当地做联系,西旗同长守之远足有五六千里,如何能出题出到西旗方向去。”   杳杳却提醒匪年,“哥哥不仅要找袁政道袁学士出过的考题,也该去看看袁学士考过的考题。”   她娓娓道来,“长守从前主考守旧,出题从来围着长守一地,可坛州州试却很跳脱,几乎囊括坛州周边所有州府。”   袁政道四十岁中进士,州试中举之前实属艰辛,他家境贫寒,考到这个年纪却还一念想着考个举人,实在叫人钦佩。这多年经历,坛州应试内容恐怕早深深印在脑子里去了。   “郦下同长守是近邻,今次到郦下才知郦下冶矿之丰富,此次征西大军所用铁器多出自这里。况,郦下还有怀柔侯这样的征西英才……”   杳杳说着,又觉得如此夸赞怀柔侯有些奇怪。   “哥哥可有备无患,郦下,西旗,怀柔侯,这三样也算是个不错的讨论方向。”   匪年将她所说提笔写了几个大概的想法,归纳之后觉得还需再费点时间琢磨。   “容我想想,似乎有点思路了。”   之后便奋笔疾书起来,杳杳跟知闲不敢再打扰,悄悄退出门去。   知闲同她前后脚进了杳杳的小院儿,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搞清楚,“你怎么突然对朝中官员这么有研究了,还知道人家是哪里人,是哪年中得进士,甚至还知道坛州州试种种。”   杳杳不慌不乱的胡编,“那日在长守偷听到哥哥跟陆昶晟的谈话,我不好直接在哥哥面前说而已,私下偷偷去查得。”   知闲想想这理由也算充分,匪年有时候脑筋直,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总是大而化之,就不会像自己一样对杳杳追问。   “你说得这题目,你觉得有没有谱?”   杳杳摊手,她也不是能掐会算,只是凭借对袁政道的一丁点了解做出了小小推测,能猜中固然是好,不中哥哥也不会责难。   “咱们外行人不过凑个热闹,我哥哥自己能分辨的,能不能有所启发还是得看哥哥自己的想法。”   知闲寻个小凳儿坐下,“一人科考,全家出动,人人都要为匪年操一份心。我若是匪年,如此压力我可就要逃跑了。”   弥瑕送上切好的沙瓤西瓜,个个鲜红欲滴,瞧着就叫人觉得可口。   知闲便簪来举着吃,“咦,你那榻上的天城绸怎的没了,不铺着多享受享受。”   杳杳正色道,“太奢侈了,待叔叔回来,我看还是要退给他。”   “欸,人家送都送了,哪里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我看怀柔侯不能依你。”   这话不假,他实在是个强势的,若他真在府中,不知又会出什么样的状况,杳杳自认不是他的对手。   可巧这会儿陶庚又送了东西来,知闲比杳杳还殷勤的将人请了进来,“陶将军今日又有任务?”   陶庚摆手说不敢称将军。   “侯爷着人送了一匣子坛州荔枝,叫姑娘尝尝。”   知闲叫弥瑕接过查看,“这么多,侯爷可着实破费。”   坛州荔枝?   杳杳放了簪子来瞧,“叔叔怎么想起来送坛州荔枝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姑娘只管收下便好了。”   荔枝不易存储,这么一匣,只得快马加鞭叫人送往京城,如此便太过惹眼,又是水灾的节骨眼。   杳杳想想觉得不妥。   她虽然恨他孟浪,却也不能不顾从前人家恩惠。夜里便坐在灯下手书一封,言辞恳切,叫他莫要再大张旗鼓的洒金讨好,小心惹祸上身。   她写完将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觉得如此应当是妥当了,正要火漆封口,突然又想起哥哥的事情。   她啜着笔头想了一阵,惊喜起来,整个大夏恐怕没有比他更清楚西旗底细的人了。 第37章   第二日, 杳杳将信写好了交给陶庚,“陶将军若是有空,请帮忙把此信送到叔叔手上。”   陶庚不知为何有些犹豫, 思量再三后又爽快的双手接过,“在下会尽快将信送到。”   杳杳突然叫住他,“不是多急切的事情,陶将军有空的时候叫人捎带过去便好了。”   陶庚突然有些绷不住赶忙低头将笑意掩去,“就照姑娘说得去做。”   杳杳对陶庚的异常倒是未有察觉, 安顿好这边, 便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陶庚快步回了泓曌院。   今早姚姑娘托了弥瑕来寻他,他还颇有些意外, 昨日才送了荔枝过去, 若是有事昨日怎的不见她提起。   不想姚姑娘竟是有信要送, 也不知道姑娘同侯爷要说些什么, 看那样子还颇郑重的模样。从前侯爷示好, 姑娘还没有像今次这样有所回应,京城果然是好地方,好山好水养人心, 比待在郦下强百倍。   屋里有人影走动, 陶庚进门看到那柄玉细长剑已经搁在了剑格上, 剑穗被他进门带进的微风携起, 左右偏了两下。   那人洗手净面, 正用布巾擦着手, 是刚刚晨练完的模样。   “回来了?”   陶庚应一句“是”。   他对着墙上那道暗门饮了一杯浓茶, 苦的舌苔都泛了麻, 然后回身问他。   “她说什么了?”   “姚姑娘叫我送信给侯爷。”   陶庚毕恭毕敬的将信送到他手上。   怀柔侯立时来了兴趣,挑了火漆将信展了开来。   陶庚在旁边问道, “侯爷,要不要告诉姑娘您已经回京了?”   怀柔侯一边看一边扬手,他居然也笑了起来,“不——”   他昨天赶回来处理五军都督府的事情。   左都督日前突然病逝,虽从前左都督已经放了大权,可因怀柔侯人在郦下,一时对都督府的事情鞭长莫及,如今府内千头万绪要他理清楚,他得了急召便连忙赶了回来。   那信上字迹娟秀,怀柔侯觉得有些眼熟。   他来不及捉住脑中那一丝思绪,便索性丢在了一边。   杳杳叫他莫要破费,竟用了“洒金讨好”四个字。   他觉得这四个字用得极好,他不仅要讨好,还要大大的讨好才行。   怀柔侯叫陶庚来研墨,姑娘对他西征之事似乎有些兴趣,这样很好,她想要了解他,这是个叫人满意的开端。   杳杳问她为何此次西征大胜而归,以他之见从前兵败原因在何?   怀柔侯写道,我朝在此次西征之前,已有近三十年不曾有过大型战事,反而轻赋税徭役,鼓励耕作,多事生产,故而国库有余能支撑大批人马粮草损耗,此为其一。   鼓励国与国之间经济交流,以粮换物,引入西旗良马,东番国兵刃。此前因马匹不如西旗马耐久,兵刃又常脆裂,必然战事败落,此为其二。   ……   洋洋洒洒直写满了十页信纸。   他收笔搁到笔山上,墨迹未干,他又生出逗弄的心思。   怀柔侯嘱咐陶庚,“别着急送过去,等上四五日,交代泓曌院的人不准透露我已经回来的消息。”   他今日上值时脸色极佳,陶庚看他大步流星的朝外头去了,突然觉得他家侯爷似乎情字上开了花,竟有种意外的情调。   杳杳这边送出了信,突然叫弥笑点上两笼香,她跪地向佛龛拜了又拜,盼望哥哥十月州试顺利,年后回京中再参加春试一举高中才好。   这会儿她才起身,知闲已蹦蹦跳跳从院门挤了进来,“咦,你如今也是个信神佛的了?”   杳杳两世为人,她自然是信的。   “去郦下时,叔叔的母亲,李府的老夫人是个笃信佛之人,我闲来无事也同她一起念了几段经。”   知闲挤眉弄眼地挤挤她,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可别用那种表情瞧我,其实什么也没有的。”   “我知道”,知闲装作若无其事,“你一向讨人喜欢,连李老夫人对你都青眼有加。”   杳杳抿了抿嘴,“却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知闲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抚了抚她后背,“你莫生气。”   杳杳不理她。   知闲便把脑袋凑到她眼皮底下摇头晃脑,“我来是有事告诉你。”   她拉着杳杳双手坐下。   “从前祖母在时给四叔定下一门亲事,是汝阳王府赵家的大小姐。可姑娘身子一直不好,多年缠绵病榻,王府便做主退了婚事。四叔虽然同人家没了婚约,可也奇怪一直未再议亲,恐怕是因年少情谊,还念着人家姑娘。如今听说姑娘身子好了大半,还邀请咱们府上女眷到王府做客,我娘要你同去。”   杳杳听了觉得这是好事,“如此看来,姑娘应当是真的好了。这也是一桩喜事,无论今后她与四舅舅有没有缘分,咱们府上去道了一声贺也是情分。”   杳杳自来京中还从未有这样的机会,同知闲和大舅母一起出门。   今日是喜事,大舅母不单带了杳杳,也叫了姚黄一起。   汝阳王府距佟府还有一程子距离,途中路过糕饼铺子,姚黄掀了帘子指给知闲和杳杳看,“这家的酸乳酪做得好,咱们回来的时候可以买些回府吃。”   杳杳点头说好,也顺势看去,之间这铺子旁边酒楼门口立着一班玄甲军,杳杳觉得他们这身打扮有些眼熟,正要仔细看去,马车突然加速跑了起来,酒楼一闪而过。   “怎么,见到了熟人?”   “我好像瞧到怀柔侯手下的玄甲军了,就是泓曌院外见过的。”   知闲觉得只是巧合,怀柔侯若是回了佟府,府上不至于无人通报,“玄甲军是五军都督府里的一支,想必有任务在身,不一定就是怀柔侯在此处。”   杳杳“哦”了一声,“也对,我早晨问了陶庚,他还说叔叔未归,应当不是他。”   汝阳王府是大夏初定恩封得异姓王,煊赫一时,能人辈出,不过近两代里未有如从前一般的红人重臣。   不过好歹也是多年大家,王府的门阀到底比佟府的高一节子。   如此人家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能够高攀的了的。   姚黄一下车便是惊异,“好生气派。”   杳杳同知闲交换眼神,那眼中对姚黄的话也是赞许。   如此门楣,若是杳杳不是同大舅母和知闲一道同来,路过恐怕都不敢停下瞧上一眼。   下人对佟家夫人自然是熟识的,也不必通禀,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知闲跟杳杳缀在最后头咬耳朵。知闲是个见过世面的,莫说是王府,就是皇宫夜宴也是去过的,对府中盛景也不十分的好奇。倒是姚黄这个小的乐滋滋的左看右看,恨不能匀出一日在王府好生逛逛。   杳杳便问知闲,“你从前可来过王府了,这位王府的赵姑娘她是什么样子?”   知闲想了一阵说:“我见到她的时候那已经是好多年前了,那时我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只觉得这位姐姐长得好看,总之就如仙子一般。”   知闲觉得这样说杳杳恐怕还不能感同身受,“就如同我初见你时,也是这般想法。”   杳杳知道知闲又在打趣她,轻轻捶了她肩膀一下,“你好好说话。”   “我是说真的,你们俩给我的感觉本身就很相似。都是极美丽出色的人儿,不过那位姐姐比我大很多,我当时对她除了惊艳之外,还会有一些小孩子对大人的莫名仰慕。那个时候她身子似乎尚好,王妃便常带她来咱们府上走动。”   “四叔这个人也奇怪,他们二人独处时总要带着我一起。幸好我对这位姐姐感觉颇好,他每次带着我,我便欣然接受了。”   知闲自小跟着四叔胡天胡地,被他领着做什么都不奇怪。   “那这位姑娘性格怎样,听起来似乎是个温柔的美人。”   “欸,被病症折磨这么多年,再是泼辣的人也没了脾气,我那时见她,她并没有什么气色,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美人。有时喘得急了,我都担心她下一口气就缓不上来了,时时刻刻都要担心。”   “这位姐姐如今大概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吧。这病症委实是把她耽误了,若是当时能跟四叔顺顺当当的成了婚,现在孩子恐怕都得有快十岁了,能同姚黄玩到一块儿去了。”   姚黄听姐姐们说起她,回头问道,“和我玩什么?”   杳杳替她整整衣襟,“说是叔叔有了孩子能跟你玩到一块去。”   姚黄想一想觉得挺好,她在家里头算是最小的,常常受哥哥们欺负,再来个更小的她也能摆一摆做长辈的谱了。   知闲又同杳杳说起,“对了,姑娘似乎还有个弟弟,同我相差不了几岁,有时他们全家来咱们府上做客,我还同那小子打过一架。”   杳杳“啧啧”一声,然后笑话她,“如何能同客人动拳头。”   而后又有些八卦,“你打赢了么?”   “那自是没有打赢,这小子拳头黑得很,打得我脸上都青紫了一个月。总之是混世魔王,现在还常能听到他的名头,在京中是响当当的谁也不敢惹他。”   杳杳还想再问是怎么个混世法,结果一群人已经走到正堂。   佟夫人回头示意她们两个不要再胡聊了,主家来了。 第38章   只看面相, 来人大概就是汝阳王府的王妃。王妃装束比旁人要华贵许多,虽上了年纪,一瞧便知年轻的时候是个出色的美人。   王妃这身行头环佩叮当, 若不是平常便照此打扮,那便是极重视今日会面。   在来的路上,姚黄问起过这位王妃。知闲介绍她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也是太子的亲姨母。她娘家身份非同寻常,如今又是汝阳王府的主母, 地位自然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儿。   王妃从做姑娘起一切事情都顺心合意, 一生大概只一件憾事,便是女儿赵解澜。生大姑娘时她出了意外, 孩子早产, 才导致女儿身体虚弱, 一直到如今这岁数, 喝药已经如吃饭一样的频繁。   佟家夫人赶忙上前拜会, “王妃,久不曾见过了。”   王妃同她寒暄了一阵,这才将眼光投到身后几位姑娘的身上。   “这是知闲吧。”   王妃一眼便认出了如今长大成人的知闲。两府多年不曾往来, 王妃此举叫佟家夫人一时诧异。   “王妃居然还记得小女, 一眼便能认出来。”   “知闲同你长得相似, 这有什么不好认的?”   王妃轻轻拉起知闲的双手打量着, “从前你和我那小儿破奴打了一架, 我那时觉得这姑娘真是英气, 那时便相中了你。谁曾想我们王府竟慢了一步, 你早早便许了范家的那位探花。”   她想了一阵, 怪自己如今糊涂,“姑爷名字叫个什么?”   王妃一时倒忘了知闲未婚夫婿的名字。   知闲也不害羞, 大大方方的给她介绍,“是都察院巡盐御史范司俍。”   王妃就是欣赏她这股子大方劲儿,越看约是喜欢,“还当你与破奴有缘。如今只能叫我望着你眼馋了。”   大舅母又过来说,“破奴是个好孩子,自然会有良缘相配,王府这样高的门第,何愁不能给破奴说一门好亲。我这傻丫头也不会扭捏一下,说话叫我好没脸。”   王妃不以为意,“我还瞧不上别家的小家子气。你莫安慰我,我是真真相中了知闲的。”   知闲如今早早定下了,从前这些说亲背后的事情,便都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了。王妃也是为了抬高了佟家的姑娘,当下给了佟家面子,日后两家交往起来便能更亲厚。   知闲回过神来又给王妃介绍着,“这是我的两位妹妹,一位唤做杳杳,是我姑姑家的女儿,这位是姚黄,想必您认得,这是我小叔家的孩子。”   “姚黄啊,我上次见她的时候,她不过还是个小婴孩,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王妃感叹一句,“我倒果真是老了。”   这才又看向杳杳,王妃一直知道佟家的大姐是个当时京中最出色的姑娘,不过当年未有缘得见。如今见到杳杳,想是承袭了她母亲的美貌,着实是个惊人的。   可叹这位从前的佟府大姑娘不仅是个美人儿,她的一些事情王妃也有所耳闻,那些事儿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故而对杳杳也带着一丝偏见,并不想同她亲近。   “这位姑娘倒是面生。”   杳杳同王妃解释,“我母亲自出嫁到长守姚家,便不常再回佟府。王妃没有见过我很是寻常,我也是这两年才被大舅舅和大舅母接来京中的。”   王妃轻“哦”了声,姑娘虽貌美,可今日会面的重点不在这几个姑娘头上,王妃到此便略过。   又同大舅母聊起寻常家事。   大舅母也适时打听起郡主赵解澜,“听说郡主日前身子渐好,今日怎么不见郡主出来?今日来得都是姑娘们,该聚到一起玩闹的。”   “嗨,郡主爱美,知道有外人要来,在屋里打扮着呢,现在还没出来。”   “甚好甚好,上次来府上还是多年之前,郡主推说不见客,我听你说起她形容自己容色枯槁,听得我这个为娘的心都要碎了。她如今有这样的好心情,我倒真替郡主高兴。”   王妃也是一派喜气,“是这个理儿,眼见她这一两年身体渐有了起色,也慢慢知道再打扮自己了,纵是不再是七八年前的青春年少,如今这年纪也不算太大,总之在我眼里还是花儿一样的小孩儿呢。”   “未出嫁的大姑娘,哪个不爱美,只有像我这孩子都一抓一大把了,再想捯饬自己给谁看呢?”   她们在前面走着,杳杳和知闲在后面悉悉索索地说着小话。   “郡主名唤赵解澜,她那个乳名叫作破奴的弟弟是赵迷楼。解澜这名字我甚是喜欢,郡主从前确实是个极爱妆点的美貌佳人。我记得四叔还说起过,郡主对色彩把握得精妙,红添翠减,宫中的画师都说不如她。她的眉毛画的极好,在京中久负盛名。”   “我少时常想,待我长大,便要同郡主娘娘学习如何画眉,如何配色。”   知闲对郡主和整个汝阳王府的印象都是极好的。   “王妃呢,她擅做绢花,我那里还有儿时她送我的几朵雏菊,如今早褪了色,只是因造型别致,我到现在还留着呢。”   二人拾级而上,随着主人在正屋落座。王妃果然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这是昨夜连夜赶工做得,姑娘们不必客气,随意来选,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想要多折几支走也都随自己的心愿。”   几人都很知理的单拿了一朵,先把那国色天香的牡丹花留给了大舅母来戴,杳杳只拿了一朵红蕊白梅。   两位夫人又聊起了制香的手艺。   “我方才在院子里远远瞧着,似乎府上还养着几只小鹿。奔跑跳跃,有些新奇,王妃可允我和几个姐妹出去好生瞧瞧?”   王妃自然点头同意,他们三个姑娘坐在这里左右无事,也不拘她们出去上哪儿逛,只嘱咐了身边的侍从伴着。   “那鹿有些认生,可不要顶撞了姑娘。若想要靠近了抚摸,便叫下人牵着左右,不会伤到几个姑娘。”   知闲愉快地“哎”了一声,拉着杳杳和姚黄一起出去在王府乱晃。   王府虽气派华美,但比之李府,许是在京中建府的缘故,并不十分的宽阔。相比之下,郦下李府几乎种满了奇花异草,一步一景。杳杳并无过多的兴趣观赏,因在郦下赏过了,如今这景色便没有过分的吸引力了。   几人追着鹿在院里走了一阵。   渐渐走得有些深了,几个侍从便说,“前头是水潭,幼鹿爱在那边喝水,到那边或许能瞧见。”   杳杳扯扯知闲的袖子,“走的太深了,这里人又少,咱们还是回去吧,我瞧着远远看着也很有趣了,倒也不必非挨近了去看。”   知闲却有了脾气,她说不行,“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不叫我摸到小鹿,我是不乐意的。”   于是挽了袖子,继续领头在前面走着。   陡然却见远处一只小山羊向这边急奔过来。还未等身后的杳杳她们发觉,山羊已扑到了知闲身上,正扑了个准,她吓得脚下一空,向后倒仰了过去。   幸亏几个侍女眼疾手快将她扶起。饶是如此还是叫她踩了一脚一腿的泥。   这时却见个戴着金冠的男子,手里牵着一条皮毛油亮的小犬,在旁笑得前仰后合。   知闲气的得鼻子都要歪了,指着他大骂,“赵迷楼,又是你这个小人,我要扒了你的皮。”   说着便也顾不得贵女的优雅姿态,冲上去就要跟他撕扯。可那男子手里的猎犬可不是吃素的,奔驰就要向她这边继续扑,赵迷楼还在后面说着风凉话,“你可以定要来扒我这层皮,莫要输给我这只小猎犬。”   杳杳瞧他果然是个嘴毒的,正如知闲所说,赵迷楼可是个混世魔王,将王爷王妃宠坏了,谁都不放到眼里。   这猎犬站着立起前蹄足有半人高,知闲自然近不得他身。   知闲稍有上前的举动,那狗便要扑腾的咬人。杳杳上去将知闲向后推,“这狗看着有些吓人,你别意气用事,再伤着你了。”   “我可还记得你小时候将我脸打得青紫的仇呢,你别让我逮着你,若是下次让我碰上,一定狠狠教训你。”   赵迷楼却说她浑身上下只长这么一张利嘴,连小时候不懂事,互相打架的事情还记这么多年,“我将你脸打了,你不也害我折了一条腿么,早就扯平了。如今到了我府上还耍你们佟府大小姐的脾气,你当我赵迷楼是个好相与的不成。”   他说着突然撒开了那狗脖颈的绳子。猎犬一扑而起,简直有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劈头盖脸的便冲着杳杳和知闲而来!   杳杳和知闲二人躲得有些狼狈。   尤其是知闲,她小时候正是招猫逗狗的年纪,被狗咬过,对大型犬尤其的是害怕。现在便扯着杳杳的手不肯松开,几个侍女早已是大惊失色。照此下去,若是三位小姐在府上受了伤,王妃可饶不了她们。   赵迷楼却在旁边不管不顾得吹起了口哨。   他得意非常,这牙尖嘴利的佟知闲,他非得要让她早日向他臣服了才好。   小的时候二人在佟府见面,他讨不到便宜便罢了,如今在自己的地盘上不找回点场子,枉费他王府世子,混世魔王的称号。 第39章   那猎犬张嘴要咬, 杳杳慌乱中只得拔了发间一枚发篦,待它扑近了垫到猎犬齿间,叫它咬合不能。   看它似乎对攻击她们失去了兴趣, 只对着那篦子乱咬,杳杳稍松了口气。   杳杳又从姚黄袖袋里摸出一只金色的铜质小锤,那是姚黄用来砸核桃的,她爱吃这个,连小锤都带在身边。   杳杳翘手将小锤捏在两指之间, 在那猎犬后脑一处连敲了两下, 那犬便如饮了杯烈酒,七扭八拗的站立不住, 终于一头栽倒, “嘤嘤嘤”的哼唧起来。   这法子是她前世里向高鸿覃学来的, 这么多年不曾用过, 没想到手法还是如此精准。   这会儿功夫, 赵解澜姗姗来迟。   她对这弟弟简直恨铁不成钢,今日是什么日子,叫他这样戏弄佟府来得贵客。   “破奴!”   赵解澜柳眉倒竖, 气得几乎要立马仰倒。   这赵迷楼天不怕地不怕, 只怕赵解澜生气吼他。   他本是歪歪斜斜倚在树干上看戏。赵迷楼可最喜欢看平日端庄的贵女被他吓得花枝乱颤了, 满地胡跑了, 简直比得了金子还叫他高兴。   只是这个讨人厌的佟知闲旁边怎么多出两个姑娘, 有一个真是举止娴雅, 在这样的情景下仍有风度, 全未满足他捉弄姑娘的恶趣味。   只是奇怪, 他不知不觉便只顾着看姑娘训犬,眼睁睁见自己的犬倒地不起了。   杳杳可不想再理他, 如此无礼的贵族男子,她活了两世还是头一次遇上。   再看郡主赵解澜的装扮,果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只是她脸上依然带着病容,且因多年病情折磨多少有些倦意,一双明眸之下爬上沧桑细纹,仍旧是她这个年纪里的美人,只是不复当年惊艳了。   杳杳却觉得她此时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如蒲草般坚韧的气质。大概是多年病痛折磨,仍未丢失心中希望,才能有如此神色吧。   她对赵迷楼没什么好印象,对郡主却存着一份敬仰之情。   可以想见,若自己还是坛州徐杳杳的时候就能同郡主相识,那时的她不知会是多么的光彩夺目。也正是如此玲珑美人,才能当得四舅舅多年等待。   赵解澜给小厮使了眼色,叫人把那犬抱出了园子。   她快步走来将弟弟挡在一旁,“佟妹妹衣裳脏了,到我那里换件衣服吧。”   赵迷楼在他身后摸摸鼻子,而后懒洋洋的抬头望天,只眼神向姑娘们的方向瞟了几下,他做得隐匿,众人并无察觉。   知闲却不能不给郡主这个面子,且她如今这副样子出去也是丢脸。   这一群姑娘来得匆匆去的也匆匆,只留赵破奴自己原地立着。   小厮见主子抱拳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凑上来问犬怎么办。   “好了就留着,不好便丢到花树底下埋了,我看它是块好肥料。”   他轻飘飘地说完,小厮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这可是用来斗狗的犬,他特地从临南买回来给世子消遣的,犬祖上好几个斗狗霸主,血统纯正,前些日子靖南伯诚心要买,出价二十金他都没舍得卖。   如今世子一句话,这犬就要给花儿当肥料,他心疼的嘴角直抽抽。   今日的聚会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纵然郡主赔了知闲一套新衣服,她依然咽不下这口气。   “赵破奴这个狗东西,总有一天会犯在我手里。”   杳杳这时候也不想着劝她消气了。原以为知闲说他是个魔王只是夸大,谁成想真的是个不知深浅的家伙。   “郡主看着一副好教养的模样,怎么一母同胞的弟弟竟如此歹毒。”   姚黄心里直后怕,“外祖母给我说过乡里有人被狗咬到,最后发疯而死的故事,还说这疯子极其怕水,几天几夜不喝水,也不知是不是渴死的。”   这故事听的人心里发毛。   “幸而咱们几个都没让那畜牲咬到。”知闲顺了顺气,“那王妃居然还说从前相中了我,可万幸这事儿没成,他那儿子是个什么顽劣的性子,见一面都要减我十年寿命。”   她气冲冲下了车,大舅母唤她,知闲也恍若未闻,冲进家里给她四叔写信告状去了。   大舅母将杳杳和姚黄叫住,盘问了今日发生的事情。   “这样凶险”,大舅母也止不住的皱眉,知闲跟破奴小的时候就斗得乌眼鸡一般,那会儿大人看了还觉得稚子有趣。她也喜欢将两个小儿女凑到一起打闹。   如今就属实是过分了。   大舅母严谨,嘴上虽未抱怨,心里却觉得汝阳王妃是个不会教育孩子的,世子如此娇惯,幸而从前来往不多,叫他真的跟知闲有来往,她的姑娘得受多少委屈。   这事儿过去几天,杳杳跟知闲便把汝阳王府的经历抛去了脑后。   日子渐近秋日,燥热的天气还未退场,杳杳担心匪年没白天没夜晚的用功中了暑气,格外关心起他的饮食。本想把屋子里那座手摇冷风扇搬到他屋里去,匪年却嫌麻烦,屋里多个人摇扇子叫他分心,杳杳只好作罢。   不几天,陶庚送来了怀柔侯的回信。   杳杳近几日正惦记着这事儿,可巧这信就来了。她原本担心叔叔在郦下事忙,没空闲时间回她,谁成想来得正是时候。   “叔叔如今是在长守,还是在郦下?”   陶庚私底下没做好准备,杳杳突然问话,他一时心慌,“长……郦……郦下。”   杳杳疑惑地抬头问他,“到底是哪里?”   陶庚咽了下口水,“侯爷先去了长守,如今已经回了郦下家中。”   “哦。”   杳杳不作他想,只说:“谢陶将军的帮忙,我若有回信再叫弥瑕送到你那里去。”   陶庚赶忙说不必,“叫弥瑕随意找个小厮来递话,我当日定会来取。”   杳杳知道这是小事,左右佟府都是自己人,便说好。   她展信来读。   这字体笔走龙蛇,一蹴而就,可知下笔之人心中锦绣。   杳杳读到郦下对西征兵器所做贡献之时,觉得是个极其好的切入点。从大夏鼓励商人与他国进行经济贸易的政策出发,进而影响到生活用品甚至军事兵器革新,最终才能作用于整场胜利,算是对治国政策的管中窥豹,一叶知秋。   杳杳读着只觉得酣畅淋漓。难掩心中激荡,几次简直想把其中字句摘抄装裱。   她匆匆奔向匪年的院子。   途中还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弥笑来扶,她摆手表示无事。   匪年抬头便看到妹妹推门进来,她一脸欣喜,现宝一样的将怀柔侯的书信摆到哥哥的书桌上。   “这是什么?”   杳杳不言,示意他自己读来看看。   匪年正在用功,被妹妹打断了也好脾气的依着她,耐心得从头至尾翻看薄薄几页书信。   他越读笑容也渐扩大,“我知道这是谁写的了。”   “难为你还特地向他请教”,匪年对来信也是极感兴趣的模样,毕竟得到了征西左将军手书总结,这种好事也不是谁都能碰上的。   匪年虽然也是西征军中一员,可指挥官同兵卒的看法和眼界差别巨大。有很多需要匪年自己推敲的地方,他前几天还有些摸不准,得了这封信真真算是如获至宝。   匪年一边看一边痛快地饮下一杯绿豆汤,而后提笔本欲在书信上作标记,突然停笔,工工整整将书信誊抄了一份,这才放心用朱笔在自己的字迹上圈圈写写。   杳杳见这信对哥哥有用,也是喜上眉梢,她总算是能为哥哥做些有用的事。   她退出门去,回到房中数着日子,算算哥哥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州试,时间突然紧迫了起来。   怀柔侯那封信对哥哥很有些用处,杳杳自认做人要一码归一码,既然人家费心给你帮忙,那还是应当给人写一封回信,她字里行间满是感激,信末尾觉得还是要问候一下叔叔何时回京。   “不知何时能向叔叔当面道谢,盼归期。”   她写好后觉得“盼归期”二字有些暧昧,踌躇着要不要修改,知闲突然跑来催她出门。   杳杳因为提早为哥哥收拾行来。日前想着哥哥如今那块砚台似乎太沉了些,该重新置办件轻便的。另外考篮和被褥也要备齐,哥哥的腿脚不好,深秋的考院恐怕不会暖和,还是要做一床厚实的被褥才好。便叫了知闲一起,出门去给哥哥置办考具。   她只好停笔,本欲叫弥瑕送去,左右也要出门便想着自己跑这一趟。   陶庚似乎也要出门,两人在澄泽湖边碰个正着。   “姚姑娘。”   杳杳给他回了礼,“又要劳烦陶将军送信了。”   “这是小事,我们侯爷正盼着呢。”   知闲一听这话激动得在旁边戳她的腰。   杳杳并未接他这话,转而问道,“不知叔叔何时回京,他若事忙,便不必回信了,陶将军带我问他的好,叫他注意身体。”   陶庚这回准备充分,利索的回答,“侯爷回来许还要些时日,至于回信一事,恐怕还要看我们侯爷自己的意思,小的会把姑娘的问候带到,姑娘莫担心。”   怀柔侯却在独月楼上远远瞧着,他觉得鸿雁传书有些意思,等着她的来信颇有等待家书之感,就是要装作自己还在郦下,来往数日有些不美。   若是日日有信来,他就十足满意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第40章   知闲对挑文房没什么心得, 同杳杳逛了一阵看隔壁店家摆着好几只鸟笼,她便兴致盎然地逗起鸟来。   杳杳刚选了一只“榜上有名”的笔洗,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吵闹。   “知闲呢?”   杳杳回身在店里转了一圈, 却不见知闲的影子。   “才刚刚看到隔壁的鹦哥儿养得好,知闲小姐就去逗鸟了。”   这个知闲,就是个爱动的性子。   杳杳也随她,她又在此处逛了逛,这间店面小小的, 东西却齐全, 价格也公道,除了哥哥那一份之外, 杳杳另给陆昶晟也备了一份。   哥哥到时免不了要去陆昶晟的府邸叨扰, 她这也算略表感谢。   结果却突然听到知闲气急败坏的声音。   杳杳心弦猛得一声锃响。   她快步移到屋外, 却见知闲正背对着她。知闲对面的男子有些眼熟, 阳光刺眼她一时没把人认出来。   一旁人围着指指点点。   “这是汝阳王府的小世子, 霸道着呢。”   “我怎么听说汝阳王世子是个好打抱不平的,前儿京外城隍庙里有拐子骗孩子和姑娘,就是世子拦下的……”   “哎呦, 谁知道呢, 真真假假的, 人有千面……”   怎么又碰到这个没教养的。   赵迷楼跟知闲被众人围在当中, 一边是气得满脸通红的知闲, 一边是趾高气昂的赵迷楼。他竟不觉得被人戳脊梁骨有什么问题, 还在颇有兴趣的逗着知闲玩儿。   “这鸟是我先看上的!”   “谁做证?”   杳杳上来拉她, “算了, 就让给世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知闲却不依, 跺着脚给杳杳抱怨,“我都快提在手上了,他硬是从我眼前抢走了。”   知闲近来在他手底下总吃瘪,实在不符合她佟府大小姐的性格。   “欸,没付钱的便不作数。”赵迷楼折扇一打,兴致盎然地同知闲分辩,“我还说是我先看中结果你硬要争抢呢,如今抢不过就跳脚指责,没这样的道理。”   他倒是会倒打一耙,左右觉得他们几个女流好欺负罢了。   杳杳脑袋都觉得嗡嗡作响,上前拦着想要动手的知闲,无谓为小事在街上同他理论,平白给看客添了谈资。   店家也急得焦头烂额。一边是王府世子,另一边呢,两个姑娘的打扮一看也是非富即贵,他这庙小可容不下两尊大佛。   “咱们店里还有其余品种,更漂亮的也有,姑奶奶总还能挑到更好的。”   知闲斜睨他一眼,“前儿他从我手里抢东西你是个瞎子不成,如今倒默认这就是他的了。”   店家也是连连道歉,“咱们小本生意,姑奶奶多多体谅,不然我送你们一只也成。”   知闲叫了一声停,“逛街就是图个高兴,你送了东西赔了买卖,三家都要不高兴,我们不要了。”   赵迷楼这边,这事儿却仿佛跟他全无关系了似的,兴致勃勃的逗起鸟来。   “你们不要啊,你看这鸟,店家养得真好,不要可惜了。”   知闲也不知道这个小世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见了他就要找她的麻烦。   “世子留着吧,街上碰到的鸟东西,咱们瞧不上。”   知闲甩了甩帕子,在身上扫了扫表示晦气。语气里也含着阴阳怪气的意思,指谓不明。   赵迷楼却拦着不叫她们离开,“这怎么是鸟东西呢,是大大的好东西,该迎进府去的,待我养好了,一定送到佟府给二位好生瞧瞧。”   知闲骂她,“我们府上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进来的。”   也不知这个赵迷楼是真傻还是装傻,“也成,那我到时请姑娘来府上相看,不是难事。”   杳杳摇头对他无语,知闲也懒得多说。   见她要走,他才高声问她,“喂,边上那位姑娘,你是谁?”   杳杳不想搭理他,只留个迤逦的背影,袅袅离去。   “今日晦气,我要上庙里拜菩萨驱邪,怎么逛个南市也能遇到他,什么脏东西!”   好在杳杳东西都购买齐全,这时候回府什么也不耽误。   怀柔侯这边自然有时时关注的人,立马前来禀报杳杳在街上的遭遇。   “是汝阳王的儿子?”   “正是。世子同佟姑娘自小相识,不过两人似乎不太对付,见面免不了小打小闹,上次到王府已经很不愉快了,今日佟姑娘跟姚姑娘都气得不轻。”   “这个赵迷楼,似乎是该管教。”   怀柔侯努嘴想着法子,旁边人问便问,“侯爷的意思,是要出手?”   侍从想了想这可不好,总要给佟良功几分薄面,“可那毕竟是佟侍郎曾经的……”   怀柔侯伸手打断他说话。   他对佟良功差点做了汝阳王女婿之事也有所耳闻。   外面的人不知道,他却晓得,佟良功压根也不是个为郡主守身如玉的良人,自年轻之时起便放浪形骸,只是如今坐上高位逐渐收敛。   “你们不必出手,我自有办法。”   知闲看杳杳也气鼓鼓的,两个人眼神忽而碰到一起,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像个涨了气的□□。”   杳杳轻捶她胸口,“你才是□□。”   杳杳还是忍不住要提起他。   “赵迷楼从小就这么不可理喻么?”   知闲整了整背后引枕,“唔,我想想。”   这个问题叫她不由想起儿时同他拳脚相加的痛快事,“他以前就喜欢逗我玩儿,我还偷偷喜欢他来着。”   杳杳长了张嘴,“你?”   “小时候不懂事罢了,他又长的好看,还整天变着花样儿跟我玩,我就以为是喜欢了。”   幸亏四舅舅及时将这一段孽缘掐灭在摇篮之中。   “如今我可不喜欢了,”知闲抬手起誓,“他再如何跟我无关了。”   “我自然看得出来,傻子才会继续喜欢他。”   放着品行良好,一表人才的范司俍不要,喜欢这样一个无耻的家伙,杳杳恐怕真要疑心知闲中了邪。   “我只记得,汝阳王对他极其严格,他又皮的要命,动辄遭到打骂,很小的时候身上便青一块紫一块。然后郡主或者王妃就一边哭一边给他上药。有时候被打的猪头样儿,第二日还要来佟府找我玩耍,把我吓着了,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杳杳被她逗笑,捂着嘴笑了一阵,两人又同时觉得悲凉。   “说起来,他也可怜。”   两人突然默默无声。   杳杳抚了抚她的肩膀,“汝阳王家的家法重,他如今长成这个样子,我反倒不奇怪了。”   杳杳将东西收好放到了哥哥那里,同他又说了一小会儿话,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弥瑕突然来叫她。   “知闲姑娘着人来找,姑娘快去她院儿里看看吧。”   杳杳看她这样估计是有要事,不敢耽误赶忙去了。   大舅母正跟知闲坐在椅子焦急的等。   “你也来了。”   大舅母将她拉进来,“你们俩怎么同世子起了争执的,方才王妃叫人送信来,说汝阳王回去大发雷霆,把世子吊起来打,现在还不肯放人。”   杳杳跟知闲听了也觉得胆战心惊,“也没什么,就是看上了同一只鹦哥,拌了几句嘴,当时围观的人也多,我们就回府了。”   大舅母又问,“好好的,怎么能碰上的?”   “这哪里能知道,下次出门前要看黄历,若有忌讳我便再不踏出佟府半步了。”   大舅母戳了戳她脑袋,“别胡说。”   杳杳在旁边补充道,“实际也没起大冲突,你一句我一句拌了两句嘴,哪里值得王爷如此大张旗鼓的教训人,听着都骇人。”   “汝阳王脾气不好是众人皆知的,对外还有些收敛,对家里人向来是个王法严的。”   也是佟府跟王府好些年不来往,大舅母都快忘了王府里还有这么个冷面阎王。   “不成,我得到王府走一趟。”   知闲跟杳杳对视一眼,彼此立刻心领神会也要一起。   “太晚了,这事儿不好,你们两个大姑娘在家待着,别乱跑了。”   她叹着气,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儿,一面带着几个得力的婆子套车出了门去。   “我下午听你说起世子小时候的事儿,气早消了大半。”   杳杳委实难过,她心肠软,不是个记恨人的。   “谁说不是呢。”   知闲捧着脸盯着桌上的雁灯瞧,目不转睛的模样。   “你说是谁告诉了汝阳王,才叫他老人家生这么大的脾气?”   杳杳坐在她旁边,软着身子躺倒在知闲肩膀上。   “或是四叔?那日从王府回来我给他写了封告状信。”   杳杳立起身子,“可那是多日前啊,四舅舅不应当知道今天咱们跟他有争执。王妃口信里说是因为今日之事的。”   “你说得也对。”   两人又捧脸的捧脸,躺肩膀的躺肩膀,“还能是谁,如此手眼通天的,叫汝阳王如此信服,甚至还动这么大的火气。”   两个人算来算去也不知怎么回事。   “许是世子平日里招猫逗狗惯了,王爷给他身边安排的眼线吧,这样约束着他一点,别惹出什么不得了的祸事来。”   “不过是件小事,汝阳王倒也不必生这样大的气。世子这个年纪,还要棍棒伺候,以后他袭爵如何在府内外立威?” 第41章   结果当日大舅母漏夜才归家。   因王府与佟府距离颇远, 来回实在要费些时间,她身子疲累,见知闲院子还亮着灯, 强撑着要到知闲的院里去瞧一瞧。   杳杳当日也歇在了知闲这里。两个姑娘皆穿着寝衣,眼巴巴的守着雁鱼灯,等着大舅母回来。   知闲是个爱犯懒的,等到一半儿果然撑不住,趴在桌上睡去了, 杳杳吩咐黛儿给知闲披了件外衫。   屋里人影成双, 杳杳觉得心里乱乱的,既想着近些日子汝阳王府的事情, 也想着哥哥的事情, 忽而又算起自己离开郦下似乎好些天了, 再往下……   她不敢再瞎想了, 摇摇脑袋打起了精神。   这边看到大舅母进了门, 杳杳赶忙将知闲推醒。   “回来了,大舅母回来了。”   知闲迷迷瞪瞪喊了一句,“娘。”   大舅母拍拍她的小脸。   “世子狠受了些皮肉之苦, 不过未有大碍, 如今已叫人抬下去医治了。世子这孩子着实是个嘴硬的, 单挨着打却不见求饶, 全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   大舅母也无奈的笑了起来, “说起来叫人觉得荒唐可乐。”   “汝阳王这个作爹的, 儿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必然越发的生起气来。今日打红了眼, 藤条都抽断了一根,亏的是我去的早, 不然世子叫他揍得都要晕死过去了。”   “哪里有这样教育孩子的,那架势我看了也觉得心疼”,大舅母从杳杳手边接过一盏茶,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以后咱们府上姑娘还是离汝阳王府远一些,若平时撞见了世子,能躲便躲,实在躲不及了,便多谦让着他些,他要什么便给他吧,这孩子也是可怜。”   知闲说:“儿省得了。”   杳杳也咬着下唇笃定的点点头。   大舅母还在絮絮念叨着,“汝阳王的架势,仿佛这孩子是别家的,不是他亲生的一般。他是个从军之人,身强力壮,人高马大像头野兽一样,世子才十几岁的孩子,那小身板儿哪能经得住他这样的毒打。”   “实在不知汝阳王府中竟是如此光景,世子的性子古怪,恐怕同他自小的际遇有关。”   知闲突然想起多年前四叔的有意无意的提点,“四叔不喜欢我与他有来往,恐怕也是这个原因。从前我单以为是他和郡主的婚约不作数了,便不想让我再去叨扰汝阳王府,闹得两家难堪,可见更深层的意思,恐怕是在这里。”   “你叔叔是个醒事儿的。恐怕他是预见日后两家人情上还有牵绊,你跟世子的年龄相当又是自小的玩伴,若是两家再这么深交下去,后事难料。母亲从前虽未明说,却一直觉得范司俍门第低了些,如今再看你早早同他结了亲,竟是再好也不过的了。我回来路上还在想这事,简直要惊出了一身冷汗,王妃如今还总提起没能促成你二人的姻缘……”   “王府可不如他表面一般光鲜,王妃自己都在苦熬,我哪里舍得我的姑娘也填进去。”   知闲却问,“这话如何说,王妃这样的家世,在王府里也当不得家么?”   大舅母摆了摆手,“王妃连好言劝说都不敢,汝阳王一个眼锋过来,简直像个阎罗,王妃便单看着儿子受苦流泪。”   那当时场面可见有多骇人。   杳杳光是想想都吓得冷颤两下。   知闲却想起白日里同杳杳说起过,自己儿时对世子动心的事。那是年幼,觉得那便是喜欢了,日后若能嫁给他定然日日欢喜。   如今想起来只觉得荒唐,女儿家的婚事,需好好斟酌,哪里是能靠自己的喜好就决定的呢?   杳杳瞧知闲陷入沉思,也感应般的想到了她对自己说的话。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有趣。   “今日汝阳王陡然发了这样大的脾气,按理来说也不应该。我从王妃的贴身丫头那里打听说来,似乎是汝阳王白日里见到了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都督治下严明,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便同王爷说要管好家下,世子仗着家世当街强抢,被人背后指点,连带都督府都跟着丢了面子。”   杳杳和知闲面面相觑,“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这样的权贵我们哪里认识,如何又把五军都督府也牵扯进来,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大舅母说:“你们或还不知,如今汝阳王在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前些日子五军都督府上出了大事,原左都督因病过世,由右都督补上了这个值缺,便是你们知道的,住在咱们府上的怀柔侯。”   “叔叔?”   “怀柔侯?”   杳杳跟知闲震惊出声。   大舅母娓娓道来,“我想也是,他同你们来往也算熟悉了,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先提前给汝阳王通知了下,打了声招呼罢了。”   杳杳只顾着呆愣当场,“大舅母是说怀柔侯已经回到了京中?”   大舅母看她如此惊诧,“倒不必奇怪,估摸着是前些日子就回来了吧。”   知闲对怀柔侯已然回来的事实不感兴趣,“那他们又如何得知我和杳杳在路上碰到了世子之事呢?”   “这娘就不知了,王妃猜测是因为南方水患,各地都有异动,京中玄甲军频繁出动,想是他们在街上碰到你们,认出了世子,再打听下也便知道是咱们佟家的车架吧。”   知闲知道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她贼兮兮的斜睨着杳杳。   杳杳还在回想,她今日在街上分明没有看到玄甲军。倒是前些日子里,去汝阳王府上玩耍时瞧见了,想必那时候怀柔侯已经回来了吧,他整日的欺骗她,甚至还有监视自己的嫌疑。   杳杳捶了一下桌子立起来,岂有此理。   大舅母不知她为何如此生气疑问道,“杳杳怎么了,怎么这样大的气性?”   杳杳自知失仪,便说,“只是觉得怀柔侯好心办了坏事罢了,没有大事。”   “也是这个理,人家是咱们府上的贵客,咱们好生相待还不够呢,如今怎好因着这个事情去埋怨人家多事。”   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了计较。   大舅母是过来人,虽然不及知闲,平日里日日同杳杳处在一起消息灵通,但是看这情形,分析其中这些弯弯绕倒也不难,尤其杳杳本就是个瞩目的。   姑娘学识也好,性子温顺,出身亦不错,姚家是长守的大族,书香门第传承百年,门风自然是好的,佟家在京中也颇有威望。   若说要杳杳去做配怀柔侯,倒也不是不能。   大舅母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仔细算来,怀柔侯可大着她十几岁。辈分上都是两茬的人了,何况杳杳还要叫他叔叔,又想想,若如此对杳杳的名声也不好,人家有男宾住在府上,姑娘更应该避忌才是。真要是二人有什么,那外面的话不定有多难听。   她这样想着立刻又把刚才的想法打消了,杳杳可万万不能在她手底下出了这样的差错。   不几日过去,大舅母又上汝阳王府去瞧了小世子,至此再不敢带两个姑娘出门,只要求她们在佟府待着闲聊便好。   杳杳和知闲在澄泽湖边上放风,一边欣赏湖边怡人风光。   秋老虎近来越发厉害,距离匪年出发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杳杳这几日为他考试的事,担心的吃不好睡不好,眼见整个人瘦了一圈,知闲便把她拉出来在湖边上散心。   “我瞧是匪年在备考,他精神头倒好,每日进得香,睡得也香,问他可有什么问题要解决,有什么难处可帮忙,他都说没有。日子过得倒是踏实又充实,怎么反倒是你瘦了这么多,看着人形萎靡,可别等他还未考完试你便先倒下来了。”   杳杳心里还惦记着哥哥,心不在焉的回答着知闲,“却也没有那么夸张,大事上一家人总要有一个是要操心的。哥哥就只管着他的文章便好了,我为他想地多些,他日后便可轻装上阵了。”   “正是因你想地太多了,匪年都跑来寻我,让我给你松松绑,解解压?何至于呢,匪年本身底子好,如今又苦学日久,他自己心里清楚,想是不会差的。”   “话是这么说,可这心思由不得我做主,我就是没由来的想要操心罢了。”   知闲脑子活泛,“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咱们上城外的庙里去求个签,我听说那边解签神准,因此香火鼎盛,加之许愿灵验,咱们上那边去,你说好不好?”   杳杳说可千万别。   “才出了汝阳王府的事情,我可不敢带你出门,咱们再等等吧。过些日子风平浪静了,纵是我们俩现在想要出门,大舅母也是个不同意的,偷偷溜了出去回来就要挨说了,我倒是好,还要连累了你。”   “干嘛说这样见外的话,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们是一体的。”   她们这些不能上场考试的,能做的事情也就那么一两件,许许愿再者求求签,捐些香火钱为匪年行善积德。大夏人皆是如此,无人例外。   再往前走,便到了那竹楼。杳杳对那首诗仍旧耳熟能详,她心里念叨着:柔湖小舟泛水幽过竹楼,眼前的独月楼正是诗中所说的竹楼。   “这天气日头真是大,简直要将人晒化了一般。咱们也上那儿去,到楼上躲躲清闲好了。”   两人便步上高楼赏景。   杳杳问知闲,“你知不知道这竹楼有首小诗。”   知闲摇头说没听说过,“是谁所作。”   “似乎是四舅舅作的,我在泓曌院里,在他书房里瞧见的,只是字是乱的,我正好排对了顺序。听叔叔说他与四舅舅为这个首诗还赌了十金。”   知闲惊诧,“这么说来,你助个外人赢了我四叔”。   “哪是这样?”   “怎么说不得了”,知闲笑模样的开起她的玩笑,“前儿不是还好好的,两个人还通著书信,我当你们感情大有进展呢。”   “什么感情,你别胡说!”   她正打趣着杳杳,忽见楼下一队侍从路过,正护送着那金尊玉贵的怀柔侯上了楼来。 第42章   倒是巧。   他像是能闻着鱼腥味的猫, 正巧就把她逮在了独月楼里。   杳杳拉着知闲要走。   “咱们这时候下去也要跟他碰上,不如就待在这里,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杳杳自然不乐意面对他。这个人当她是猴一样地耍, 明明就在佟府上,期间还升了职,从右都督荣升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竟还暗中派了人盯梢她,若是大舅母前些日子未曾到汝阳王府走上一趟, 恐怕如今杳杳还被他蒙在鼓里。   实在可恶!   现在杳杳无论在何处做着什么事情, 都感觉有人在监视着她,叫她坐立难安。   他今日着一身浅色襕袍, 独月楼上的晚风吹着他的袍角猎猎作响。怀柔侯确实是一表人才, 可看在杳杳眼里却觉得他在她面前玩弄权势罢了, 如此便不能叫他称心如意, 要给他些脸色瞧。   杳杳可以当他不存在。知闲却还是个要守礼的, 她转身向怀柔侯行了礼道一声,“贵人来了,可真是巧, 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都趁这时候上独月楼来赏景。”   怀柔侯欸了声, 似乎也是意外, “真是没想到, 你们竟在这里, 若是方才有人来报, 我定不会到此扰了姑娘们的清净, 该上别处才对。”   知闲知道怀柔侯在睁眼说瞎话,若不是知道杳杳在此, 他这个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十二个时辰来用的大忙人,哪里会挤出时间同她闲聊。   “贵人从郦下回来得正是时候”,知闲有意逗弄两人她,“我们这头才出了事情,贵人正好回来便替我们解决了。”   怀柔侯被她如此调侃也不脸红,对她话中深意装作未闻,便说:“碰巧罢了,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知闲又道,“还未恭喜贵人晋升左都督,可喜可贺,贵人前途无量。日后若有事,还要仰仗贵人帮忙一二。”   知闲这边一通恭维怀柔侯,他倒也不为所动,只嘴上应着,“自然是不会忘了,我在府上得诸位款待,日后若有帮忙之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知闲这边乐了起来,得了贵人这句保证,多个朋友多条路,她这也算是同贵人攀上交情。   不过她也知这交情必然还是杳杳的功劳。   她在两人中间来回瞧瞧。   只见怀柔侯目不转睛的盯着杳杳的后脑勺瞧。杳杳生气,连个正脸都不肯露给他。   怀柔侯便用眼神示意她。知闲是个识趣儿的轻搡了杳杳一把,“楼上的风有些大,下面的风景似乎更好一些,我去下面逛逛瞧瞧。”   杳杳听了正要捉她一起,可知闲溜得极快,脚底抹油一般,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他伸手虚拦了杳杳一把,姑娘立刻背过身去,不想要他指头碰到自己一点。   杳杳背对着他,并不知道怀柔侯在做什么。她心里气恼,更不愿主动同他交谈。   结果却突然醒悟,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知闲都撇下她走了,自己却在这里陪着怀柔侯吹着冷风,她怎么越来越喜欢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杳杳脑袋里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半步也不曾挪动。思绪也慢慢随着眼前一行白鹭,渐渐远离,此处倒确实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她放松下来,原本轻搭在栏杆上的双手捏着帕子,渐垂到了腰侧。   这下却方便了某人,手指陡然被某人捉了去。   杳杳愣了一愣,忙要抽手。   扭头看他,却见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半分不肯松开。他脸上表情却极正经,仿佛这件事再正常不过,叫杳杳一时错乱。   她便装作被他扯疼了,一手赶忙抚着肩膀。   这个人力气大的像蛮牛,简直不管不顾的。   “不准碰我!”   杳杳以为他会立刻松手,谁想这人却捏着她的手指慢慢靠近。   “你不挣扎自然不会痛,我又不会害你。”   杳杳立刻还嘴,“我不乐意你碰着我,自然要挣扎。”   她再挣扎几下,自知拗不过他,只好扭头不看他,继续刚才一直注视的方向。   天宽地阔,山高水远。这样的风景同他一起欣赏,怎么想都觉得有些煞风景。   怀柔侯伸手在她的指头上轻轻摩挲着。杳杳能感受到那触觉,奇怪的是并不令她讨厌。   他这下懂得怜香惜玉,力道轻柔了起来。杳杳的指头生的也好,纤细秀美,甲盖上是修得齐齐整整的一道圆弧。   怀柔侯便在那边沿,挨个来回地抚摸。   这样的气氛有些暧昧。本是凉风习习,杳杳没由来的,觉得一股热气自脖颈蒸腾上来,那纤巧的秀颈便渐渐染上了红晕。   杳杳还是想用谈话来干扰当下的暧昧气氛。“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没有。”   他薄唇轻吐。   说着却拉着她的胳膊向上。   杳杳只觉得自己的指尖触及到一个干燥柔软的地方,那里有似曾相识的触觉。她一瞬间想起在郦下时,他对她做的事情。   原本只是脖颈上泛红,如今整张脸都布满了红晕,这下她便不依了。   “我好好的同你说话,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   怀柔侯偷偷觑她。   转而用下巴冒出的青色胡茬儿,在她的手指尖上来回地磨。   “你无耻!”   他却“哧”地一笑。   杳杳听了恼羞成怒,伸爪子在他下巴上狠狠挠了一下。   立刻便传来他“嘶”的一声,那指痕上当下冒出一粒血珠来。   杳杳立刻便听到阶下抽刀的锃锃之声,有脚步向上而来。   她吓得瑟缩一下。   怀柔侯伸手叫人退下,转头就开始威胁她,“你胆子倒肥了不少,竟敢伤了本侯。”   “你动手动脚的。”   杳杳反驳他。只是她声气儿有些弱,听着一点威胁力都没有,“我只是反抗罢了。”   怀柔侯似乎对她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将注意力转移,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几天不见,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用你管。”   杳杳想起怀柔侯派人监视他的事情。   哦,还欺骗她!   她便故意阴阳怪气的对他说,“还未恭喜叔叔近日高升,不知你早早便已回到了京中,不然一定要上门恭贺。”   她将上门二字咬得很重,可见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气恼。   “何必如此生气,我瞧着你写盼归期三个字,便再藏不住了,只好主动前来同你相见。你这样写着,怎么我来了你却不看我?”   杳杳并不承认,“那是我胡写的,谁盼你回来了。”   她恨不得回到写信那日,将那封书信直接填到火堆里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鬼迷心窍,竟然写下了这三个字,如今倒成了他来揶揄自己的把柄了。   “字是你自己写的,又不是别人替你执笔。就算是你真情所书,我又不会吃了你,何必否认。”   杳杳心想着,你先下和从前做得那些事,同吃了我也没什么分别了。   她嘴上却不敢如此胡说。   “我还有事要问。”   “我若知道,必定知无不言。”   杳杳这下勇敢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他下巴那儿一条长长的划痕,属实有些碍眼。   “叔叔是不在我院中安插了眼线。”   “没有。”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杳杳从他表情里看不出异样,姑且当他说得是真话。   杳杳心稍安,那她在自己院中便不必整日提心吊胆。   “那在佟府里……”   “佟府里有我的暗卫,他们要保护我的安全,必然要四处巡视。府中人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那她自然也在佟府里“其他人”的范围之内。   “烦请叔叔叫他们盯着别人便好了,我对叔叔没有坏心眼,就不要盯着我了。”   “哦,你怎么敢说对我没有坏心眼?”   他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拂来拂去。   “我自来佟府小住,这可是受得最严重的伤。”   “是你活该。”   她小小声的抱怨。   “什么——”   怀柔侯分明听得真切,却仍要逗她,故意提高了音量来吓他。   “没什么”。   杳杳想了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叔叔的府邸何日建成?”   怀柔侯自然猜的出她的意思。杳杳定是以为怀柔侯府建成了,他便能搬走了,以后也不会常来寻她了。   小姑娘的幼稚想法。   杳杳心想,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整日还要上手在佟府里欺负我,我自然盼着你快走,到时候你总没有理由留在佟府,还派暗卫监视着佟府。   他觉得姑娘小小年纪实在是可爱的紧。   他却故意曲解杳杳的意思,“你不必担心,待府成之日,若是想要见到叔叔,大可以跟着我到我府上小住。”   “谁要跟你走,流氓。”   杳杳头一甩,这个不知羞耻的怀柔侯,嘴里不知道还能吐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她再也不想跟他胡扯,变飞快从独月楼上跑了下来。   第二日,怀柔侯在五军都督府上办公,众人见到他下巴上一道长长划痕,有关心者上来询问,他便大大方方的回答,“一只小猫罢了,下手有些狠了,让他叨了一下。”   “左都督还有养猫的兴趣,不知是只什么品种的猫,这么大的脾气。”   怀柔侯脑海里浮现出姑娘的模样来,“孩子还小,稍逗了逗,气性也有些大,不是大事。”   陶庚只管在旁边装作冷脸,生怕自己不小心肌肉抖动,笑出声来被侯爷埋怨,那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43章   一晃数日过去, 天气便渐冷了下来。匪年离程在即,杳杳将他的行囊点了又点,生怕落下些东西。   大舅舅这场闷气生得时间长, 到此时还未气消。   大舅母心疼这两个孩子,同知闲一起送了些东西过来叫匪年路上吃。   杳杳叮嘱他,“这一包是我替陆家哥哥陆昶晟准备的,你到了他府上把这东西交给他,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又说, “哥哥路上要注意身体, 此去路远,每日要好好休息, 到了那边也是。”   哥哥要在长守那边一直待到放榜, 这一去便又是两个多月的时间。   “等到放榜的时候, 千万记得送信到京城给我说一声 。你路上不不必着急往回赶, 省着力还得准备着明年的京试。”   杳杳嘱咐了几句, 匪年只说:“哥哥是大人了,这一路该做些什么我心里有数。”   匪年伸手抚了抚妹妹的莹莹小脸,“你在府里也要多听听大舅母的话, 大舅舅和大舅母两个人为咱们着想, 听他门的总不会有错。遇到事情便跟知闲两人一块商讨, 不要自做决定, 恐会后悔。”   彼此似乎还有好多的话要说, 只是时间不等人。匪年看了又看, 终于还是狠下心扬鞭上马, 飞驰而过。   送走了匪年, 杳杳心里好似缺了一块,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知闲便想着邀她到城外道观里给匪年求签。   “显圣真君看你如此挂念哥哥, 也得让匪年考个状元回来才行。”   杳杳同她在车中坐着,随口无意说到,“四舅舅这样的人物连同你的范司俍范大人都得的是探花,我若替哥哥去肖想状元,那不是异想天开一般。”   知闲笑容里都盛满了甜蜜,两人都偷偷笑出声来。   说起范司俍,杳杳又念叨着,“进了秋天,你婚事也渐近了。”   “那时候哥哥也该回了京城,大事都定了下来。”   杳杳掰着指头数,“我那里还有好几块上好的木料,过几天送到你那里去,给你打个拔步床怎么样,你喜欢什么纹样,喜鹊登枝还是鸾凤和鸣?”   知闲便看着她给自己张罗。   “你总说我,可给你自己想了。”   杳杳从数指头中抬起头来,“我自己要想什么?”   “可有喜欢的,年后你十六了,按说是早该定亲的了。”   杳杳捧着脸摇头,“哥哥都还未曾考虑,我现在就想这个,为时过早了些吧。”   “女孩子不比男子,自然要早早考虑着,匪年志向远大,估计要等着金榜题名方才能计较这个,你如何等得?”   知闲只比杳杳大一岁,颇有些过来人的模样给她指点,“我看怀柔侯就很不错。”   杳杳及时止了她的话题,“不准提他。”   知闲笑嘻嘻的拒绝,“我偏要问,他那日下巴怎么会有划痕,是不是你……”   “是我划得,那又怎样?”   “咦?”知闲捉住她这句话,“难不成你们……”   她本是在挤眉弄眼忽而斩钉截铁,“他亲了你!”   “没有!”   “没有你脸红什么?”   知闲凑到杳杳面前研究。   她笃定,“分明是有。”   杳杳情急说漏了嘴,“那日没有。”   这话被知闲逮到了漏洞,“那日没有,哪日有?”   她这回闭嘴不肯再开口,只一味地摇头。   “好杳杳,给我说说,我想听的。”   杳杳摇头,“嗯——”   “你别再提他了,他为老不尊,我打定主意不会理他了。”   这会儿马车停在山门前。   杳杳不等知闲率先下了车去。   知闲怕她真的恼了,不敢一味追问,总算消停了片刻。   显圣真君观也建在山中,只是南北两地的山很有些不同。   南地草木茂盛,一路皆是青绿色的盛景,可京城到了这时候已初萧瑟,到了山门前更有清冷温度,杳杳披着件绯红的披风,在寂寥山中增了一抹艳色。她自己尚不知道,外人看她已是一道风景。   两人捻着三支香向显圣真君拜了三拜。   杳杳嘴里念念有词,“真君有灵,佑我哥哥姚匪年此去长守平顺,两月后榜上有名。”   知闲见她足说了三遍才又叩首,出了大殿偷偷问她,“这是什么讲究,愿说三遍更灵验么?”   “每日来求真君的人那么多,我怕他老人家把我的愿忘了,多说几遍提醒她。”   知闲看她说得正经,没好意思笑话她,只在她身后没忍住耸了耸肩。   杳杳有时候实在认真的可爱。   知闲拽着她直奔大殿旁的王母殿而去。   知闲嘴上念着“既然来了一趟,自然要上王母殿求求姻缘。”   她对杳杳的姻缘之事颇为上心,“顺便再求个签,说不准姻缘已经来了,没捉住跑了怎么办?”   “跑了的便不算是自己的姻缘了。”   杳杳被拽得一顿一顿。   “人定胜天啊,老天难不成还要把饭喂到你嘴里吃不成。”   王母殿外有一石桥,山上有流水倾泻,到了缓处慢悠悠打个转,从石桥下簌簌而过。山上冷得早些,已有红叶浮在泉上,也不知是什么叶子。   也有人在那清流边上净手洁面。   杳杳同知闲走得急,不小心丢下一只绣鞋。   她拽了拽知闲,“你慢些,我鞋子都走掉了。”   两人弯腰拾鞋的功夫,忽听自水边上桥两人低语,此时王母殿人并不多,因此那声音听起来还算真切。   “世子名声不好,这事做周全了必无人信他。”   杳杳听到“世子”二字觉得不寻常,微抬头瞧了两人模样。   是两个打扮矜贵的男子,应当也是富足人家的公子,瞧着不像是坏人。   二人便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结果那日王母殿解签的算子却没了踪迹,知闲按着杳杳等了又等,仍不见有人来。   “我听人说观里斋饭不错,我瞧还是莫要等了,左右时辰晚了,咱们用了斋饭便回,回府天光应当还亮堂。”   知闲觉得有些丧气,“你是个能沉得住气得,姻缘也不放在心上。”   杳杳前世也曾有过一段姻缘,人人艳羡,谁见了不道一句男才女貌,一对璧人。她也曾觉得高鸿覃就是他的良人,此后大概就会如旁人所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可真正待她被李赐救出坛州刑狱,央求他要再见高鸿覃一面时,也不过只能是遥遥看上一眼高家的阀阅门楣,那门扇上嫣红的双喜,刺得她眼睛生疼。   观里有给香客休息的客院。付了香钱,可在此处小憩,也会有修士将饭菜送到门上,叫丫头们去取便好。   杳杳推开客舍后的一扇小窗,山后有明灯灵塔,此时尚是白昼,若是夜里点起灯来,应当是一处盛景。   等饭的功夫,她在地上来回转悠着四处看,知闲撑着脑袋却打起瞌睡来。   弥笑为杳杳又添了一盏茶,她却推说不渴,“这观修得阔大,十步一景,在房中还能听到钟声余韵。”   杳杳支愣着耳朵听音,像只机灵的小兔。   弥笑跟黛儿见知闲睡熟了,便退到外头守着姑娘们休息。   这附近院落都是女香客们休息之处,杳杳看窗外又有几位妇人和姑娘走过。   午正之时,山上阳光大好,来回走动的香客和修士渐少。她等得乏累,也想着眯一会儿再说。   杳杳遮了半扇窗,只留个不大的缝隙凭窗远眺,却见屋后有二人自廊外过来,高个的那个杳杳并不陌生,正是汝阳王世子赵迷楼。矮一些的穿着实在眼熟,正是王母殿外遇到的那两个男子中的一个。   杳杳觉得恐怕要出事,再观察片刻,却见那陌生男子先行离开,只留世子在原地立着。   她渐渐琢磨出不对味儿来,此处可是女香客的客舍,那人把世子引到这里……   杳杳方才分明看到那客舍里进去了一个年轻姑娘。   她在原地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外面阳光毒辣,世子被晒得睁不开眼,果然准备推门进那屋舍。   世子这是被人设下了温柔陷阱不成。   杳杳想起不久前汝阳王因世子同知闲起了小小争执便雷霆震怒,若是今天世子真的被人设计,那后果怎堪设想。   她仿佛已经听到争执的声音,有观中修士正在盘问几个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的男子。   恐怕真的是陷阱。   杳杳撼醒了知闲,“我看世子真的要有麻烦,你去带人拦着,我去通知他。”   知闲正睡眼惺忪,应了一声好。   杳杳开了门出去,午时蒸热,丫头婆子们都躲去了旁屋休息。   杳杳顾不得带人一起,顺着廊子快步到屋后房舍门口,她正要扣门,却被门里的人拽进屋内,她一个趔趄,正撞到那人身上。   杳杳惊魂未定,只见赵迷楼嘴角还带着多日之前挨打的伤口,眼神却古里古怪,一副耐人寻味的邪气模样。   “世子快走,这屋里有陷阱!”   她急得搡他,这人却盯着她纹丝不动。   他们也算萍水相逢,此前两次相遇都不算和谐,杳杳生怕他不信自己,“你那朋友说要算计你,叫我跟知闲偷听到了,这屋里有个姑娘……”   杳杳本是情真意切,四下里逡巡,可这客舍空空荡荡,哪里有人,分明只一个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贴个预收文《娇儿》的文案,ball ball各位也收藏下咱的预收文吧!   天下三分,赵国侯陈家为大。   那日赵侯领兵,赵军直下燕国十城,赵军大胜。燕君献上二美人,意图求和。   东华伯长子柳氏与赵侯有年少情谊,得胜大宴兄弟称病,赵侯得美人不愿独吞,醉醺醺送美人到他帐下分享。   恍惚间与帐中娇儿共赴巫山,赵侯只觉娇儿云鬓酥腰,这燕国美人儿果然魅惑动人。   第二日柳兄弟寒着脸叫他走,赵侯知道自己占着兄弟营帐胡作非为不雅,赶忙赔罪。   “昨日的滋味极美,柳兄若是不嫌弃,连我这个也给兄弟留下,全当赔罪。”   她气得满脸通红,让他快滚。   赵侯却觉得她颇有昨日娇儿媚态,从此之后眼神日日在她身上流连。   她不敢再待在赵侯身边,借口奉养祖母,雇车跑回乡下。赵侯缠她缠得要命,打马追上马车还要笑她娇气。   “行军上千里咱们尚且纵马飞驰,如今回乡看看祖母,怎么还套车赶路?”   他非钻进来要同她挤在一处,却猛然见到她未曾束腰而隆起的小腹……   赵侯:我喜欢你,喜欢的以为自己生了断袖之癖。 第44章   杳杳对自己也有一刻怀疑, 难不成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心慌的向后退了几步,靠在门上,试探地问道, “世子在这里,不曾看到过一个姑娘么?”   他漫不经心的报胸,嘴角噙着凉薄的笑,“有啊。”   这人倒是不紧不慢的,全不知祸事临头, 甚至还有闲心去撩杳杳垂在肩上的乱发。   应当是她跑动时一时慌乱, 头发都乱了。   杳杳眼疾手快将他的毛手拍飞,结果正拍到他胳膊患处, 他“嘶”了一声。   她勇敢地直视着他, 赵迷楼有一张极薄的嘴唇, 几乎是杳杳所见之人中最为薄的。杳杳从前听娘提起过, 老话说薄唇之人薄情。   但是听他说有, 杳杳总算放下心来,“那人在哪里?”   “在我面前。”   杳杳气得一蹦,这人怎么还在同她玩笑, “不是说我。”   世子干脆就摆出一副,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杳杳又想着此时不是解释的时机, “总之我必不会骗你, 现在此处不宜久留, 世子还是快快离开, 若有机会我再同你详说。”   结果却来不及了, 眼见着外面好几人凑成的队伍, 正向这边屋子过来。边走边大呼小叫着,说自家姑娘进了客舍, 从里头栓上门不肯叫人进去。   杳杳将耳朵附在门上,“你听,有人来了。”   他却将指头比在嘴唇上道了一声,“嘘——”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杳杳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世子能不能镇得住场子,这屋里现下瞧着确是没有另外的人在的。   若是他们这群人强闯进来,真的在这里搜出什么来,那她跟世子一个都跑不了。   她想着,到时候得找个借口叫他们不能进来捣乱。   世子却突然将神情紧张的杳杳揽在怀里。   杳杳有从前在怀柔侯那里的吃亏经历,立刻偏头用脑袋狠狠撞向他的下巴。   世子只觉得下巴一麻,话都说不出来了,却死活不敢松开她。杳杳知道他胳膊上伤口的位置,死死拧着他胳膊上那一道血痕甚至拧着转了一个圈,世子疼得呲牙咧嘴,叫了句,“我的亲娘!”   “你不是说人要来了,跟我做场戏罢了。”   世子心里想着这个姑娘的劲儿可真大,长得柔柔弱弱娇俏可人的模样,他的胳膊都快要让她给拆了。   果然有一群人喊着就是这间屋子,然后便撞门冲了进来。   却见里面果然是一男一女,正要得意。不想仔细一看世子怀里搂着个陌生的姑娘,虽然看不到脸,瞧那衣裳也知不是他们方才送进来的那人。   世子语调轻佻,“是眼瞎么,屋里有两个人也看不清,我这小娘子身娇体弱,万一再让你们吓出好歹来——”   “——那大家一起都不要好过了。”   一面又将杳杳死死按进自己的怀里。   杳杳此时亦不敢露出面目,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她在道观里头同世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被一群人看到搂抱在一起,那后果她可不敢想象。   修士在后面道了一声罪过。   “此处是女香客停留的客舍,男香客若无事,还是早些离开吧。”   修士师傅说得诚恳,语气里也是尊敬。   “如此小庙,规矩倒多。”   世子冷哼了一声,伸手将身上披风取下,将杳杳从头到脚都包得严严实实。   而后便牵着她手,从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有人伸手想摘了杳杳的披风去看。   世子眼疾手快,将那人手臂擒住,狠狠甩开。“怎么,是不是你们家的姑娘你认不出来?”   “我家姑娘……万一她受世子胁迫。”   杳杳自披风里露出一双美眸,严声问他,“你怎知他是世子?”   这人被杳杳问得一愣,却也答不出话来,连连后退,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世子带着她走出了好远的路,确保已无人跟着他们了,杳杳方才敢将披风拉下,露出了本来面目。   今天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杳杳想着虽被世子占了小小便宜,可他受伤反倒更重。现在看世子的两手手臂上还有着斑斑血迹……   不过,算他活该,杳杳可全无悔意。   世子这时才疼得直抽气,“你可真是本世子见过的力气最大的姑娘。”   杳杳牙尖嘴利,立刻还击道,“你也是我见过的最笨的世子。”   “嘿,你……”   杳杳要走,走前还故意撞他胸口,将他挤到一旁。然后从廊子这头径直向前潇洒走过,颇有大将功成身退的豪迈之感。   结果好似将他撞得不轻,世子大咳不止。   看来果真如大舅母所说,那汝阳王对自己亲生儿子下手也是个不留情的,也不知道他浑身上下还有没有哪处地方,是有一块好皮的。   杳杳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长相,世子有双桃花眼,眉峰并不突出,下巴却很灵巧,凑近了看,脸上便显出三分女相来。他薄唇上也不见一丝胡须,皮肉又白又嫩,面孔堪称完美。   是男生女相的样貌。   “伤得这么重,何必这时候来道观里呢。”   杳杳虽然心软,却绝没有伸手将他扶好,坐到一旁的打算,只远远眺着他,同他说几句软乎的问候的话,便已经算很给他面子了。   世子见她双手抱臂,冷眼旁观,全没有方才在客舍里对自己那一份紧张感。   心道这小丫头还真有两副面孔。   “姑娘变脸变得可真快,方才我瞧你如此紧张我,还当你是对本世子生了爱慕之心……”   杳杳木着小脸,“你长得女里女气的,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世子对自己的样貌颇为自信,被杳杳嫌弃也不生气,只当她有眼无珠。   “那你喜欢哪样的?”他平空生出了逗弄小姑娘的心思。   这姑娘性子当真纯善,声音也好听极了。同她聊天不必有太多顾及,世子平日里总需要给自己套上的纨绔壳子,在她这里也全不必考虑。   “反正不喜欢你这样女气的,看着比姑娘还好看。”   “哦,不喜欢女气的,那便是喜欢个大将军了。”   杳杳立刻像尾巴被踩住了的猫一样,跳起来说不是,“你可忒烦人了,我救了你,你还要打听我的底细。我还要问问你呢,刚才那房间里真的没有姑娘么?”   “有啊,不是说有你了。”   世子选了个地方坐下,靠在廊子栏杆上,翘起二郎腿,一副“我要开始胡说八道了”的模样。   “我想你我都是聪明人,若你还是像方才一样跟我打哑谜,那可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世子向后仰着脖,靠在那栏杆上盯着她来来回回的瞧,想着这个小姑娘口气还挺大。   “我若说是有的,你猜我把人藏在了哪里?”   杳杳将裙子一敛,在他面前来来的回回踱步,一边琢磨着,“我看那屋子陈设简单,只是一些普通的陈设,有桌有椅,榻上干干净净,连杯茶水都没有。人不可能被你藏到房梁上,以世子如今的体力想要绑个大活人上去,那不可能。如此说来说去只两个通道,一个是门,一个是窗,我是从门进去的又不曾看到其他人,只能是在客舍的后窗了。”   “你说的有些道理,然后呢。”   “我若是世子,看到屋里有个姑娘转身走了便好了,这一会儿的功夫并不会叫旁人看到,且离方才那一群人到门口堵着还有段时间,世子全身而退,一点问题都没有。为何非要折腾这一遭,那后窗也不是个万全之处,万一被人看到……”   杳杳也不知是或不是,只是尽量推测,“想是世子的几位朋友,从世子身上偷了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这东西攥在那姑娘手里,你非要把它带走不可,可东西你还没有找出来,所以姑娘也不可以暴露给众人,这是一个连环计。”   “你确实是个聪明姑娘。”   杳杳摇头说,“承让承让,这一套也是别人那里学来的。”   杳杳有随时记录奇闻异事的习惯,常翻翻自己所载之事,对这种事情不算不陌生,“我还知道,常人管这个叫——仙人跳。”   世子看她洋洋得意,简直想大笑出声。 第45章   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异母哥哥, 确实是变着法儿的想朝他身上泼脏水。   这手法当真拙劣,他早就名声在外,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名扬天下, 何至于非要布这样一出把戏。他大概还想着爹爹一气之下,袭爵之位易主,传给他一个伶人生养得庶子。   真以为他稀罕什么汝阳王世子的名头?   幼稚可笑!   只是当下他还不好同这位大哥和他爹撕破脸,如今还有大事未成,暂且饶他一命。   杳杳看他表情阴晴不定, “世子是在想你的朋友为何要陷害于你么?”   “那不是我的朋友。”   他表情越发冷淡, 更带着一份骨子里透出来的鄙夷,“是我的异母哥哥。”   那便是内家争斗了。   杳杳没有探听别家明争暗斗的兴趣, 到此也算成全好事, 便告辞离开。   总听说世子是个性情乖戾, 难与之相处之人。杳杳从这短短三次会面之中, 暗自觉得这话不算属实。恐怕人皆有难言之隐, 他算不得是个什么纯良的好人,却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他听了杳杳的告辞之语,却故意抚着前胸猛咳了几下, “多谢姑娘相救, 慢走不送。”   说着又咳了两声, 杳杳疑心他要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   世子瞧她果然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葱白小手, 大概也没想到原来自己是个力士, 一把就给他推成了重伤, 憋笑憋得万分困难。   “世子是个纸糊的不成”, 杳杳心里如此想着, 皱着眉头从他面前默默离去。   杳杳一走,早早伏在附近的自己人便上前来报。   世子只听脚步声便知来人是谁, 扬手让他近身回话。   “人如何处理了?”   “断了气,丢到了后山上,山中有虎豹出没,用不了几日便可毁尸灭迹。”   世子浅笑着,“你做得很好,别让别人发现。”   杳杳方才推理得不错,只是有一处她猜错了,他根本不会顾及那姑娘身上有没有他的东西,纵然是有他也不在乎。   大哥想要把这脏水栽到他头上,也要看看他接不接他的招。他生平最恨人陷害栽赃,方才刚一进门,这人便直接扑到了他身上,可惜世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伸手便拧断了姑娘的脖子。   便是谁也没有能想到,看似弱不禁风,深受重伤的汝阳王世子其实还有这样的身手。   “小的还有一事要报,这山上除了咱们的暗卫,似乎还有其他人布了控。   “查明是谁了么?”   一个小小道观,居然还有几方势力在守着。   “他们行动迅速果决,步调齐整,应当不是民间高手,互相之间的默契更像是经历过军中训练。”   “依你之见,可能是谁?”   “说不好,我们的人根本追不上他们,未曾交手。”   世子抬了眼皮瞧他,虽未说话那人也知道世子心里早就开始骂娘了。   杳杳在观里兜了半天的圈子,总算摸清了回去的路,一路上还在忐忑。也不知知闲后面带人去了哪里,两边的人碰上没有,她发现自己已不在怕是会担心不止,说不定现在哭天抹泪地找人……   结果进门却见知闲睡得天昏地暗,甚至在榻上打个了滚,掉个头接着睡。   在佟府里也不见她有如此的好觉。   杳杳简直哭笑不得。   ……   怀柔侯和佟大爷今日休沐,又逢怀柔侯新府完工,他便邀佟府诸人到他府邸做客。   杳杳跟知闲无聊的在车上玩起翻花绳的游戏。   “贵人的新府着实有些远,算算时间简直比汝阳王府还远些。”   怀柔侯府同佟府其实几乎就是在四方城的对角上。   杳杳对此甚为满意,这下纵是他手再长,也伸不到自己身边了。   “我听说贵人的府邸在十王巷,离皇城近些,周遭也都是皇亲贵戚,上朝时还能晚起些,比大舅舅跟四舅舅舒坦多了。”   杳杳听来也觉得是个好地方。   “十王巷是什么地方?”   “是前朝受封的十位皇子住得胡同,听起来是个巷子,实则地方阔大,是真正有王气之地。如今俨然成了重臣们受赏的无上恩赐,等闲入不得内去。众皇子中,除了太子身份不同要长居东宫,只有大皇子和五皇子可落府在此。”   大皇子是长子,五皇子秋猎时救驾有功,是头一个封王的皇子。   她单知道叔叔军功卓著,却不知他得圣恩眷顾,已经到如此地步。   佟大爷同怀柔侯二人皆骑马在前,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   知闲探窗看去,突然想起从前一向是四叔同怀柔侯开路,顿时还有些想念他。   “匪年考期就这几日了吧?也不知他回了长守,有没有同四叔遇上。”   杳杳说是这几日,“我前日接到哥哥来信,他那边一切都好,至于四舅舅他倒是未曾提起。”   杳杳将佟四爷轻轻带过,哥哥并不喜欢她提起四舅舅。   就这么晃晃悠悠到了怀柔侯府。   杳杳搭着知闲的手一同落了车,她新奇的四处瞧瞧看看,却猛然同他的视线撞在一处,杳杳还得强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   其实心里已经一阵乱跳。   她匀了匀呼吸,再重新看他,贵人却同陶庚耳语起来,他身边那匹西旗马温驯的在他胳膊上蹭着痒,情景有些可爱。   杳杳不由轻笑起来。   知闲看她笑还有些不明所以,“为什么要笑呢?”   她果然刻意又板起脸,“我哪里有笑?”   杳杳被知闲这话问得心中警铃大作,告诫自己要打起精神,断不能在他面前魂不守舍,大忌!大忌!   院落之中尚还有些空旷,有新栽得花树和盆景,过了影壁便是一颗硕大的假山石,杳杳不懂赏石,只觉得这石头造型有些女相,姿态曼妙,不是在起舞,仿佛是在害羞,抬袖掩面。   杳杳兴致盎然地停下观赏,便也学着那石头的造型悄然抬袖。   知闲在她后面赞叹,“正是这姿势呢,杳杳学得极像,比这假山石姿态更柔婉些。”   杳杳听她赞赏,心里有些小小害羞,正要谦虚一二,却又听知闲故意带着顽皮的调子,“贵人说是也不是?”   杳杳有些忙乱的回身,果然见他同知闲在自己身后闲适的停步。   他说,“是,极美。”   杳杳却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羞怯得慌乱跑掉。   她歪着脑袋瞧他,像他在秋猎时看到一只小兽,因年岁小,不识人心险恶,哪怕自己用箭指着它,小兽还是那样迷蒙天真的模样,不跑不逃。   任谁看了都会心软怜惜。   他当时也确实动了恻隐之心,只一瞬的功夫那小兽便被母兽的叫声引走了。   可如今情景再叫他放手,实是不能了。   杳杳在审视他,觉得他常逗弄自己,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虽暂时叫她并不觉得被冒犯,但她也时时警惕,这个人有恶劣的过往,若是再犯,她当还以颜色。   怀柔侯上前要替她二人带路,行至姑娘身前,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杳杳抬袖轻遮下巴,看着他不肯轻易随着一起。   简直像是较劲儿。   知闲倒成了局外人,“走吧,里头许还有更可瞧的东西,同贵人耗在这里好看的么?”   杳杳这个倔头倔脑的小兽总算低下头颅,拽着知闲的袖子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怀柔侯觉得自己有时糊涂,姑娘犯倔的时候他也觉得是个好的。   往常朝里朝外他说话掷地有声,哪有别人不听的道理,可到了杳杳这里,就是觉得合该如此的,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自己供着她便好了,多有趣儿。 第46章   侯府的席面才吃了一半, 陶庚自外间进来同怀柔侯耳语了两句。   杳杳吃了两口觉得不合胃口,便只就着面前蛋羹咽了几口饭。   怀柔侯脑中还在思索陶庚方才的奏报,眼睛却盯着像小猫叨食儿似的杳杳瞧。   这消息来得突然, 他本是翘起得嘴角不自觉弯了下来。   大舅舅看他表情,以为是五军都督府军情,便问,“侯爷若有要事,咱们就不久留了。”   这事倒不算急迫, “无妨, 不是大事。”   怀柔侯同佟大爷继续聊起人在盈川的佟四爷佟良功。   “走前只说去十天半月,哪知如今已走了三五月, 听你说起他因水土不服害了嗑疾, 如今也不知好是不好。”   长兄如父, 对下面几个手足满是疼爱之情, “侯爷可知圣上打算何时召回南下的官员?”   “盈川人事变动正频繁, 良功如今哪里走得开,谁能想到盈川太守竟有如此胆量,昧下河堤修筑的缮银。”   怀柔侯看大家都用得差不多了, 这才放下碗筷, 又用巾子揩了揩嘴角, “匪年去了长守, 良功身在盈川, 我家中母亲跟兄妹留在郦下, 年下若两家能聚齐, 当再团团圆圆吃顿便饭。”   大舅舅附和着,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大舅舅在官场多年, 嗅觉灵敏,他琢磨着陶庚在侯爷身边任职多年,最为熟悉侯爷品行,若不是要紧事不会在席间就附耳禀告。   于是识趣的早早告辞。   怀柔侯也未多有挽留,将人送走了便准备直接去趟东宫。   上了马正要走,忽而收了缰绳,“府里的后厨换了,一个都不必留了。”   他说完便急匆匆打马走了。   太子在东宫拿着一册文集心慌意乱地翻看。实际一页已经摆了半个时辰,他现下哪有兴趣去品读诗文。只望汝阳王同怀柔侯听到消息能有所动。   可惜舅舅南阁大学士郝汝英如今还在病中,若是往常他还在,自己何至于连个商议对策的人都没有呢。   怀柔侯到得比汝阳王稍晚些。   汝阳王之妻是太子亲姨母,按辈分太子还需叫汝阳王一声姨夫。   出了事,方知能托付的只有自家人。太子见他赶到,心里万分感激。   怀柔侯同太子交往倒不算密切,只是皇帝对怀柔侯看重,如今军权大半归于他手。此前皇帝特意为太子牵线,前月李赐回乡太子亲自送行,也是有意叫太子与他互为倚仗。   太子身份虽高贵,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又有个做到南阁次辅的亲舅舅。可他年纪尚小,在众兄弟中只行第六,前面几个兄弟暗里皆不服他。   大哥允文允武,五哥救驾有功,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怀柔侯将马鞭扔给小厮,嘱咐下人将马儿牵去喂料,这才掸了掸长靴上尘土,同公公入了东宫大殿。   内间汝阳王同太子愁得头碰头,见他来了叹了口气,“夜里还劳烦侯爷前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敢不敢,只是今日在家中设宴,这才来迟,太子莫怪。”   二人互相谦虚了一阵。   “皇后娘娘这时候怎会犯如此忌讳?”   太子也是有苦难言,“阖宫都在裁剪用度,娘娘自然也是知道的,今年年头起便祸事频发,赈灾银子流水一样的往出送,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到时候在父皇那里落个骄奢淫逸的罪名。”   “怨就怨在严弼放贷打死了人,其父为其奔走之时求到舅舅那里,赶上舅舅称病不见,他便转而求到了娘娘那里。”   怀柔侯对京中关系并不十分了解,只因他常年带兵在外,“严弼父亲是如何同皇后娘娘和大学士有了联系的?”   太子看了眼汝阳王,又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表弟汝阳王世子赵迷楼。   汝阳王一时也是心头火起,将马鞭抽在长案上“帕”的一声脆响,“严弼同我儿迷楼交好。他与外面那些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整天无所事事,几个人凑堆儿在赌场门口放印子钱,这才招下大祸。”   怀柔侯轻轻“哦——”了一声。   太子叫他消消气,这个姨夫就是脾气太硬,简直是个爆竹,“姨夫可有问询过迷楼表弟,严弼之父向娘娘宫里献上月锦缎和金器食具的事情,还有谁曾知道?”   “他是个没脑子的,前些日子叫我知道他在外面私放印子钱,早早叫他跟那一群酒肉朋友断了。人家算盘打得精,拉他入伙可不就是指望出事之后让他帮忙顶罪捞人么,回来叫我狠揍了一顿,他这几日缩在府里像个鹌鹑,这事他未参与。”   太子对表弟挨打一事也是有所耳闻的,迷楼性子过于顽劣,汝阳王又是个急脾气,二人碰到一起天雷勾地火没有不吵的时候。   也怪母后自己失察。收了人家的礼物却未加盘查。月锦是盈川贡缎,虽比不上天城绸名贵,可正因盈川如今受灾严重,内外命妇便有共识,不再穿着月锦,加重盈川负担。   只恨下人眼拙,月锦与雪锦混作一谈,母后只当是穿了雪锦去给太后请安,却叫长安宫里伺候针线的嬷嬷认出来是月锦。   宫里不知何时便流传着母后起居仍用金器的传闻,太后查实后斥她铺张奢靡。   皇父大为光火,当夜便将母后禁足。   这一桩桩的事情,如何就都赶到了一起去,母后宫里的宫人是该好好审视一番了。   “皇父如今不许孤进宫探望,不仅仅是母后,连皇父的面也一样见不着。”   太子不过十九岁的年纪,行事上稍显稚嫩,“皇父此前从未如此,皇子之中只有孤是他一直带在身边养大的,儿时临朝都要抱在他膝头……”   “太子不必如此惊慌。皇上生气不过是要给天下人一个警示,宫中连皇后都须厉行节俭,无人例外,太子摸准了皇上的脉,照着做便好了。只要太子还是太子,谁又能拿娘娘怎么办?”   汝阳王和太子皆抬头看向怀柔侯,“侯爷之见,当下应当如何?”   怀柔侯在地心旋个身,慢悠悠步到圈椅上坐下,“皇上要娘娘自省,那娘娘便该不闻窗外之事,一心醒身。”   他靠向椅背,眼神从汝阳王身上游到太子那张稚嫩的脸之上,“皇上要天下人都节俭,既然无人表率,不如太子放下身段,考虑先行。”   汝阳王听得云里雾里,太子却是个明白人,他点头称是,“侯爷说得不错,母后和孤都该做这个表率。”   他便称赞便琢磨,在他旁边来来回回,“正是这个道理,是孤把事情想得复杂了。”   太子脸上阴霾渐散,脸上露出喜色,“合该如此,孤是太子,应当同母后荣辱与共。”   怀柔侯脸上并无太多喜怒眼色,仿若这事同他并无关系,不过是个路人。   汝阳王见太子大喜,虽还未听明白太子下一步如何运作,想来他心中有了谱,也跟着轻松起来。   他那个不干人事的好儿子,总算没掺和进这场乱局,不然他第一个饶不了他。   “大都督神算,三两句话拨云见日,给太子解了困顿”,汝阳王接过公公递过的长剑,重新系在腰间,“若是只下官来,恐怕只能在太子面前骂骂儿子出气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汝阳王没什么大本事,只能卖卖这身力气,怀柔侯对他的印象就是个莽夫罢了。   “汝阳王该改改这性子,莫要整日对府内上下喊打喊杀的,儿子大了要同你生嫌隙。”   他不以为意,“他倒是敢,问问他老子的长剑答不答应。”   “世子……”   罢了。   怀柔侯也不便多说,到底是人家家事,他这上司没有手长到汝阳王府的道理。   “听闻大都督才在十王巷建府里,改日一定要到府上讨杯郦下春来吃,大都督到时可莫要小器。”   “送王爷几坛又如何,这是小事。”   他长身玉立,比汝阳王足高了半个头,长街上人来人往,唯他卓尔不群,拱手同汝阳王道了别,正要上马,又被汝阳王叫住。   “还有一事要问大都督。”   汝阳王思来想去也不懂方才他二人议出个什么名堂,“以大都督的看法,太子同皇后这次应当不会有险了吧。”   他怕怀柔侯觉得他啰嗦又赶忙解释,“大都督勿怪,下官回府还要同家中婆娘说清这事中一二,可惜下官不是个灵泛的,没听懂大都督到底说了个甚。”   怀柔侯看他咧嘴笑着,也同他玩笑起来,“这是自然,此后国母还是国母,太子当然也还是太子。”   他不再同汝阳王纠缠,一夹马肚向西奔走而去。   怀柔侯心中明白,帝王杯弓蛇影才是常态。万事有因有果,有始有终,既然在帝王心中种下嫌隙的种子,只需不时运作,将帝王之心引向疑处,纵然不是,其后也是。   太子稚嫩,皇后天真,以为帝王宠爱能一生一世。却不知天子喜怒最是无常,即使皇后多年后还能得少时那般爱宠,若不会审时度势,今后一样会将母子两人置于危险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点前面的设定,汝阳王妃跟皇后才是亲姐妹。 第47章   怀柔侯回到府内, 便详细向陶庚盘问了,赵迷楼当日在观中与杳杳相见的诸般情形。   “如侯爷所见,世子似乎不若他表现出来得那般简单。他在京中名声不好, 交往之人大多是同他一般的纨绔子弟,整日流连于赌坊和青楼。”   这确实是赵迷楼往日所作所为,怀柔侯在他这年纪已早领了坛州刺史的职,还担着李家兴盛的担子,一刻不敢偷闲, 哪里敢同他一般人生糜, 烂。   “那日,我们的人一路随行保护姚姑娘, 先是碰到同样在观外埋伏的另一队人马, 后又发现, 这一队人马偷偷运出一具尸体。”   “你是说, 这群人在庙里杀人?”   他不信神佛, 不过选在庙里行凶,想也知道是穷凶极恶之徒。   陶庚听自己人前来复命之时也有些不敢相信,“侯爷料错了, 不是别人动得手, 而是世子。”   “他前些日子被汝阳王一顿家法伺候, 竟然还有这样的身手, 我倒小看了他”, 怀柔侯又问, “他是如何动得手。”   “咱们的人没看到他行凶, 只是在抛尸点查看后, 才知道死者当场毙命,是被人拧断了脖子。”   怀柔侯眯起眼来, 立刻便察觉这事情中的诸般漏洞,“世子的功夫,恐怕比其父汝阳王还强些,怎么在王府便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尸体的身份查清楚了么?”   “是个通缉中的女犯。”   赵迷楼身边之人的身份倒是千奇百怪。   这样的人围绕在杳杳身边,简直就是平白将她带入危险之中,“你说当日杳杳曾同他见过面,又是怎么回事?”   “世子杀人之后脱身,正是有姚姑娘替他遮掩。”   怀柔侯猛而转身,生怕她有不好,“叫她瞧到尸体了?”   “没有,姚姑娘什么都不知道,以为世子只是被人下了套,坏人要靠这个女犯敲世子一笔竹杠。”   他左思右想不能放下心来,杳杳单纯,不知这些花花公子的手段,不能叫他欺瞒了去,“你安排几个当地人去报府尹,说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其余不要多言。”   思索再三又吩咐,“再引府尹到佟府问询。杳杳聪颖,自然能猜出其中厉害。”   怀柔侯提笔练起字来,笔法遒劲,智珠在握。   “咱们的人可有同他照面。”   “没有交手,他们应当不知我们是哪边的。”   “宫中近来也出了事情,太子和汝阳王虽证实同赵迷楼并无关联,可他受伤的时机实在过于巧合。严弼又分明同他有过密往来,严家向南阁大学士和皇后行贿,他不是参与者也定是鼓动者。”   “世子装一事无成,竟然掩过了太子与亲爹的耳目,实在也是厉害。”   陶庚觉得这小世子日后恐怕是个不可小觑的,“依侯爷看,世子同太子本就是一家人,为何要陷皇后于不义?”   怀柔侯走笔起勾,端着羊毫欣赏自己的大作,“正是被众人忽视瞧不起,所以才非要做些大坏事,让天下人知道他的能耐,不过是孩子心态——”   “那属下要不要派人去查证,世子究竟在同什么人往来?”   怀柔侯摇了摇头说:“不必查证,这事可能事关太子,皇后及几位皇子之间的争权夺利,我们作壁上观便好,省得引火烧身。”   陶庚有些不解,“侯爷说我们要对诸位皇子和和皇后之间作壁上观,为何今日又要到太子那里走这一趟,这不是分明告诉别人,我们是站太子这头了么?”   怀柔侯轻笑,“我们哪头也不站,只忠于君王。如今太子和皇后所犯错误,尚算是小事,我还需给太子这个面子。皇后被禁足,南阁大学士尚在病中,太子此时无人倚仗,我给他这个面子,他今后无论如何也会念我的好。”   陶庚又问,“太子虽然会念侯爷的好,可皇上那边——”   怀柔侯似乎并不担心,“做事如果一味瞻前顾后,只会两头落空。”   十月一过,杳杳便等着匪年放榜的消息。   那日她收到哥哥从长守寄来的书信。   知闲同杳杳挤在一起看,“哥哥说那策问一题有些可惜,并未叫我压中。不过也未考到水灾之后重建的之事,只是一道墨守成规的长守人文题。”   “哥哥还说他作答不错,将自己答题的内容默写下来交给了从前书院里的老师看过,皆说应当是能中的。”   他寥寥几笔,又写到四舅舅佟良功对他这次的答卷亦很满意。   “连四舅舅都说很好,那便果真是很好的。”   匪年虽与四舅舅一向不和睦,但四舅舅曾高中探花,他肯放下身段主动问询匪年州试成绩,匪年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要知道范司俍当时会试考毕,将文章默给四叔瞧时他还挑出诸般意见来。匪年能得一个好字,简直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杳杳被知闲逗得乐个不停,宝贝的将哥哥的书信齐齐整整叠在一只木盒里。   如此再等了一月的时间,方才等到了长守州试放榜。杳杳早早便等着哥哥的好消息。   本以为放了榜,怎么也得三五日后才能知道消息。   不想怀柔侯却提前备了人马,路途中不停歇得几路人马传递,第二日晚便将消息传到了佟府。   杳杳还跟知闲坐在大舅母处吃着茶,弥瑕跟黛儿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说,“来了来了。”   杳杳从椅上起得急,将茶水扣在了桌上,弥笑又手忙脚乱的替她擦拭。   “中了么?”   弥瑕将书信递给杳杳,“怀柔侯提前着人备了三匹西旗良驹,都在中途等着,四个衙差一路奔波交接,所以这会儿便赶到了。”   杳杳听到他名字心中一动,顾不得去想其它,一群人又在旁催促,赶忙展信来看。   “长守羊县姚氏匪年,年二十二,位第十五……”   杳杳跟知闲在一旁蹦了起来,“中了中了,是第十五名。”   匪年将自己榜上的信息一笔一画抄录了下来,杳杳拿给大舅母和大舅舅看。   “哥哥是第十五名,此次长守州试一共录用五十人,哥哥是第十五。”   知闲在旁边附和,“以后你就是举人的妹妹了。”   杳杳此前心急,温课时间不足,生怕哥哥考不上。今次不中便要再等三年,时光熬人,她甚至不敢预想。不想哥哥头一次州试,就拿了名词,她整颗心都算落了地。   大舅舅嘴上说着不想知道也不不想打听,结果耳朵却伸的老长分明还是心疼匪年。   “只得第十五名,我看他当时神情,以为他能拿个解元回来呢。”   大舅舅仍在嘴硬,非要说两句牢骚的话。   “若他有良功那等本事也好,良功当时两试皆拿了头名,只殿试落到了第三,不若就是连中三元。匪年这州试马马虎虎,我看他京试要捧个第几回来。”   大舅母在旁边劝解着,“人说州试金,京试银,可见举人难考,进士反倒容易一些。你莫要这样打击孩子的兴致,大家都高兴些,这是天大的好事,以后匪年入朝为官,不至于叫人计较他的出身了。”   杳杳全不把舅舅说得话放在心上,一面对着大舅母不住的点头,又重复着,“我可是举人的妹妹了。”   大舅舅觉得同她们说不到一起去,转身离开了。   杳杳特地向陶庚行了礼,姑娘的盈盈一拜,陶庚哪里能受的起,赶忙将人虚扶了起来,“多谢陶将军,也望陶将军向叔叔转达我的感激之情,我欠叔叔良多,合该当面致谢。”   说来说去,她又欠他一个人情。   “属下一定将姚小姐的话语带到。”   陶庚心道,只可惜侯爷当日进宫面圣,不能亲自前来恭贺。不若侯爷今日亲自来,能得姚姑娘如此夸赞,应当很得意吧。   怀柔侯这边在德元殿外等候良久,却见殿前伺候的泰公公不见了踪影,换了个新来的年轻面孔。   御前换人,哪怕只是个小小角色,也比宫里旁的人高出不少。   怀柔侯暗想,泰公公年龄大了,也确实是到该退的时候了,便颇有兴趣的同他聊起天来。   “敢问这位公公,怎的不见御前总管武泰武公公?”   那小公公只十五六岁的年纪,小是小了些,模样却很俊俏。若是放在世家之中,也是个芝兰玉树的公子哥,只可惜送进宫来,净了身做了太监。   他身上气度与旁人不同,不卑不亢地回了句,“见过怀柔侯,我师父就是武泰,他月前调去了殿后赋闲,便让我顶了上来。”   “哦,原是当日阻拦太子进宫面圣的那位公公。皇上提了您做御前伺候,今后前途无可限量。”   那小公公的腰越发弯的厉害,“侯爷万不可如此称呼,咱们受不住,您才是贵人,我不过是沾了师父的光罢了。”   此时礼部几位大员皆退出大殿,怀柔侯同几位点头致意,而后便背手云淡风轻的进了门去。   他心里却有了计较。   皇帝与皇后冰释前嫌,却提了德元殿外守门的小公公到御前来,这不是戳在了皇后太子的眼睛里,时时提醒他们所犯错误么,此举便很耐人寻味了。 第48章   怀柔侯今日是要同皇帝商议南地有黎人近来蠢蠢欲动, 北上滋扰大夏属国小陈国之事。   大夏同西旗人一战不过才过去数月,又正碰上水灾。还需分神安抚小陈国,此时小陈国正上书请求大夏出兵庇护, 圣上对当下情形忧心忡忡。   “李卿有何良策?”   君臣二人都对当下大夏势力心知肚明。此时国库并不充盈,根本无力再支撑一场战争,休养生息方是首要任务。   “盈川粮仓已然不保,国库赈灾后也无力再撑下一战。可若当真要战,臣有一言容禀。”   “李卿直说便是。”   怀柔侯恭敬回道, “臣听闻, 小陈国连年丰收,如今粮食储备丰盈, 大夏虽不便出兵, 但可用军资同小陈国做交换。”   圣上大惊, “军资?”   “圣上莫怪, 西旗降我大夏之后, 归顺大批游民,另有上万匹西旗良马。此前西旗马只做大夏军所用,不准流通, 只因良马难得, 如今良马种已不是问题, 可将从前劣马淘汰, 同小陈做交换。此外小陈兵器陈旧, 也可将战时兵器一并淘汰交换。有黎人兵强马不壮, 武器更是捡数年前大夏淘汰的残次品用, 这批战马武器送到, 至少能叫小陈国抗个二三年了。”   如此,大夏也有了喘息之机。   “不过虽是交换, 兵器锻造之法和良种西旗马仍旧禁止流通,日后也可保我大夏战斗力不损。”   圣上左右一掂量越发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可小陈国是要我出兵作战……”   “那便点将前去,人数不在多,贵在精。”   圣上将心中那一口淤堵许久的浊气缓缓吐出,“李卿说得有理。”   如此,点将不领兵,还可一探小陈国军事实力,一举数得。   怀柔侯又提起大夏这方对策,“大夏边民可只守不攻,先降低损耗,保守实力,非到必要之时不出头。暂时忍气让有黎人叫骂几句,并不会伤筋动骨。”   “朕,明白李卿的意思——小不忍则乱大谋。”   怀柔侯谦卑地叩首,“正是。”   “李卿一言,解朕心中大患。”圣上特叫人赐座,“朕还听说,太子曾因宫中奢靡之风不止一事,向你请教。”   “臣不敢称是请教”,圣上未提是皇后奢靡,只说是宫中不良风气,怀柔侯立时便调整了说辞,“是太子对此事敏感,有感于长守及盈川灾情。召臣前去也只因臣当时曾到水患严重之处施援,太子要了解当地真实情况,臣是不二人选。”   怀柔侯不敢抬头直视今上,却错过了皇帝脸上满意的神色。   太子五岁开蒙,十岁便得大儒授业,到如今这岁数自然不是个蠢笨的。自怀柔侯离开东宫的第二日便准备妥当。宫门刚开之时便跪在太后宫外,跪拜祖母说要代母受过。足在殿外跪够了半个时辰,太后虽心疼孙儿,却也未叫他早早起身。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场戏须得唱足了,才能把前事打扫干净。   此后太子又为长守和盈川百姓祈求水灾退却,来年顺利,特斋戒三月,不食荤腥,不近女色。   第十日皇帝特许皇后解禁出宫。   此时皇帝方才召见太子,却见太子短短数日已清减不少,面有菜色,方知他在东宫中真的自省自身,并非做做样子。   怀柔侯虽不知当日宫中情状,也知这结局算得上是大团圆。   “方才礼部的人来,太子年后已满二十,太子妃人选还未议定。朕听闻李卿家似乎有几位适龄姑娘可参选,呈报上来,如若不中朕可为她指婚。”   怀柔侯右眼微跳了几跳,圣上大概是铁了心要拉他入局了。   “臣,谨遵圣命。”   佟府上下正一派喜气地等着匪年回京,结果却等来了几个京郊外鱼县的捕役。   大舅母将人打发了之后才将两个姑娘叫来。   “外面世道不太平,京畿重地也敢灭口,不知是从哪里流窜来的匪徒,可见今年是几十年难遇的灾年,我看你们最近还是不要出门为好。”   知闲心大,她在观中睡足了一天才回来,如今想来还有些害怕,“若是求财,何至于要杀人灭口呢?”   杳杳的眼皮跳了几跳,她在一旁晃神,知闲撼了撼她,“怎么,吓着了?”   她只是害怕,难道……   杳杳努力去想当日情形,“当日确是有个姑娘不见了,还有家人来闹……”   难道她那日好心办了坏事,不是世子被人设计了?   “捕役曾去核实过,说是误会,姑娘寻到了,那日还误会了一位贵人……”   知闲又问,“那女尸的身份可查清了?”   “说是个通缉中的女囚犯,身上背着好几条案子,城中有人猜测是分赃不均,叫同伙杀了,如今正全力通缉她的同伴呢。”   倒也说得通,那群人当日讹人不成,又没了证据,真闹得官府介入恐怕会事情败露,只好说是误会。   她虽这么安慰自己,潜意识却总觉得有不妥之处。   这厢匪年路上也不知被何事绊住了脚,放榜后第九日方才回到京城,同行之人还有匪年的好友陆昶晟。   杳杳同知闲一起在门口垫脚眼巴巴等着,看到哥哥从巷子口骑马进来,杳杳便向急忙哥哥挥起手来。   匪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眼瞅着马还未停,杳杳便冲过来同他亲昵。差点叫马蹄踢到她身上,匪年嗔怪她莽撞,“年后要十六了,如此莽撞可不成。”   陆昶晟也下马向佟府诸人行礼。   大舅母招呼大家进府,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匪年却说不急,“四舅舅进城时遇上了怀柔侯,两人彼此问候了几句,应当马上就到。”   知闲听说四叔回来,“嘿”了一声,也跑下台阶张望,果然见一丛尘土飞扬而来,他一边下马一边问着,“李赐移了府,你们为何不同我通个气。”   他二人虽有争吵,佟四爷不喜他打杳杳的主意,两人甚至还曾拳脚相加,可一码归一码,不说此事的之时,彼此还能留些情面。   大舅母怨怼着,“你那宝贝大哥天天念叨你回来,你却只惦记你的好友从府里搬走了,回来了早朝日日得见,他又不是搬去了瑶池天宫。”   佟四爷笑着投降,“大嫂说得对,可莫要同我大哥说。”   一家人和和乐乐的进了门,杳杳看看哥哥又看看四舅舅,不知道哥哥是不是真的不计较四舅舅同他的过往。   晚饭时分家中夜宴,匪年要向府上诸位长辈敬酒。   大舅舅这酒喝得不情不愿,“你若是个争气的,该给舅舅考个解元回来。”   佟四爷打断大哥的牢骚,“当日放榜之后,我有同长守州试的主考谈起过匪年的文章。”   匪年当下酒盅,入神地听佟四爷说起他的考卷,能知道主考对自己的批语,这种福气不是人人都有的。   “匪年那篇文章写的很好,只是策问答得稍有些偏题,只得了中下,影响了最终结果,不若或可进前三。之后京试要更加细心准备,不可心存侥幸。”   杳杳听了心里一惊,哥哥竟是策问出了问题。听四舅舅这样说来,许是自己将哥哥的学习方向引入歧途,那时还叫他去研究郦下和西旗。   自己才是着实天真。   杳杳自责,当日不该胡说八道,她本身对此并无研究,全凭头脑发热,差点害了哥哥。   匪年听后有些不以为然。   “策问本就是我弱项,备考时确实仓促,答得不好也在情理之中,多谢四舅舅指点。”   佟四爷和煦的点头,越过匪年再看杳杳,本是开心的小脸一会儿突然变得默默。   佟四爷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她不高兴了,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饭后杳杳同匪年一道回自己的小院,一直走到院子门口,杳杳也不曾开口说话。   “你是听了四舅舅的话,觉得对哥哥有了误导,才导致我哥哥成绩不佳的吗?”   “难道不是这样么?”   “哥哥是个大人,又不是孩子,总比你有决断力多了。若你说什么哥哥便听什么,那最后不得中举也是活该。”   他拿出耐心来劝慰妹妹,“是哥哥对长守人文研究不透彻,又没有新的立意角度去写,故而成绩不佳。这是哥哥自己本身的问题,你何必把这罪责揽到自己头上去呢?”   匪年虽然看着温柔,内心却比杳杳想象中要强大的多,“哪怕是不中又怕什么呢,世上自然还有一千条一万条路。实在不成,那哥哥便去求怀柔侯,让我去五军都督府给他做个书吏,整日伺候他笔墨,他应当不会拒绝吧?”   杳杳苦着脸,闻言只剩苦笑,“若你去求他,他不肯,哥哥岂不是失了大面子。”   “我瞧不会,怀柔侯是个好人。”   这话杳杳不想附和哥哥,“说十成十是个好人太绝对。我想在某些事上,五成是个好人吧。”   小妹对人事的看法有时奇特,匪年并没有非要让妹妹认同自己的意思,“怀柔侯只五成是个好人,那天底下可能就没什么好人了。” 第49章 (捉虫)   二人快要分别之时, 匪年突然叫住杳杳。   “你在京中,近来可听说过长守姚家那边的消息?”   杳杳觉得哥哥这问题有些奇怪,认真回答道, “不曾听说过。”   说起姚家人,匪年和杳杳的回忆里皆是羞愤和苦痛的往事。   兄妹二人的父亲是姚家嫡子。父母在时,姚家家境便已经是每况愈下,当时还有父亲一臂支撑。可惜待他死后姚家一夜之间便分崩离析。   几个叔叔半是威吓,半是哄骗收走了他的库房钥匙, 结果期间妹妹却被人趁乱接走。   他在长守没白天没黑夜地寻了两日, 还是二婶娘发了善心,说他们要把妹妹卖去坛州给一个四十岁的半老头子做妾, 他在那户人家来接人的当日将人堵个正着。   那已经是两三年前的旧事儿了, 可他如今想起来还是整个心都揪做一团。父母在世时呵疼备至的世家小姐, 差点在他手里被人毁了, 若真的成了事, 他万死不能原谅自己。   幸而他留了后手。   匪年在给叔叔伯伯交接知闲便将库房账册烧了个一干二净,谁也不知道库中到底有多少东西。既没有账册,叔伯兄弟几个果然只想着往自家搬东西, 也顾不得分什么你多我少了, 整个库房都如遭了劫一般。   待接回了妹妹, 匪年过了热血上头什么都不要, 只要妹妹平安回来的劲头。他将提前准备好, 要交接给叔叔伯伯的地契, 银票, 商铺房契等等字据放在库房等着他们争抢, 果然最后谁也不肯透露自己拿了多少,怕自己抢得多被人惦记。   匪年这时候方开始运作, 分别找了叔叔们商谈,说自己手里还有一点东西,若他们想要一人独吞,便用银票来换。   那几日他迅速将手里的产业变现。除此之外他当时手里握着一份父亲重病前从祖产里剃出来的自己一小部分所得。一应票据珍玩他不敢放在家中,便托陆昶晟寄到了京中大舅舅这里。   只是可惜了母亲的嫁妆,本是要留给杳杳的,竟一件也没能拿出来。只剩下母亲常戴的几件首饰,还是兄妹二人为了睹物思人,放在卧房里随身带走了,这才幸免于难。   如今,母亲的嫁妆恐怕早已被姚家人糟蹋个干净。   这世道有时不公,匪年自问若不上进,如何护得住年幼的妹妹。   他未同任何人说起过这段往事,连亲自到长守接自己和妹妹到京城的大舅舅也只是知道兄妹二人被赶出了家门,内情他不乐意说,大舅舅便也不曾逼问。   长守这次遭灾,姚家损失惨重,水田被淹个干净不说,几个叔伯经营得米粮商店囤积居奇,恶意涨价,被官府罚没了当季全部米粮。   没了田产和粮店,姚家人便开始变卖家中珍玩。匪年吩咐人到市场上低价收了好些东西。   或是因他出手阔绰,引得了姚家人的注意,竟一路摸到陆昶晟的府上。   “哥哥回长守,碰到他们了?”   姚家人自祖父没了之后心便散了,由奢入俭难,个个都被养得只认钱不认人,人被欲望支配之时可怕的叫人心惊。   “没有”,匪年温和得安慰她,“只是听说姚家——过得不好。”   一片枯黄残叶落到杳杳发间,匪年伸手将枯叶轻轻抚去。   杳杳低头任他动作,又着急捉住匪年的衣袖,“哥哥别去打听他们,咱们过好咱们的。”   那家人叫她害怕,当然她更怕的是哥哥出事。   匪年笑着说好。   他一向如此,无论杳杳说什么他都会说好。   将近年关,杳杳打算着要同知闲去打些时兴首饰来戴。年底佟府迎来送往,人情关系颇多,大舅母也爱带着两个姑娘走亲访友。两个女孩儿们爱比较,总要做些有新意的玩意儿出来,杳杳自己描了两个式样,打算问问伙计能不能照着自己的样子做。   她对钱没什么概念。儿时有爹娘,爹娘不在了还有哥哥匪年,他们总能替她打算妥帖。若有想要买得东西,匪年每月会从铺子收益中支一部分出来给她做平时的花销,如此杳杳倒也攒了不少花头。   两人路过咸安坊时,杳杳想起从前知闲曾同自己说起过的,咸安坊里有个人唤蔡都知的娘子,极富盛名。文人雅客到咸安坊,多是点蔡娘子的名头。   她拉知闲来看咸安坊牌楼上挂起的两串红灯笼,“你可还记得德德同你说起过这里。”   “当然记得”,知闲和杳杳趴在车窗看,“德德说这位蔡娘子虽不是个极貌美的,可是她文采斐然,不少男子都比不得她去。”   “如此厉害!”   杳杳赞叹道。   知闲回身坐好,“只是可惜蔡都知如今已不大见客了,倒是在咸安坊里转去教其他年轻娘子们做文章了。”   “她年纪很大了么?”   知闲也不算清楚,只是记得德德说十五年前她已经是咸安坊头牌了,“似乎比我四叔还要大上几岁?”   杳杳点了点头,“不知四舅舅的红粉知己长什么样子。”   “我也有些好奇,只是咱们女子进不得这样的地方去,连靠近也不能,要让我爹娘知道我们俩如此,以后可再别想出来了。”   再走得远些,一条街上皆是胭脂水粉首饰的铺子。   杳杳和知闲老远便可闻到那铺子里香腻的脂粉味道。   杳杳皮白,一向不爱涂粉,只染些胭脂让气色看起来好些,故而并不常逛这些地方,反倒是知闲对此颇有研究。   进了店,杳杳拿出自己画得首饰样子给店家,“您看,这个模样能不能做得出来,我们要一对儿的,我们两个人一人一副。”   店家将画纸左右偏着瞧瞧,而后说说了个“妥”字。   杳杳去付了定钱。   回头却见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对面铺子里出去。   她呆呆停了一一瞬,知闲问她,“怎么,遇到熟人了?”   杳杳也有些摸不准,“似乎——见过。”   她心道,那不是坛州高家的姑娘么,高鸿覃最小的那个妹妹。   只是打扮却不像是良家女子,实在过于艳丽了。   高家也是坛州的高门大户,怎会允许家中女孩做如此打扮。   她一个人跑到京城来做什么?   “这姑娘的打扮是乐坊的乐伎?你如何认识得她,我怎会不知?”   杳杳也来不及详细解释便说:“是我从前在长守认识的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那姑娘已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眼前。   杳杳心中疑问万千。   “罢了,人家行动快都走远了,若是有缘以后应当还能相见。”   也只好如此了,杳杳便按下心中的疑虑。   “四叔给我说过,这附近有个茶楼,里面有不错地唱曲儿姑娘,他把他常留的那间雅座写给了我,咱们一会儿上那儿瞧瞧。”   “只咱们两个?四舅舅要来么?”   “他忙得什么似的,哪里有时间,就咱们俩不跟别人说。先去隔壁的甜品铺子买些小食,咱们拎着去。”   杳杳一听来了兴趣。   这茶楼建在临江一角。四舅舅订的这雅间果然是个绝佳的位置,开窗便是江水的转弯之处,水流湍急。对面便是石崖,崖上草木丛生。只是可惜,如今是冬景,山上草木皆做枯黄之态,没了生机,山下悠悠几只小舟也更添几分萧瑟之感。   杳杳在窗边冲手呵了一口气。   此景极美又极冷,若是此时是落雪时分,那便更得人意了。   店家赶忙献上热茶,给杳杳上了一壶隆冬雪,知闲却要了桃城小曲。   两人捧着杯,大大饮了一口。又有小厮端了火盆进来。   盆里烧着蓬蓬的银炭炭火。杳杳伸手上去烤火,听着这哔哔波波的声音,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交给弥笑要她先烤烤暖和,走得时候穿在身上便不冷了。   弥瑕从车上拿了她平日擦手的香膏子,给杳杳大大蒯了一勺。她抹匀了复又将手放到火盆上烤。   知闲闻到了味道,问她涂了什么。   “我哥哥给我带回来,说是从郦下买的。”   “好香啊”,说着知闲也伸手到弥瑕面前。   知闲夸她,“你这手作养得又白又嫩,真是好看。”   “你若喜欢,这罐便送你。”   知闲和杳杳便交换起两人的小玩意儿。   这头两人烤火烤得身上暖意融融,忽听到店家在门外吆喝着,“今天天冷,唱曲儿的姑娘要来得稍晚些。”   杳杳和知闲也不抱怨,允了一声说:“知道了。”   再听隔壁雅座,唱曲儿的人已经来了。   那姑娘有一把莺啼似的好嗓子。   杳杳觉得那语调有些熟悉,音色却陌生的很。   姑娘娓娓道来,素手在那琴上一抚,便是几声婉转的调子。   她不再多言,悠悠唱起一支小调。   杳杳侧耳倾听,那声音时断时续,听着并不十分真切。可这调子她愈听愈熟,若是没有听错,这曲子杳杳也会吟唱。   知闲在一边也听得认真,“这曲子可真好听,也不知道叫个什么名字,一会儿咱们的姑娘来也照着这个曲子唱。”   “这曲子是——坛州月。”   果然是她,确实是高家的那位姑娘。   “渔湖烟波袅——一斜天来云野望--坛州月儿绕——”   这个调子还是高家姑娘小的时候自己教她的。   杳杳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看看,便同店家说,“若这位姑娘在隔壁唱完了,可否调她到我们这间包厢来唱?”   “我愿意出双份儿的价钱”,杳杳叫弥瑕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他。   “这怕是不行。”店家将银子退还给她,“隔壁那人是位贵人,咱们可惹不起,他脾气大着呢。”   知闲磕着瓜子同杳杳闲侃,“什么来头尽比四叔的面子还大。”   这时他们这间雅座的姑娘姗姗来迟。   知闲将杳杳拽得落了座,“咱们听咱们的,我瞧这位姑娘不比旁边那个差,瞧瞧人家的嗓子,黄莺出谷一般。”   这位姑娘唱得确实好,杳杳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听到隔壁似乎开了门,她同知闲草草说了一声要去解手,便匆匆出了门。   杳杳赶过去时,那姑娘已经下了楼,她忙唤她的名字,“高月,你是高月么?”   那姑娘不知有没有听到杳杳的声音,只是忽然加快步伐,三两下跑到了门柱后面。   杳杳再仔细一瞧,却看不到人了。   不是她吗?   难道是自己听错了?可那坛州月,确实是她曾改过的调子,分明就是自己唱给高月听的。   大概是她方才呼唤姑娘的声音有些大,那雅座里的人也听到了。杳杳一回身却被那人伸手一扯,扯进了门内。   “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你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我在这里自然也是为了什么。”   杳杳未想到旁边竟是熟人,她忙向他打听着,“方才那姑娘唱得好,敢问世子她是哪个乐坊的,叫什么名字?”   “她不是乐坊的,”世子低头饮了一口香茶,“是咸安坊的妓子柳娘子。”   她姓柳,而非姓高。   咸安坊妓子,这下她也不敢确定了。   既然见了熟人,杳杳好歹打起精神。   总要找一些话题打个招呼,“前些日子有捕役到府上问话,说山上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世子可曾听说了?”   赵迷楼这边不紧不慢的提壶旁为她斟满一杯香茶,杳杳推让了两下,直说不渴。   那小盅未被拿稳,陡然从世子手中掉落。   杳杳惊了一下,世子却眼疾手快,将小盅接过,又放回到了桌上。   他装作无事发生,回她,“不曾听说。”   “世子——好身手。”   杳杳心中的疑惑有增无减。   “世子竟不知道么,有捕役上门来问询过。因我那几日曾去观中祈福,就是碰到世子的那一日。”   她小心翼翼问道,“那日,世子将屋中遇到的那个姑娘如何处置了?”   赵迷楼掸了掸身上的衣褶,“就如你那日所说,将她身上存着我的那件物证找了出来,之后便把她放了。”   “那世子之后可有再见过他。”   赵迷楼突然勾起嘴角,笑得高深莫测,“姚姑娘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一时谁都不曾再开口说话。   杳杳难忍疑惑还是又补问一句,“不知道那时那姑娘身上装得什么物证,可指认世子。”   “哦”,世子伸出他的右手,玩笑一般的指了指自己的食指,“是这只玉扳指,丢在了观中。”   杳杳听闻此话,立刻便有些坐不住了,她两股战战,心中有万千情绪激荡。   因这扳指,那日分明一直好好的戴在他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四千,明天有事请假就不更啦~ 第50章   他似乎可以看得出杳杳的紧张, 仍就故意和她说笑。   “我这玉扳指可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宝贝。”他瞟他一眼,自顾自地说,“若丢了可实在可惜, 你要不要瞧一瞧?”   “世子说得是,只是我不懂玉,看不出什么好坏来。”   杳杳推却着,并不靠近他去看。   想想还是从位置上急匆匆站了起来,“隔壁还有知闲在等我, 世子若无事, 我瞧我还是先走了。”   他“欸”了一声,“姚姑娘不是要听柳姑娘的曲儿吗, 才刚她那古琴崩了一条弦, 不过是回去换把式了, 稍后便到。姚小姐何不同我等在此处, 柳姑娘稍后便到。”   杳杳连道不必, 本是面对着他,“世子勿怪,我多有打扰, 这便走了。”   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世子并不起身, 只管端着一盏茶悠悠地喝。   门外却不知何时站着两个捉刀的男子。   同怀柔侯身边那群训练有素, 军纪严明的玄甲军不相同, 世子身边的这两个人却是满脸横肉, 留着络腮的大胡子, 面无表情之时一脸怒相。   她被吓了一跳。   果然被他们二人伸手又拦了回来。   杳杳强自镇定, 她知道如果她这里有事可高声疾呼, 知闲那边也是能听得到的。另在茶馆之外,还有从佟府带出来的十几个护院, 不知世子这边有多少人手,哪怕真的打起来他们赢面也不算小。   “世子,这是何意?”   “我只是想要姑娘一起听曲儿罢了。”   “可我如今不想听了,还请世子不要为难我。”   外面的两人却哐当一声,将门关得严实。   杳杳就在门边立着,那声音着实是大,将她结实吓了一跳。   “姚姑娘莫怕,我这两个手下皆是粗人,力气大了些让你受惊了。”   杳杳摸着墙向后靠,抿了抿嘴,还是想冷静同他分析,“知闲若是见我久不回去,定会着急的,两家闹起来世子与我都不好看。”   他脸上挂着餍足的笑,“姚姑娘方才对我多有视察,不就是想要问问我,东山上的那句女尸同我,到底有没有关联?”   唯今之际,自保为上,杳杳慌忙说着,“世子不必说了,我不想知道了。”   “你不想知道,可我偏偏想要告诉你。”   他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的向他她走来,“你可真是美丽聪慧,你猜得不错……”   他歪着头,靠得实在有些近,已让她感受到呼吸不畅,伸手便想要推开他抚着自己的那只胳膊。   世子看一眼她柔婉的小手,若无其事的吓她,“正是你摸得这只手,结果了那个女子。”   世子甚至用双手摆出了一副拧弄的姿势。   “咔嚓。”   他学着当日他是如何弄断了那女子的脖子。又觉得不够可怕,甚至还学了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杳杳却没有他想象当中慌乱的想要逃跑得姿态,她突然镇定下来,三分颤抖的语气还是出卖了她心底的恐惧。   “世子告诉我就不怕我去报官么?”   世子似乎逗弄她上了瘾。   “你觉得你还走得脱吗?”   听他言语似乎还有想要把她扣下,不让她走的意思。   自己同他非亲非故,也不过就是三两面的缘分。况且她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小姐,四舅舅和大舅舅同他父亲一样,都是在朝为官的同僚。世子还真的能在天子脚下无法无天了不成?   “世子还能把我强行留下么?”   杳杳觉得今日实在是太过掉以轻心,可上次在观中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原以为二人算不得是朋友,世子也当领他那一次的情才对。   “今日之事,难道不是姚姑娘自己送上了门来?”   “你胡说什么!”   从前京城之中的那些传言果然是真的,因世子无端被汝阳王毒打,自己从前竟还可怜他。   世子或许在身后会笑她愚蠢,杳杳这时心狂跳不止,趁他不注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杳杳撞开他起身便跑。   却被他轻轻巧巧地捉住了腕子,他只觉得手下的皮肉细嫩,他怎么会松手呢,若不是怕吓到她,她整个人就应当都在他怀里了。   杳杳这时突然听到弥瑕和弥笑在外面谈论的声音。   大概是问门外的两个侍卫有没有瞧到她。   她们的声音离杳杳那样近,只要她出声,弥瑕和弥笑定能听到她在此呼唤。   杳杳刚要出声,却被世子狠狠捂住了口鼻。   世子的力气那样大,杳杳连摇头都不能。   她正想着,若是世子真的接下来对自己不轨,他拼了全力也要在屋里弄出些大动静,好让外头人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乱子。   只是意识却渐渐远离她,杳杳呼吸不畅,两下便闭过了气儿去。   意识消失前,杳杳只听见门外似乎有人在敲门。   也不知是不是弥瑕和弥笑,该多叫些人来,世子就不敢不把她交出去了……   她醒来之时,屋子里空空旷旷。   杳杳耐心听隔壁屋子一曲还未唱完,那唱段似乎同她昏迷之前别无二致。   杳杳猜测世子应当刚出去不久,自己便醒来了。   不知他是因了何事出门,此时正是好时机,若待他一会儿回来,自己恐怕便逃不掉了。   他看着门外像两尊门神一般的侍从。   走此门定是行不通了,再把她弄晕个一次两次,她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吃得消。   杳杳手软脚软的从椅子上爬起来,打开窗左右瞧了瞧。   窗外有条窄窄的木廊,若是春夏时节,店家便在这里养着几株绿色的盆栽,只是天气渐凉,盆栽放在这里活不成便移到室内去了。杳杳爬出去在上面用脚踩了踩,她份量轻,这木廊也能撑得住她的身体。   又借力墙壁上的几条格楞,杳杳总算爬到了离这边最近的一处屋子。   这里也是人去楼空,应当是屋里的客人才走不久,桌上杯盘狼藉,店家还未来得及招呼人前来收拾。   杳杳将掩着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儿,向旁边那处打量着。   这屋子的位置正好,她出门可迅速走那向上的楼梯,如此便能将二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杳杳捏了捏还在打颤的双腿。   刚才这二楼的高度也着实叫她吃了些苦头,杳杳自小就是个畏高的。   一鼓作气的跑了出去,她便只管闭眼往楼上人声嘈杂的地方跑。   杳杳边跑边回头,楼下那两位大哥有所察觉。抬头正好同杳杳的视线撞在一处。便也跨刀向上而来。   这么多人的地方,他们两人似乎全不觉得有何忌讳。   杳杳简直疑心这茶楼难道是汝阳王府开得不成。   再向上便要走到阁楼上去了。若是退无可退,难不成自己要从这楼顶上一头栽下去一死了之,他们才算罢休吗?   她急得慌不择路,再听那楼梯之下似有人阔步向上,已渐渐朝他逼近。   那二人个子比杳杳高大许多,腿长步幅也大,她已经使出全身力气奔逃,却也觉得力不从心,那二人似乎就近在眼前。   这里却连个能藏身的屋子都没有。   天要亡她,杳杳靠在墙上,心如死灰。   那二人若要上来捉她,她便只好在这容一人置身的小小窗上威胁他们,说自己要一死了之或还有一线生机。   果然见一束冠男子露出头来。   杳杳死死盯着他,那眉那眼却渐露出股熟悉的味道来。   杳杳声音中几乎带着哭腔。   “叔叔。”   她仿佛浑身力气都在此刻用尽。只剩一个念头,同来人扑到了一起。   这胸怀宽广温暖,此刻是世上最安全之地。杳杳身上唯一的力气便是用来死死搂住他。   怀柔侯搂着她,又伸手抬起她的脸颊来,“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待着?”   往事怎堪回首,她有满腹的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说了一个“我”字,泪水便不由自主,迢迢而下。   “好了。”怀柔侯不敢逼问她,大庭广众抱在一起也不像话,“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搀着她便往楼下走,杳杳揪紧了他的衣裳,想着万一到楼下遇到那两个人……   “莫怕,有我在这里。”   杳杳点头,这才想起汝阳王亦是他手下,汝阳王世子叔叔怎会看在眼里。   杳杳全身心依赖着他,他的衣袖叫她攥着,生出许多皱褶来。   他也全依着她。   如今她惊魂未定,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四周,只要有个人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她便立刻缩回怀柔侯的势力范围,全然不管这姿势在外人看来是十足的暧昧。   怀柔侯生出诸多感慨。   此前他进一步她便立刻要倒退两步,如今却不需要多做什么,姑娘自己就开始投怀送抱。虽然这想法实在是趁人之危,不算纯洁,可他不得不说实在是享受当下女儿孩特有的温存。   倒是一路平安。   怀柔侯随意找了间屋子,二人进门,直到放松下来,杳杳才低头“呀”了一声。   也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鞋,此刻她只着一只白袜,赤脚一般在冰凉的地面上来回地走。   怀柔侯自然也观察到了,这时他站起身来。杳杳以为他要出门寻找,忙捉住他的手臂。   他可不敢一个人在这里呆着。   他的手却穿过杳杳肋下,轻松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放到了面前的桌上。   杳杳不知他为何如此动作。   只是怀柔侯不声不响,从怀里摸出一只绣鞋来。   杳杳定睛一看,正是她跑丢的那一只。 第51章   她赤脚跑了这么久, 袜上已然沾上了许多脏污的痕迹。   却见怀柔侯一点也不嫌弃地捧起她的双脚,将她的袜子除去。   杳杳惊慌地打断他的动作。   他却毫不在乎地跪在她身前,摘了杳杳的鞋袜叫她踩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   杳杳觉得万分不好意思。   怀柔侯轻轻抓着她的脚踝, 却能叫她动弹不得。她无处躲藏之后害羞的用力屈起自己的脚趾,不经意却抓起了怀柔侯膝上的衣服,杳杳果然又慌忙放松。   却在他膝盖上留下了皱褶的印子。   彼此也都无话。   他专心致志的摸出一张帕子,替杳杳擦净了脚面。   杳杳强压下心中害羞的想法,偷偷地觑他。   他好像真的有些好看。   不是哥哥那种精致的好看, 他们兄妹二人在相貌上其实很是相似, 哥哥的五官是极精致而不可攀折。   可怀柔侯不是,他面容英气正配得上他大杀四方的战将身份。他有温暖可让人依靠的胸怀, 对她又有近乎讨好的关心。   杳杳自问, 自己也并非不曾有过异样的心态。   怀柔侯并不知她心中所想。   杳杳如今的心情大概是冰山的小小一角悄然融化, 在别人看来依旧是云淡风轻, 可杳杳心中飞雪已经胡天漫地。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叫了声“侯爷”。   杳杳听出那声音,正是陶庚。   怀柔侯便将她那赤着的小脚放下,走过去开了小小一个门缝, 将屋内的一切堵得严严实实。   怀柔侯有高大, 从陶庚的角度看, 一丝屋内的景象都瞧不到。   杳杳看着他复又将门推上。   是陶庚送来了一双新的袜子。   这袜子的尺寸并不合脚, 单看着就比杳杳的莲足大出了许多。   杳杳猜测这袜子恐怕是怀柔侯自己的。   她从未让别的男子看过自己的脚, 连哥哥匪年都会避讳着, 可这个人不仅看到还将它捏在了手里。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在她心中发酵着。   杳杳的脚心接触在他膝上, 膝盖弯处那里一片疼热。   怀柔侯身上的体温比杳杳要高出许多,像个火炉一般。寒冬腊月, 屋子里并未点炭盆,靠近了他,杳杳也觉得很暖和。   他如同完成了什么庄重的仪式,最后将鞋套在她脚上之后,伸手去牵杳杳的手。   杳杳扶着怀柔侯以桌上跳了下来。   这袜子穿着其实并不合脚,堆在脚底顶着她拇指都有些疼。可她此时却忘记了这些,没有疼痛也不羞怯,更不恐慌。   怀柔侯看她两颊还带着泪痕,鼻子也哭得红彤彤的,实在有些可怜和可爱。   “你渴不渴?”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起个话题,便随口问她一句。他想女孩子虽然是水做的,哭了这么久,应当还是很缺水的吧。   杳杳呆呆的望着他也不说话,只是摇头。   姑娘大概也是受了惊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方才他替她换了鞋袜,若是从前,杳杳哪肯轻易让他触摸到自己的脚腕,今天也是心中慌乱才能让他如此唐突。   他觉得十分满足。   “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可是知闲还在这里。”   她嗓音还带着一点沙哑,脸上的神情也是不安的神色,一切都叫怀柔侯心疼不已。   “我已派人将她送去了佟府,你莫要担心她如今应当已在家中坐着。”   “那你……”   “我在街上巡查,恰好碰到了知闲,是她跟我说在茶楼里找不到你了。”   原来是巧合一场。   他正准备送她回去,却突然发觉杳杳的小手还安安分分的放在自己的手掌心上。   他喉结滚动心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未明说,贪心的享受着现下的温存。   他正要扶杳杳上马车,杳杳却提议说,“咱们走回去,我早就想在这南市好好逛一逛。叔叔你可有时间?”   他其实很忙,忙得已经无暇到佟府上去打扰她,想见一面都不成。只是今日不想去顾及那府上堆积如山的军情亦不想理会东宫太子连日来抛出的橄榄枝。他到了快三十岁的年纪,自省多年,也贪恋人间的欢愉。   怀柔侯带她去看东山脚下的梅花。那花瓣儿小小的嫩嫩的,白色的瓣儿上带一点粉红的蕊,正像她这个年纪,娇俏却还未完全成熟的姑娘。   怀柔侯看她喜欢,便亲手折了几枝,又将他剑柄上的缠带解下,重新系在了梅花枝上,大概是怕杳杳扎了手,细心在她手握之处缠了一层又一层,这才递到杳杳手中。   杳杳接过梅花枝子,又用手指着怀柔侯腰间佩剑的剑格。   “这是玉做得么,我甚少见到有人用玉做剑格。”   玉剑格金贵,叔叔这样的武将若要上阵拼杀起来,恐怕不几日就要被震碎了,实际是有些中看不中用。   “这是在朝中的佩剑,此剑名唤玉细剑,是当今圣上所赐。”   他将那剑柄握住,一把抽出递给杳杳瞧。   “似乎没有开刃。”   “确是如此,武将在朝中行走不允许佩剑,但圣上赏我可佩此剑入禁中,只是这剑不可开刃,只是个象征罢了。”   这样一柄剑竟然有如此大的来头。   说起来皇宫大内真有意思,又赐你佩剑行走,又不允许你的佩剑开刃,总之有些滑稽。   在信服和不信之间,不知皇帝是更相信叔叔一点,还是不信他一点。   “今日,本也不应配着它出来,只是下朝不久,还未来及解剑换衣。”   可这朝服衬他,一看便知是个顶天立地的武将。   二人继续在这梅林中散着步,进入梅林深处,眼见到清澈江水悠悠而过,冬日水流并不湍急,加上小舟也只偶有几只。   江水恬静可亲,渡口上却没有几只小船停留。杳杳捏着他送得几束梅花,想着要是能在泛舟江上多么快慰。   江上有画舫游过,也有姑娘临风而立,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这样的画舫装点得异常艳丽,船上之人皆是男客,像杳杳这样的姑娘自然不在宾客的范围之内。   杳杳放下心中那点旖旎的心思,向后退了半步,不想身后却是他虚拢着自己的手掌。   有些奇怪,杳杳早晨同知闲一道路过咸安坊之时,并不觉得心中有何异样。   可是此刻同叔叔一起站在这里,再看江上画舫,却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渡口风有些大,怀柔侯怕她吹了风,将自己手里的大氅为她披上,杳杳立刻便觉得暖和起来。   杳杳看着身上叔叔的那件氅衣。她在不到两月的时间之内穿过两位男子的常服。   同世子赵迷楼不同,怀柔侯比世子的个头还要再高一些,杳杳穿在身上,那氅衣便已叠在了自己的脚面之上。   她只好轻轻提起那氅衣一角,方才不至于将它拖在地上。   从怀柔侯的视角来看,便觉得杳杳此刻娇小的有些滑稽,像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他的氅衣阔大,有些笼统的将她罩在里头,更衬的她娇憨可爱。   他倒真是想把杳杳揣到怀里,再不示人。   江上却渐渐起了一阵风,纵然怀柔侯贪恋当下时光,却不敢再将杳杳一直扣在身边一直受着冷。   她身子瘦弱又有心疾,若是在此时落下病来,可实在是不划算。   “看这天气恐怕夜里要降温了,我先送你回府。”   这车架小小的,一点都不华丽,闹事之中也无人瞩目。大概谁也猜不出这车上的车夫竟然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而这车架之中却是佟府的表姑娘。   怀柔侯驾车十分妥当,竟不比佟府里那一辈子驾车的车夫差多少。   杳杳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到外面怀柔侯问她,“我记得你年后就要十六了。”   杳杳伸手将氅衣裹得更紧了些,不知他突然提起自己的岁数是何缘由。   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又过了许久,怕外面的怀柔侯不曾听到她的声音,复又加了一句,“是十六了。”   他“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不明的笑意。   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杳杳估摸着不过走了一半的路,怎么在这便停了下来。   杳杳探头去瞧,却看到四舅舅带人横挡在路中间。   虽离得有些远,但也知四舅舅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怀柔侯将马车停了下来。   杳杳并不知道怀柔侯同四舅舅从前谈论过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并且二人还大大闹了些不快。   “杳杳下车!”   佟良功声音清冷还带着薄怒。   忽而听到四舅舅在车下冷声叫她下来之时,杳杳还觉得有些奇怪。   怀柔侯并不将好友这难看的脸色放在心上,回身温和的将杳杳搀着下了车。   她满脸疑问地看着脸色铁青的四舅舅。   佟良功却只回给她冷冰冰的几个字,“上车,舅舅送你回府。”   杳杳看看怀柔侯又看看佟良功。   这二人之间的气氛古怪非常。她虽想要弄清楚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敢违逆四舅舅的话,只好屈身向怀柔侯道了别。   四舅舅的眼神却落在她身上,那明显不合时宜的男子的氅衣上。   杳杳这才惊觉,便赶忙解了氅衣送还给了怀柔侯。   她心里有些打鼓,坐在车上远远瞧着路中间的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大概也是不欢而散,四舅舅气得转身便走,只留怀柔侯在原地远远看了马车之中的杳杳一眼。   杳杳冲他点了点头,便轻轻又将车帘放了下来。   杳杳虽然有些无辜却也知道这时候如果再对怀柔侯示好,恐怕会引得四舅舅更加不满。   作者有话要说:   哇,居然已经十五万字啦! 第52章   杳杳对这几株梅花枝子喜爱非常, 在马车之中坐着无事,便来来回回的点着到底有几粒梅花。   也不过就是二十来朵的样子,却被她颠来倒去的数了好几遍。   她想着, 回去了就把它插到梅瓶之中。杳杳屋里博古架旁有个高几,正巧有些空,再多摆上一个梅瓶,应当便恰恰好了。   她又低头看自己的鞋袜,如今一个人坐在车里方才觉得脚上并不舒坦。   鞋里头层层叠叠的白袜有些硌脚。她皮肉又嫩, 果然觉得大大的不舒坦了起来。   如此硬挨着回了佟府, 她将那几株梅花小心收好。念着要回去赶紧换上一双舒服的软鞋,杳杳匆匆下车, 却见弥瑕和弥笑早早便等在了车旁。想是她们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两个人皆是眼眶红红, 回府之后大概狠哭了一场。   “你们俩去后面领罚吧, 一人二十个手板, 另罚奉两月。”   佟四爷背着手站在杳杳身后,那声音之中透着威吓的意味。   “这是为何?我已然安然回来了,罚她们做什么。”   “既然跟着姑娘出去, 就要不错眼珠时时刻刻守着姑娘, 莫说是要让姑娘跟陌生男人相处, 就是大庭广众说了一句话也要避讳。更何况还是把姑娘一个人丢在外面, 自己却跑回府里等着, 罪加一等。”   佟四爷果然非常生气, 一点情面都不肯留。   “并非是他们要自己回来, 是知闲遇到了叔叔, 怕知闲在外面也出了乱子,便着人将她们一起送回来了。”   “我佟府里的人, 还要听一个外人的吩咐不成?”   杳杳不知四舅舅今天抽得什么风,他从前何时会将怀柔侯当成外人,两人不一向是好的要穿同一条裤子么。   杳杳也执拗起来,“人是我院里的,自然由我来做主。”   她将脊背挺直,说话也掷地有声,“我说不许惩罚就是不许惩罚。”   佟良功身居高位多年,只有他整治别人,断没有别人胁迫他的,杳杳那点反驳的言辞对他而言一个字都不曾听到耳朵里去。   他给手下人使个眼色,立马便将主仆三人拉扯开来。   他冷言冷语仿佛来自炼狱之中的魔音,“你若再加阻拦,二十手板便加作五十。”   杳杳回身对他怒目而视。   他也不躲避,以一种睥睨的姿态,云淡风轻的面对着,气得杳杳立时红了眼。   佟四爷惯常就是这样的人,不急不许四两拨千斤的叫人觉得他面目可憎。   “跟着我来,我有事要同你说。”   杳杳本想忤逆,却听到弥瑕和弥笑被打的呜咽的哭泣之声。   她若挣扎,受苦的还是下面的人。   独月楼上空无一人,这样的时节,跑到竹楼来赏景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湖面平静无波,这楼上却有簌簌寒风吹过,杳杳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冻得有些麻木了。她伸出一双细嫩白净的小手来捧着自己的脸。简直要疑心带待她回去之时,整张脸都要皴红了。   佟四爷立在栏杆旁一动不动,一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模样,这寒风对他倒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杳杳真是不懂,为何他跟叔叔都喜欢选在这高处同人谈话。   “我知你心中现下一定会极其痛恨我,可四舅舅既是长辈,毕竟比你经历的事情多,看的人更准。”   杳杳内心腹诽,你看的人更准,却也不能拿我的手下之人出气,他们同你有什么相干。   “你今后离怀柔侯远一些。”   他的口气无可置疑。   杳杳却只抱紧自己的梅花枝子,梗着脑袋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舅舅在同你说话……”,他略提高了声音,似乎想要用这迫人的气势压过她,逼迫杳杳同意他的话。   不过是仗势欺人,谁要理他!   她拧头便将脸撇向一边,不去回应他。   “贵女便要有个贵女的样子,怎好同男子同坐一乘。叫别人看到了,佟家其余姑娘也要一起跟着没脸。”   他像是要专门戳到她的痛处,说这样难听的话。   “那怀柔侯是什么样的人,人家身份尊贵,地位尊崇,是你一个小小孤女能够攀得起的么?”   她像被人深深打了一闷棍,浑身发着冷汗,越发的发起抖来。   “怀柔侯不过是看你年纪小好骗罢了,他若同你有什么海誓山盟,你便趁早忘了吧。女孩子少些幻想,踏踏实实才是应该有的本分……”   “叔叔才不会像四舅舅这样思想肮脏。”   这一句话算是触到了佟良功的雷点,自己一心为她打算,怕他年纪小受了欺骗,她可倒好,当自己放下吏部诸事赶回来替她收拾是犯痰气么。   “你不知,男人空无实据的许诺是最要不得的。”   “叔叔没有对我许诺,我们也并非……”   佟良功却口不择言,“他接近你,不过是因为他从前喜欢之人同你有些相似罢了。”   杳杳一刹便白了脸色,只是强撑着在寒风中立足不倒。   “不若他为何到如今这岁数还未娶亲,甚至连定亲也不曾。是他年少之时便有心仪的姑娘,只是那姑娘早夭,他求娶不成便拖延至今罢了。”   “不过李夫人已为他相看好了一件顶好的亲事,就是李夫人亲姐姐家的姑娘。你也见过了,就是那位梁檀之梁姑娘。如今怀柔侯府已然建成,李夫人及一众子女便会搬到京城来,到时也就是怀柔侯同檀之姑娘的成亲之时了。”   “人家一家团圆,到时你该如何自处?要去给怀柔侯——做妾不成!”   佟良功早就看她捧着的那株梅花碍眼,伸手去扯。   却让杳杳推开了他的右手。   “别碰它。”   “在这佟府之中没什么东西是我不能碰的。”   他却伸手抚上杳杳的面颊,那里还有方才她捧脸时留下的余温。   如此美丽的姑娘,却又有如此倔强的心性,他不知要如何去说,才能将那话递进她的心里头去。   “四舅舅羞辱完了,可以放我离开了吧?”   杳杳不待佟良功回复,便旋身绕过他,哒哒踩着楼梯飞奔而下。   佟四爷却还保持着收轻抚她面颊的姿势。   他望着自己的掌心,久久的出神。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接近她,近的能闻到那香气,也不知是她身上的味道,还是她怀中梅花的香气。   他也在赌,赌杳杳就算真的对好友生出了那么一点私情,他将这其中厉害阐明,应当也能断了她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吧。   夜里,灯下,杳杳细心地挑了从郦下带回得玉润膏给弥瑕和弥笑的手掌上药。   她未敢惊动哥哥,因哥哥还在准备明年春日的京试,只是知闲是躲不过的,她跑来同杳杳坐在一处。   “却未料到四叔今日会发这么大的火,这板子打得忒扎实,恐怕十好几日不一定能好全了。”   弥瑕疼得嘶嘶地抽气却还安慰着自家姑娘,“才刚打完那会儿也不疼的,不知现在怎么回事,略碰一碰便也觉得像是要命了似的。”   “方才不疼,那是打得麻木了。”   杳杳给她呼了呼气。   “你们俩这几日就不必到房中来伺候了,在下面歇着吧。叫兆儿那几个小丫鬟伺候着好了,左右最近我是不会出门了,咱们府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   弥瑕和弥笑知道自家姑娘心肠软,几个人亲亲热热的自小一起长大,她们疼在身上,姑娘也会疼在心里,心中便越发感激了起来。   弥瑕和弥笑离开,知闲见她情绪不佳,便劝解着,“你莫要担心,今日在茶馆中发生的事情绝不会从咱们府上传出去。那个赵迷楼他确实是不是个好惹的,竟不知咱们是遇上了什么恶缘,一而再再而三的同他遭遇着。”   杳杳将玉润膏细心的合上盖子,放到了小柜之中。   杳杳背对着她低头思索一阵说:“我并不担心,何况今日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知闲接过她的话头,“幸亏今日碰上了怀柔侯,我当时在街上碰到他,简直觉得他是天神下凡。”   她说着突然又开心起来,“若说你同世子赵迷楼是一段恶缘,那同怀柔侯便是一段良缘了。”   杳杳站起身来点点她的额头,仍旧装作全不在意的样子,“什么良缘恶缘的,姑娘把这些话挂在嘴上,让人家笑话。”   杳杳又去拿桌上放着的那几株梅花。   她并不打算将这些美好的小花儿就此丢弃掉。杳杳知道不论心中如何翻江倒海,生活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只是有几粒没挨住,已经掉落在了桌上。她拿起来挑挑拣拣,仍就打算好好把它装点在梅瓶之中。   “你看我这花儿如何?”   知闲摇头晃脑得对她说,“真可谓人比花儿娇。”   杳杳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就属你嘴甜。”   一场年节过得平静无波。   只一家人小聚,佟四爷在席间说起怀柔侯,今年便不能到府上同咱们过了。   “李夫人和李家家小年下便到了怀柔侯府,他们也一家聚齐,便在侯府过年了。”   佟府这边皆是为怀柔侯高兴的。   “如此甚好,年节本就应当同自家人一起过。”   佟四爷却特地去观察杳杳神色,却见她也并无异常,依旧镇定自若地同知闲说着悄悄话。   因匪年二月里便要去参加京试,府上过节也未大操大办影响他读书。   这是杳杳第二次为他装点行囊,只是今次考试离佟府不算远,没有了回长守的舟车劳顿,匪年这回看着倒更有底气了些。 第53章   常人说一回生二回熟, 杳杳已经有了上次送哥哥去长守的经验,这次准备起来便不再那么手忙脚乱。   一家人送哥哥去了贡院,这时辰正是哥哥与陆昶晟约定之时, 只见陆昶晟比哥哥到得还早些,两人客气几句,匪年便把妹妹给他准备的吃食分了一些交于陆昶晟。   “这小菜颇为爽口,我知你爱吃面食,煮些面条来搭着这小菜吃, 也算有滋有味儿。”   周围闲谈之人不在少数, 也不都是应试的举子,来送考的亲眷反倒占了多数。杳杳观察着周围人脸上神情, 哥哥和陆家哥哥脸上看起来颇为轻松。   自家哥哥她是知道的, 匪年一向是个能扛得住压力的, 如此重要的考试不必杳杳去安抚哥哥, 反倒是匪年让她放轻松。   哥哥常对她说, “考试我是不怕的,只是每天看你慌里慌张,我心里也没由来的紧张了起来。”   杳杳本想说自己也不紧张, 只是她的演技实在不佳, 匪年备考辛苦, 杳杳却看着比他还要憔悴。   再多说了一会子话, 那边贡院已有守卫敲锣来催促。   匪年和陆昶晟不敢再耽搁, 临走前匪年拍拍妹妹的发顶叫她不必过于担心, 并同陆昶晟转身进了考场。   杳杳看着哥哥们意气风发的模样, 心里没由来觉得踏实起来。   两人从前便是同窗好友, 如今又能在同一年来京参试,不得不说是极有缘分的。   贡院封了场, 大舅母便领着几个孩子回了佟府。   不想家中有客,听几个丫头说已在中院待了许久。   “可问了来人姓名?”   “是长守自姚家来得两个夫人,说是匪年公子和杳杳姑娘的长辈。”   姚家的长辈?   杳杳心里想着他同哥哥和姚家已多年不曾来往,从前他们又对自己做下那般恶事,竟还有脸上京城来找他们兄妹二人。   偏偏今日哥哥又不在,她是一丁点都不想见他们的。   大舅母便来问杳杳的意思。   她却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大舅母就替你走这一趟,先去会会她们,也看看她们到底什么来头。”   “都听大舅母的安排。”   佟家人并不知晓,杳杳从前在长守姚家受了何等的委屈,只是知道兄妹二人同姚家并不亲厚罢了。   大舅母却依然要以礼相待,彼此间也算是亲家,只是可怜大姑姐去的早,连姑爷不久之后也追随而去,佟家和姚家便已好些年不曾来往了。   大舅母拿出了当家主母的派头,正要进屋去待客,却听屋子里言笑晏晏,满是快活的气氛。   她听一爽利的声音正说着,“亲家嫂子真是个会说话的,我才生了个哥儿,家里一应事儿也不必我着手去做,陪您二位说说话,总还是有空儿的。”   “哎,竟是这般吗,这可真是不巧,咱们不知道,不然该给孩子作份礼。”   “这却不用,咱们府上什么都有,哥儿是他爹的心肝大宝贝,就是天上的月亮,他想要也摘得来的。只是咱们两府也久不曾走动,不知今日二位前来是为何事。”   “哦,不瞒夫人,咱们倒也不是有何大事,是给……”   大舅母适时出现,打断了几人谈话。   “两位亲家久坐,是我招待不周,方才上了趟贡院,那儿人忒多,马车都走不动,回来的晚了。”   大舅母姗姗来迟,这嗓音极是敞亮,叫姚家来了两个妇人有些不知所措了。   怎的又来了一位夫人,看看屋内这个,再看看门槛上这个。   只见人家穿天城绸的对襟小褂,手上左右各带着只满春一点翠的玉镯。还未进屋,已经有五六个小丫头涌过来伺候着,扶手的扶手,看座的看座。   “凤姨娘才出月子不久,这天寒地冻,她又畏寒,你们再去多添些银碳来。”   其实已然开个春儿,天气能冷到哪里去,只是那份打理上下的派头,方才像是正头夫人。   杳杳的二婶娘觉得有些局促,四婶娘脸上倒有些没颜色起来。   心道这就是京中响当当的佟府的待客之道么,竟叫个姨娘来招呼人,打量他们长守来的是乡下人不成,那长守好歹也是大夏南都。只是近来遭了灾,家下现在生计困难罢了。不然真该就此拂袖而去,给她们点颜色瞧瞧。   佟家夫人却是个玲珑人,家里的人自然可待事情过后再去收拾,却不能把话题递给了外头的。   “二位是从长守羊县而来,说来长守羊县是寿王封地,咱们凤姨娘的母亲,正是寿王家的姑娘,你们也算有些渊源在的。”   那四婶娘果然笑了起来,“竟是寿王家的,那可算得上同咱们是有亲的。”   她思量着,若能同寿王家攀上交情,也算他们妯娌二人不虚此行。   凤姨娘却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叫夫人一说,她倒又交上了两房穷亲戚,着实晦气。   她方才前来也不过是趁主母不在,在仆从面前耍耍主人的威风,撑一撑这当家的场面。再者那个姓姚的丫头从前让自己吃了些苦头,原本是大好的机会,结果整个孕期被主母忌讳着,还被佟大爷嫌弃着,竟还禁了她的足。若不是如今她生下个男孩儿,想必这翻身仗还不怎么好打呢。   结果却叫旁边这个姓辛的三句两句给打回了原型。   凤姨娘从前听说那个姚匪匪同长守姚家不对付。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叫她兄妹这么多年都不曾同那边来往,反而住到了娘舅家,且一住就是这么些年。她带着探究的兴趣,想着能趁机从这两个妇人嘴里撬出点话来。   “也不知亲家二位前来是为何事啊?”   “其实本是无甚大事,就是我与弟妹到京中来送考,这不是也与两个孩子多年未见了,同是姚家人做长辈的过来关心一下孩子罢了。”   “哦,既是这样,不过不巧,匪年也是今日才进了贡院,还得有个三五日才能出来。若是想见,恐怕还要叫二位等着了。”   佟家夫人心里知道,这必不是她们二人的来意。若是想见,匪年多日前去了长守,在那边参加州试,足呆了两月有余。他们姚家人若是真心顾念孩子,那时怎么不见。   四婶娘果然吃惊,“匪年的州试竟中了,一次便中了?”   “你们还不知道呢,他四舅舅都说,匪年是个读书的料。看他温课也不过几月便中了第十五名。同他的那位好友陆昶晟,二人今日一同进了贡院。”   这个陆昶晟姚家人可是清楚的很,多年前正是这个姓陆的帮匪年把姚家的大笔财产寄到了京城来。原以为姚匪年带着妹妹从长守投奔到京城大舅家已然是个穷小子,不成想他爹却给他留下不少好东西。   他后面又算计着从几位叔叔伯伯手里拿了大笔银票。若不是此次水灾,姚家人过变卖了不少家财,有个出手阔绰的大户从姚家收了不少好东西,他们探查了一二,发现这幕后之人正是姚匪年,他们还不知道这小子带着妹妹在京中过得如此滋润。   “去年倒也听说他上长守应试,只是没想到他一次就中了。”   四婶娘想想三次应试才中的儿子,越发的不愤起来。   自己的儿子是第九名,他不过是个第十五名,到了还是压他一头。   “这小子也真是的,回了长守竟也不回姚家看看。那去年可是他□□父的百年生忌,都说咱们大夏朝以仁孝治天下,他虽中了举却没半点觉悟。”   这话说得有些重,读书人最是忌讳不孝二字。   多年前便有进士被人告发不奉养祖父祖母,被剥夺了进士出身。   “亲家这话是如何说得,我记得杳杳说起过,他□□父的生辰是在正月里,那时候匪年还在西旗从军,如何能回长守去治孝?再说亲家怎知,他去年到长守参试就没有去祭拜,没影儿的话可不能乱说。”   佟家夫人这边依旧笑容和煦,可在杳杳二婶娘看来却觉得浑身栗栗。   唇枪舌剑她本就不擅长,一不小心还要受她这位妯娌的拖累,被别人无意中伤,实在有些头疼,早知道她就不该同她一同前来。   四婶娘赶忙找补,“我这是说笑呢,各位别见怪。”   二婶娘又说,“今天来还有这么件小事儿。咱们长守如今因遭了灾,官府算了各家的损失,又给每户补了不少的官粮,因匪年的父亲从前捐助的那片河堤此次立下大功,只那一片的良田没有受到冲击,特此受了嘉奖。咱们把他父亲的那一份补助,及其嘉奖兑成了现银,这次府上特派了几人将这笔款子交回给匪年。”   佟家人看这个二婶娘倒是个会说话的,不像旁边那位四婶娘心眼子颇多,佟夫人便只管同他讲。   “既如此,这可是好事。不过匪年不在,我叫杳杳来,你们同她说,你看如何。”   两人却连忙摆手说不必,“咱们等得起的,左右咱们也是送考。”   这样倒也说得通,只是佟家夫人却觉得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凤姨娘回了自己的小院,叫乳母将孩子抱来逗弄,“打听打听,今天姚家来的那两位夫人住在哪家客舍,看她们那二人的穷酸样子,哪里像是来送钱的,我看是来要钱的还差不多。再说嘉奖能值几两银子,还巴巴地从长守送到京城了,都不够那点车马费的。”   这边大舅母将今日发生的情况告知杳杳,杳杳自然也是不信的。   姚家人能从他和哥哥身上活活刮下一层油,只有哥哥贴钱,绝没有他们送钱的道理。   这厢,二婶娘和四婶娘回了自家人所在的客舍。   两个当家的正翘首企盼,二叔见自家夫人进门便赶忙问着,“可见到了。”   二婶娘正摇头,三婶娘已快嘴答道,“只见了佟家的一位夫人和一位姨娘,匪年和匪匪都没露面。”   “这两个小东西可真是不识抬举,长辈来见竟还躲着。”   二婶娘最是讨厌这个老四家的成天上窜下跳的拱火儿,便赶忙解释道,“匪年也中了举,可能跟老四家的小子前后脚的进了贡院,只是咱们没碰上罢了。”   姚老四便问着,“他也中了举,他不是在西旗军中做前锋,还差点判他个通敌的罪名。”   姚老四对他这个侄子很是瞧不上。   因当年把他赶出家门之时,匪年从他这里得的银票最多。如此他当年得的东西是多,可如今全泡到了水里,他的损失也最为惨重。   “他得了第几名?”   “不过是个第十五,还在咱们儿子后头一截子。”   姚老四“哧”得一声笑,“从前他爹在的时候,整天把他这个儿子顶在前头,说他用功学得好,如今竟还不如我儿厉害些。”   姚家老四夫妇如今因儿子中了举,实在有些飘飘然。只因这是姚家这一辈儿里头一个中了举人的,今后可要担负着姚家人入仕的重任,“若我儿得了进士,不愁那姚匪年不向我儿低头。”   姚老二也有些看不惯自家弟弟和弟媳如此嘴脸,一路上他们也不知显摆了多少次,弄得他好生头疼。   “匪年的舅舅佟四爷乃是探花郎,表妹佟知闲的未婚夫婿也是探花郎,你儿得个进士,就要叫匪年低头,你的眼皮子可忒浅了些。”   “二哥说这话我可不开心了,咱们姚家可就出了我儿这么一个举人,如今可还考着试呢,您如此说来,是咒我儿不中?我这心里可犯着忌讳,若是叫您把我儿这功名给说没了,我可第一个不能饶了你。”   姚二爷好男不跟女斗,不乐意再接她的话茬。   慈母多败儿。   姚四爷的儿子除了读书旁的一盖不会,吃鱼挑不了刺,鸡蛋剥不了壳,若不是还能读书认字,姚二爷看他就是个废人。   姚家人以后只能靠着这么一个没出息的才能发扬门楣,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四爷出来打圆场,“二哥你得这样想,我儿得了进士,那姚匪年落到后头去才更好叫咱们拿捏。他若高中,那还能有咱们几个叔叔说话的份儿,不得叫他和那个佟家,一脚给咱们踩到泥里头去。” 第54章   同姚家二爷和四爷一道来的, 还有姚家二爷家的小公子姚匪继。   这位小公子,年龄比杳杳大不了几岁,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 姚二爷想着带他来京城见见世面,也看看他四叔家的哥哥,如今到京城参试是何等的有面子,若是运气好再得个进士,老四家的指不定那尾巴要翘着多高。   姚二爷带着教育的心思将小儿子姚匪继领了出来。   如今全家皆在节衣缩食, 只因今年水灾家中没什么进项, 一家人即使月例减半,那花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姚二爷及夫人院中的丫头裁剪的只剩下一两个近身侍候的, 姚匪继院中的却一个也不肯丢。   姚匪继自小便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花钱从来都是没什么数的。因他出手阔绰, 在亲友之中亦是极受捧的那一个, 今年家中陡然减少了他的月例, 他哪里是个肯依的,作天作地闹得姚二爷家鸡犬不宁,如今消停了一阵子。   姚匪继倒也不同家中伸手要钱了, 姚二爷和夫人还以为他是开了窍懂事了, 这才答应要将他带出来见世面。   这日姚匪继一早便不知所踪, 姚二爷和夫人开始时并不当一回事。   京城里新鲜事物众多, 他们忙于自己的算计, 无暇顾及儿子, 叫他一个人出去转转结识些京中好友, 未尝不是件好事。   自然达官显贵他们是不去想了。能认识一二清贵人家的子弟, 也算不虚此行。   姚匪继却没有他父母想象中那般省心,揣着他偷偷带出来的银票, 先自赌坊晃荡了一圈。赌坊人见他出手阔绰,又手气颇佳,连赢几局,便说要同他交个朋友,领他到南市茶楼恳谈。   茶楼的唱曲儿姑娘咿咿呀呀,三两下就唱酥了他的心……   如此直到傍晚,姚二爷夫妻也没等到他们的小儿子姚匪继。   晚饭过后二人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慌忙到街上打听,一路打听到赌坊。听那里的人说,是被这里的一个熟客带去了茶楼吃茶。   姚二爷夫妇虽然觉得儿子到赌坊来赌钱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但既然后续只是吃茶便也放下心来。   这样两人只好又慢慢挪回客舍里点灯熬油等着儿子。   “匪继他哪来的钱到赌坊去赌钱的,他每月那一点零碎的银子,往常一天就花个干净,那赌坊的人居然还说他出手阔绰,他还能有什么赚钱的门道不成?”   夫妻俩觉得有些不妥,互看了一眼,赶忙将随身带得箱龛搬出来,查看从长守带来的那些银子。这笔银子一半是他们路上盘缠,一会儿还要留些到时交回给姚匪年和杳杳。   当然交还给匪年和杳杳的这笔钱,也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他们也并非真心要还给兄妹二人。   可待姚夫人将箱龛打开,立刻便手软脚软的扑坐在了地上。   “当家的,咱的钱……咱的钱都没了。”   姚二爷一把将夫人推开,把那箱龛里里外外翻腾一遍,却见不仅留着的那些现银早已不在了,连他叫夫人缝在衣服夹层之中的数张银票也被人拿了去,那可是他留着保命的家财。   如今只剩几件拆了线的衣服,堆在箱龛中维持着原貌,试图骗过夫妻二人。   “这个逆子!”   姚二爷气得边唾沫横飞边拍大腿。   “等他回来,我要敲断他的两条腿。”   结果等到宵禁却仍未看到人回来。   夫妇俩刚开始还只当姚匪继是要将银两都花光了才会回来。本还生着气,一夜未睡。第二日又求了店家出门打听,这才知道,昨天儿子在茶楼公然狎戏一个唱曲儿的姑娘。   当时人数众多,店家劝阻之后,姚匪继大概觉得丢了面子,不仅不听劝还同人大打出手,将茶楼一间雅座砸了个稀巴烂,之后便不知去向。   茶楼捉不到肇事之人,听闻是他二人的儿子,便压着夫妇二人不肯叫他们离开。要他们赔付店中损毁物品费用共计五十余两。   这事若是搁在从前,姚二爷或许嗤之以鼻。只是如今,京中人生地不熟,他的钱财又都叫儿子姚匪继偷了出去,赌得赌,花得花,也不知姚匪继身上还能剩下几个钱。   再说他们在客舍之中,住店费用每三日一结。昨日晚上才知道箱龛之中的钱财被儿子偷拿了出去,今日要结的住店费用都快要拿不出来了。姚二爷自觉没脸,便让夫人去头姚四爷那里借了些银子,好先将店钱先结了。如今就是把他这身老骨头拆了,他也凑不出五十两了。   还是姚夫人将手上的钗环拿去典当,勉强换了些现银出来,除去店家那五十多两,算算倒是还能再撑些日子。只是若还是找不到儿子拿回剩下的银票,他们就连回长守的路费都不够了。   有人提醒二人,当日有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曾捉了南市闹事的人回兵马司刑狱,便叫他们上五城兵马司问问可有下落。   两人又赶忙奔去五城兵马司询问,却也是一无所获。   两人惺惺回到了客舍,却被店家叫住,说有信要交给他们。   “两百两!他们怎么不去钱庄抢钱!”   姚二爷拿着信纸咬牙切齿,“匪继这是伤了人,被人扣下问咱俩要钱来了。”   “那他身上的银两?”   “还有个屁的银两!”   姚夫人眼睛发了直,瘫在椅子上直说,“完了,完了……”   “两百两,还要换这个逆子回来”,姚二爷看看神志都不太清醒的夫人,咬咬牙只好自己拉下脸皮去向弟弟和弟妹借钱。   还未敲门进去便已听到弟妹二人正在商讨,“幸而给匪年那钱不是咱们拿了,若是在咱们手里,也让二哥那好儿子姚匪继惦记了去,那二哥夫妇哪能承认,到时咱们丢了钱不说,恐怕还要自己再出钱垫上这个窟窿。”   姚四爷听媳妇这样说也觉得很对,边嗑着瓜子边点头,“你说的倒也有理。”   “如今正好了,那钱已经没了,他的银票也没了,咱也不用愁了。他们夫妇二人没了钱自然会想来钱的法子,不是要同你那侄子姚匪年往出要银子么,咱们也不必着急了。他没银子,总要使出浑身解数去要,咱们就等着吃现成的便妥了。”   “咱们吃现成的?那二哥要出钱来了,还能给咱们现成的吃?”   姚四夫人戳自己丈夫的脑袋,“你是个榆木脑袋,他既然要去,咱们自然也是要跟着的,只是咱们不必如从前一般出力了。如今呢,咱们不愁吃喝,他们出力出七分咱们出三分就行了,意思意思,别让两家闹得难堪。二哥二嫂还能把咱们怎么着,他们都到这步田地了……”   “他那个儿啊,哪里是个当儿的样子,我看就是个讨债的。竟还当个宝贝在家好好供养着,没留神把他的老底儿都偷空了。咱们好好守着咱们家匪初,二哥昨儿还看不上咱匪初中了举,这回呢,匪继却把他的老脸都要丢光了。”   姚二爷听得目呲欲裂,却不敢进去跟四弟夫妇理论。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回了自己屋中,见了媳妇儿便恶狠狠的抽她一个巴掌,“谁准你把咱们家的底细都透露给四房的!”   说着又将夫人搡了一把。   他这一下推得可狠,姚夫人的背狠狠撞在了桌角上,疼麻了半边身子。   夫人却嗫嚅着不敢说话,红了眼,眼中热泪都不敢往下落,在一旁立了半晌。   他这个做二哥的如今却被四弟和四弟妹拿捏了。   弟妹两人欺人太甚,他心里恨恨得想,“他们想得倒是美,自己做七分他们做三分,天下可没有这样的美事。”   “不若咱们还是报官吧。”   既然他们做了初一,就不要怪自己做十五了。   杳杳正在房间里抄些诗经来凝神静心。这日,她右眼皮跳的有些厉害,总是疑心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就忽听弥瑕来报说姚家又来人了。   杳杳心里难免烦躁,非要在这个她心神不宁的日子来打扰。   碰巧大舅母今日出门并不在家中,杳杳只好打起精神,自己前去应付。   刚一见面就看到二婶娘右脸肿的老高,二婶娘在姚家算是个良善之人,杳杳对她印象还算不错。   她刚进门,二婶娘娘便跪下给她行礼。   杳杳哪敢受她如此大礼,赶忙将她搀起来,“二婶娘如何落成这副模样?”   她忙将姚匪继昨日发生的状况,向杳杳一一描述。   “不知杳杳你这里有没有富余的银子,先借与婶娘,先将你表哥赎出来再做打算。”。   “婶娘想要多少?”   她伸手比了个五,嘴唇也圈成一个圆圈,那个五字呼之欲出。   “五十两?”   “五百两。”   “这么多?”   二婶娘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张口就要问杳杳借五百两。实在是姚二爷逼她逼得紧,非要她借出这么多银两来。   “年前我才置办了些东西,手里并没有这么多的银两,若是哥哥在倒也好说……”   杳杳想一想二婶娘从前对她有恩,便叫弥瑕从自己的小库房中取了四百两的银票,又拿了一些散碎银子,大概凑了个整数递给她。   二婶娘匆匆便走了,杳杳看着她从前还有些富态的背影,如今清瘦了不少。脸上还带着伤,恐怕是她那个只知向自己人出手的二叔做下的孽。   结果却并不如人之意。   姚二爷递了两百两的银子进去,本欲将剩下三百两留着自己用,结果那边人左右还是不放人,三五十两的接着要,姚二爷觉得数目不算大,便一次次喂着。   直到将剩下钱都喂了进去,却连儿子的毛都见不到一根。   姚二爷夫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受了四弟和四弟妹一番奚落,只好又去佟家求救。   “这哪里是叫你们赔钱治病,这是绑了人拿你们当生钱的钱庄了。”   “二婶娘还是应当去报官,再往进贴钱也是无用。”   “可那五城兵马司正在捉拿匪继,说他……”   “说他什么?”   杳杳和知闲等着二婶娘的话,她却不好意思起来,“这不是什么好话,二位还是姑娘家……”   恐怕又是什么艳闻。   “五城兵马司同都督府同属兵部,我看还是要去求求怀柔侯,这事儿或就能好办一些。” 第55章   知闲说得不错, 此事若是求助怀柔侯,自然可事半功倍,是最简单不过的一条路了。   杳杳本有些顾虑, 却见二婶娘又要向她磕头下跪,简直把她当做救命稻草一样的看待。   她心里乱乱的,不知这个时候去见他,是好还是不好?   知闲自告奋勇,“你又顾虑什么了, 不然我同你一起去。”   杳杳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便这样说定了。”   怀柔侯府距离佟府还有一程子的距离。   知闲伸手将杳杳的双手拢在手中,“我怎么觉得你这一阵子有些忌讳提到怀柔侯。”   “没有的事。”   杳杳装作并不在意, “只是听说怀柔侯将郦下的亲人接到了京城侯府之中, 不知我们这样贸然前去, 会不会引得人家反感?”   知闲却说:“郦下来的家人那不是正好, 你在那边同他们熟悉, 难不成从前生了什么过结么?”   “这自然没有,我和哥哥在郦下李府也是极有分寸的。”   “我猜便是,你和匪年又哪里是会得罪人的性子。”   知闲对此抱有积极的态度, 若是杳杳出马, 那怀柔侯定是不会说一个不字。   怀柔侯府上下果然对二人是极熟悉的。   她二人没费什么功夫, 便被人引进了门去。只是她们到府上略早, 怀柔侯此时还未下值回府。   也不知他从前对府上之人有何交代, 丫鬟说着便径直将二人引到了怀柔侯书房旁的厢房中小坐。   丫头一路引着她二人过来, 一边解释着, “侯爷回府换了衣裳便会到此处, 两位姑娘稍作休息,咱们府上已经派人去给侯爷传了消息, 二位不必着急。”   两人规矩的跟着。   这是杳杳和知闲第二次来到怀柔侯府,只不过这处倒是头一次来。   过了迎春亭,便见一敞亮的楼宇,足有五层之高。   “这哪里是书房,应当是藏书楼才对。”   杳杳还未见过有藏书如此之多的地方,她和哥哥皆是爱书之人,长守姚家却也只辟了一间屋子供兄妹二人读书罢了,侯府这样壮观的楼宇,里面藏书想必要过数万之众了。   知闲看杳杳将这地方看得有些痴了。   “此处可真是个好地方,是不是?”   杳杳甜笑着,“这自然是天下读书人皆喜爱之处了。”   二人正要进屋,却迎面碰上了抱着几件衣物出门的檀之。   “檀之姐姐。”   她惊喜地唤她,“杳杳。”   杳杳同她寒暄着,“你这是……”   “有几件衣物要洗罢了。”   檀之实在有些开心,嘱咐手下几个丫头将那衣物抱去浆洗,杳杳看了那深色的配色,分明是怀柔侯惯常穿的几件常服。   “今日可真是不巧,我母亲在京中的几个密友要来府上小坐,我还要同去招待,若有机会我当去佟府找你小聚。”   “你母亲也来了京中?”   杳杳脸上还挂着方才得体的笑,也殷勤的回应着。   “是。”檀之居然有些害羞。   看杳杳的模样似乎还不知道,不过一应事情还未定下,不好现在就透露,便说:“是有些事情要做,过不久你应当就能知道。”   杳杳的笑容有些僵在脸上,但还是要维持着表面的体面。   “檀之姐姐这样的好姑娘,过后给我的消息也一定是好消息。”   檀之甜蜜的点了点头,又轻抚了抚杳杳端在身前的两手。   杳杳看她蹁跹离去,立马又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咱们进去吧……”   知闲对檀之没什么审视的兴趣,她只当是怀柔侯的姊妹罢了。   知闲和杳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来,再等下去恐怕就要等到宵禁了。   她只觉有如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凉水。   知闲看她一眼说:“今日恐怕是等不到了,贵人事忙。”   又给旁边伺候的小丫头说了声,“我们这里留了封书信,烦您待侯爷回来之后,亲自交到他手上,我们今日便不等了。”   杳杳一路无话。   “不想贵人近日竟如此忙碌,想必新年之后任务颇多吧。”   知闲安慰着杳杳,“我瞧四叔每天也早出晚归的。”   杳杳却说:“他们一文一武,做得事情全不相同,怎可相提并论呢?”   “二人皆地位斐然,在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又有哪个是轻松的呢?总之我们留有书信,贵人看了自然会明白。”   杳杳捧着脸又有些懊悔,“我们是不是应当先去求求四舅舅,怀柔侯毕竟是外人。我们直接求到他府上,许人家是觉得为难才不露面的。”   “你胡说什么?从前怀柔侯对你向来是有求必应的。”   知闲又在逗弄她,杳杳心里却不像她这样乐观。   “此一时彼一时吧。”   知闲也不知她今日为何如此低沉,变着法子的逗了她一会。   杳杳却说,“你莫再耍宝了,我只是是累了,有些疲倦罢了。”   杳杳身体娇弱,从前也经常犯懒犯困,知闲并未觉察什么,便将杳杳扶到自己肩膀,让她小憩片刻。   杳杳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她只是觉得闷得慌,可这日风朗气清,本是个十足的好天气。   杳杳以为此事能告一段落。   ……   那日杳杳和知闲亲自去贡院接匪年回来。   匪年是肉眼可见的疲累,大概这几日都未睡好,贡院隔间既窄又冷。吃睡皆挤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好在匪年多年行军的经历,叫他不至于不习惯这样艰苦的环境。   他精神还算勉强能撑得住,杳杳看到陆昶晟出来时已是脸色铁青。   二人不多说什么便要各自回府休息了。   匪年足睡满了一天,第二日起来漱洗之后,杳杳才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同他详说了。   “你怎的把手头所有的银票都给了二婶娘。我若未归你用钱之时,可要怎么办?”   匪年就算不喜杳杳同姚家走近,也是很有分寸的替杳杳考虑,不忍对妹妹说一句重话。   杳杳却觉得无妨,她乐观地想,“总还有知闲给我帮忙。”   匪年想得比杳杳要多上许多,杳杳一次给了他这么多银两,想必要将姚二爷的胃口撑大,日后这事恐怕还没完。   杳杳倒不觉得自己鲁莽,“二婶娘算对我有恩,哥哥你是知道的。再者说,我这也是救急。”   匪年也不想过多责怪妹妹,她一个小姑娘要应对这复杂的亲属关系,实在是难为她了。杳杳的世界,人总是非黑即白。二婶娘既然对自己有恩,那她便是个好人。   匪年却知道,在姚家这样的家族里浸淫多年,纵然从前是个好人,如今怕是也剩不了几分良心和真心了。   佟四爷对匪年的京试颇为上心。休沐之时特地将匪年和杳杳叫去,听他讲了这几日的考题和他所做大致回答。   杳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便一个人坐在旁边抠手指。   佟四爷有意无意的将眼神瞟向她。   这几日见她次数不多。杳杳脸上表情没有往日丰富,情绪也低落了几分。   他其实有些怨气,直觉告诉他,她情绪不高极有可能是同怀柔侯有关。   “听说前些日子姚家来了人,似乎还遇到了什么难处?”   杳杳并未吭声,匪年接过话头同四爷说起。   “是我二叔和四叔来了,四叔的儿子也参加了今年的京试,同我在一场,只是我们并没碰上。至于二叔家,似乎出了些事情,我那位堂弟在京城犯了事儿,如今不知偷跑到了哪里去躲了起来,只管问爹娘要银子,死活不肯现身,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人应当也能摆平。”   哥哥回了府,这些事情自然也不需要杳杳再操心。甚至姚家后面有没有再来人她都不甚清楚,每日只管同知闲准备着她的婚仪,如此混日子罢了。   佟四爷心里却想着,杳杳现在难过便难过吧,她年纪还小,过不久便会把这一茬儿丢到后头。姑娘过了年也不过才十六岁,来日方长,纵然是恨他也好怨他也罢,李赐是绝对不行的。   “考试已毕,你兄妹二人便在府上静待放榜之时,不要到处乱跑了,小心惹上是非。”   杳杳并未听出佟四爷这话中的意思。他本也无事,还能逛去哪里。   京试放榜是在二十日之后,杳杳在佟府里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一直挨到那日放榜,匪年不紧不慢的先是沐浴更衣,又向先圣画像恭敬的敬上三柱香,杳杳倚在门上等了又等,知闲更是想直接揪了匪年便走。   如此郑重的过了一套大礼,匪年这才领着两个妹妹出了门。   她们果然去迟了,榜前已经围了好大一堆人,想要挤进去都成问题。   “哥哥怎的一点都不急,枉费我起了个大早。”   匪年在人群后立着,垂头看看有些无奈的妹妹们,“急也无用,成绩就在那儿挂着,左右也不会跑了。”   她看杳杳费力的点着脚尖,“你同知闲在家中坐着多好,我回去说与你听,不必到这里同人挤在一起。”   他说着正有人挤了过来,匪年赶忙将两个姑娘护到一边。   知闲拉着杳杳走向一边,“咱们分开找,还能快些。”   大概是怕人多踩踏,今日朝廷派了多人到此维持,杳杳抬头正看到怀柔侯带人从此经过。   她赶忙低头,走向另一边,并不想面对他。   她心思正乱着,二婶娘却不知是从哪里冒了出来,“你怎的一个人在此处,匪年呢?”   杳杳被她大力拉出人群,她觉得二婶娘今日力气似乎格外的大,怕她跑了一般,“哥哥就在那边,二婶娘要见他么。”   “哦,正巧了,我确实有事找他。”   杳杳回头正要唤哥哥过来,突然被人从身后敲了一闷棍,立时便意识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檀之不是坏人,会有很好的结局~ 第56章   杳杳醒来之时正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地上, 她脑后疼的很,刚才挨的那一下受伤不轻。她又朦胧想起,方才她在马车中, 其实曾醒过来一次。   杳杳不知驾车之人是谁,只是在车中与她同坐的正是二婶娘。   她甚至觉得二婶娘当时不知为何有些癫狂,一直在不停的自言自语说着什么,一面还不停的摇头晃脑,那模样算得上是可怕。   杳杳仔细的去听, 只听到她说着“手指, 手指”什么的。   而后她便彻底昏死过去。   光线昏暗,杳杳花了一番功夫, 才将屋内的情形看得清楚。   此处破败不堪, 地上堆满了杂物和柴火, 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实在不像是个能住人之处。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被封了嘴巴, 尚能说话甚至是呼救。   杳杳费力的问了一句,“可有人在么?”   只听屋外有男人咳嗽。   她立刻捕捉到这声音,“二叔?二叔既然敢绑了我, 为何不敢现身?”   他们敢让自己说话, 杳杳便知这是个无人之地。   杳杳抬头看那扇小窗里透出的几缕斜阳, 这里大概在密林之中, 那小窗外长着不少正在吐着嫩叶的枝丫。   又有风吹过, 树枝簌簌地声音, 偶尔几声鸟鸣叫声却没有人声, 除此之外空旷非常, 更显得孤寂。   姚家人果真是蛇鼠一窝。   从前她就有被他们绑走的经历,那时还是二婶娘发了善心, 将这事情透露给了哥哥,她才幸运脱难。如今二婶娘也同二叔同流合污了起来,枉费她还拿出自己的五百两体己,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结果却五花大绑的落到他们手里。   杳杳猜测,二叔夫妇是想要挟哥哥来送钱吧。   二叔和二婶娘竟然缺钱到如此地步,不惜又再一次向她下手。   说来说去都是姚家人,二婶娘虽然精神不稳,杳杳心中并不十分惧怕,只是不知他们绑了自己要问哥哥要多少钱财。哥哥打理两人的生活不易,如今还要被自己拖累,破财免灾,杳杳心里想着,实在是对不起哥哥。   杳杳又连声唤了几句渴,却一直未有人答应。   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突然听到外间有女人呜咽的声音,一会儿又有男人大声呵斥和打骂之声。   她只好努力匍匐到窗口去听。   却听到似乎是二婶娘的声音。   她不停的呼喊着说:“没了,没了,两个都没了。”   却不知是什么没了。   而后便听到男人说着,“今天就能让你见到儿子,你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咱们今天挣了这一大笔,立马便可回程,不仅补了你嫁妆的缺漏,连同你从前喜欢的那几家铺子店面一并给你赎回来,切莫再发疯了。”   他们果然是想靠着自己挣钱,听着口气像是要剜哥哥一大块肉下来。   杳杳在这屋中逡巡良久,却连半点锋利的东西都没有看到,双手又被向后反绑着借不上力。   正听着外面吵闹,忽而似乎又多出两个人声。   姚二爷立刻毕恭毕敬,“各位大爷再等片刻,只需再等半日……”   他慌忙的解释着,怕来人等急了,“我这内家侄儿在京城有数十间铺面,我同你们说过的,他最是不缺钱财。那大笔的本钱都是从我们长守姚家带出来的,我绑着他的妹妹,不出半日,今夜一定将赎金奉上。诸位好汉可千万要保我小儿无恙。”   杳杳听闻心里便是一凉。   “你们两个做到如今这地步便妥了,把人交于我们,后续的我们来做。”   “好汉,这是什么话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两千两银子换我儿子回来么。”   “这山下已经有人在布控,你这蠢货觉得你能把这两千两要出来么?”   “还是把人交与我们,是千两还是万两,我们来看着办。”   “这不成。”   姚二爷却慌忙反对,“我怎能把人交给你们,这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我不能应允。”   “谁要你来应允,这个山头他跟你姓不成?”   “带人出来!”   眼见着自己的计划要落空,姚二爷疯了一样的去堵门,却被人丢在路旁,一脚踩在后背上,让他不得动弹。   “好汉,好汉,咱们说好的,咱们说好的呀……”   他到后来已有哭腔,算来算去也未想到自己会是一场空。   “你儿我们已经带来了,就在路旁的马车上,你稍后就会见到。”   胆儿大的遇上不要命的,姚二爷想要同这些山匪比横,他还缺些骨气。   杳杳赶忙将自己的发钗拨弄到地上。   然后又装作还未醒的模样。   她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便被人抬到了车上。这群人比姚二爷夫妇要想的周全多了,早早便在她嘴里塞了满满的布条,塞得她非但说不出话来,还想要连连干呕。   杳杳脑袋上被套上一个黑色的布套,看不见,听不清,立刻让她恐惧非常。   刚才那尚算是在自己人手里,如今落到这一群恶贼手中,也不知道会被带去何处,她一个姑娘家要面对如此多的恶人,若是有失,自己便全完了。   哥哥此时一定也心急如焚。不知自己在那小屋中留得发钗,能不能被哥哥发现。   “小的没见识,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呢。”   “别打歪心思,这姑娘可值个万两。赎出了钱你们爱上哪儿快活,上哪儿快活去,到咸安坊多点几个姑娘也由得你们。”   “哎,咱们不是手里就有一个咸安坊的姑娘吗?”   只听见一个没好气的声音说着,“那是大爷要的,你有能耐你同他去抢?”   “不敢不敢,说说而已。”   越是往山下走,杳杳越能清楚地听到水流之声。她若是没有猜错,现在应该是自东山向江边而去,走到了水边,难道是要上船。   这伙人的老巢在船上不成?   难怪姚匪继这么多日都没被人发现,把二叔和二婶娘逼得狗急跳墙,在京城就敢做绑票的生意。   走了好久的山路,杳杳只觉得颠簸。她现在的姿势浑身不适,手被反绑着脚也被捆着,略微动一动便觉得手腕和脚腕被勒的已经有些麻木了。   再往前行了一段时间,便听有人声,只是离得有些远。杳杳打定了主意,若有人走近,她便立刻以头磕窗,或许能叫人有所察觉。   只是这时间等得实在是有些久,她因精神高度紧张,竟逐渐有些疲劳,忽感呼吸不畅。   这时候马车猛然的停住,她整个人立时一震,滚到了车门处。   车外也是一阵马鸣之声。   盗匪团伙大概也未想到中途会有人拦路,装模作样好声好气的同来人交谈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杳杳生怕错过这天赐的良机,立刻用头有节奏地磕着车框。   似乎是个极耳熟的声音问着。   “车上拉得可是个姑娘?”   “是我小妹生了病,带她去看大夫。”   “看大夫走沿江这条线,你绕得路可远了。”   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气有些轻飘,说着话却总觉得他还含着笑。   杳杳在黑暗中努力将五感放大,仔细听着。   “这不是……”   杳杳有些不敢确定来人。   “咱们是外阜人,住得地方也远,大概走错了路,不过山下咱们有熟人接应着,公子给咱们腾个道儿吧。”   “外阜人却是京城口音,你当我是啥子不成?”   这便是硬要找茬儿了,杳杳只听到两边皆是抽刀之声。   外头叮铃咣啷一阵乱响,不时有受伤之人的痛叫之声。   杳杳也不知这是来救他的,还是黑吃黑来劫场子的。   由于过于惊慌,她虽然觉得那年轻男子的声音熟悉,听了半晌却听不出个所以然。   结果显然是那年轻男子占了上风。   只听他急切的上了马车,呼唤一声,“柳儿。”   这一声就在杳杳的耳边炸响,她这是方才辨出这声音是谁。   杳杳被人摘去了头上的头套,二人四目相对,却听赵迷楼疑惑的唤她的名字。   “姚姑娘,怎么是你?”   杳杳在他面前摇头示意,他马上便将杳杳嘴巴上里塞得东西取了下来。   这可真是天大的巧合。竟是世子先寻到了自己,杳杳从未设想到这结局。   “我被人绑来的,世子又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杳杳以为他带了人马过来,细看之下,左右却只有他一人而已。   赵迷楼抽剑将她手上和脚上的绳子砍断。   “此处不便说话,我先带你离开。”   他回身将杳杳背在身上,又扶她上了自己的马。   正在此时,杳杳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都能听到附近似乎有人飞奔而来。   此时不辨敌我,杳杳跟着一起紧张起来。   “握紧了缰绳。”   赵迷楼也翻身上马,将杳杳护在身前。   那追兵来得速度比杳杳想象中要快上许多,几乎在马儿扬蹄那一瞬,便有人追到身后大喊着,“莫逃!”   赵迷楼身子一紧,杳杳还以为他要摔下马去,赶忙伸手扶他一把。   他总算稳稳当当正了身子。   这马越是奔腾向前,杳杳便越觉得赵迷楼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此时风景,杳杳自然不会认为赵迷楼是在占自己的便宜。   她心中猜想,赵明楼身上应当受了不轻的伤。也不知他能不能撑到他们寻到救兵。   这马却极有灵性,仿佛能认得来时的路。杳杳便只管稳住自己和赵迷楼,不致摔在马下。若是后头那帮人赶上了他们二人,想必他们两个谁都没有什么活路了。 第57章   就在杳杳觉得已将后面来人远远甩开, 能稍稍放心之时,这马却极有灵性的停了下来。   杳杳抬头去看却见一陌生的小院,她从未来过这里。见那匾额上挂着赵府两个大字, 猜想应当是汝阳王府的产业。   此时赵迷楼已全然昏睡过去,杳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扶下马来。   杳杳伸手从他背后抚过,果然摸到一手的血迹,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刀伤。   杳杳急忙叩门, 院内的小厮却很谨慎的只问是谁不肯露面。   “世子受了重伤……”   “我们这里没有世子, 姑娘寻错了地方吧。”   杳杳低头琢磨了一下,“是赵迷楼赵公子, 他在外面受了重伤, 小哥可否派人来医治?”   那人果然开门迎了出来。   “主子在何处?”   杳杳腾开地方, 又将赵迷楼扶起, “他是后背受了伤, 可否叫府上派人去寻个大夫。”   “我会些医术,先将主子扶进去再说。”   杳杳扭头去看了这小厮一眼。   赵迷楼府上之人竟有把握去医治如此严重的刀伤,颇有些卧虎藏龙的意思。   这处别院并不十分的大, 比之她从前去过的汝阳王府, 那简直是天差地别。世子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为何在郊外建这样一座小小府邸, 简直配不上他一向奢靡的传闻。   杳杳跟着走到门口, 被那小哥拒之门外, 她是女客, 自然不方便在他面前医治世子。   杳杳赶忙却步, 又捉住前来送水和纱布的侍女。   “不知府上可有人能替我送个口信。”   哥哥那边指不定急成了什么样子, 她得先跟他说下如今自己的状况,叫他放心才好。   “姑娘, 如今已近宵禁,就是有人能送,也不敢贸然出府了。”   杳杳看看天色,叹了口气。   “那还有劳烦这位姐妹,我手书一封,待明日开市帮我将这信送到佟府上如何?”   “这个自然可以,我替姑娘准备笔墨。”   杳杳一边写信,一边随意的同身边的侍女交谈,“姑娘有没有听说过柳儿姑娘这个人?”   那侍女摇头说不曾听过。   她今日在马车之中,也是第一次听说柳儿这个人。世子今日原本是要去救柳儿的,只是阴差阳错把自己救了回来。   “柳儿姑娘——柳姑娘?”   杳杳突然想起那帮匪徒曾说,有一个咸安坊的姑娘也落到了他们手里。   事情这样凑巧,那个柳儿姑娘会不会就是高月?   杳杳心中疑虑重重,虽然那日在茶楼相见,她也只得柳姑娘一个侧脸,可那音色分明就是高月。   她将信写好交于侍女,来不及打扫自己一身狼狈,便又去赵迷楼处探听他如今的情形。   已近三更时分,杳杳忽听院外狗吠不止,门外有人正大力的扣着门。   杳杳不由有些慌乱,难道那些匪徒不顾宵禁竟找上门来了?   方才替杳杳开门那小厮似乎位置不低,给众人使个眼色,叫大家都默不作声,自己便凑到门上,同门外之人交谈起来。   “宵禁恕不待客。”   外面仍在大力拍门,杳杳简直疑心他们快要破门而入了,“东城稽查,快快开门。”   “稽查有何事?”   “找人。”   找谁?   “一个姓姚的姑娘。”   杳杳知道他们是在找自己,只是不知这些人是善是恶,不敢贸然开门。   “稽查可有凭证?”   却听有一浑厚的声音幽幽响起,“我是他四舅舅,你叫她来认便是了。”   四舅舅?   这确实是佟四爷的声音。   杳杳赶忙点头,让众人开门将人引进来。   佟四爷担惊受怕一整天,见到她才算放下心来。怀柔侯的玄甲军情报果真迅疾,只是他居然派了人在杳杳身边暗中保护,叫佟四爷觉得多余。   如今,怀柔侯正忙着上外阜募兵,那两名暗卫一时同怀柔侯断了联系,这才寻到自己的门下。他只叮嘱二人暂时不要同怀柔侯说起今日情状,他那边事情更紧急,后事交于自己来做便妥了。   只见他脸上含着责备的意思又不好当众发作,“你怎么跑到赵公子这里来了?”   杳杳本就惊慌失措,如今稍稍安顿下来,却又被佟四爷如此指摘,心中难免委屈,立时夹着鼻音,“我若是自己能走,便直接走到佟府去,哪里用得着四舅舅来寻我?”   佟四爷正端着,见她要哭便有些手足无措,又不知该如何说些软和的话。   只得冷硬地说,“是我自己多事,非要到此寻你,同你无关。”   杳杳在心中胡乱想着,若是能选,就将四舅舅这张得罪人的嘴缝起来便好,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自己爱听的。   佟四爷不再去劝她。   清了清嗓子,“好了,回家再去哭吧,在人家的府邸上这样像什么样子?”   世子为救自己受了重伤,她施施然便走了,心里哪能过意的去。   杳杳绷着小脸,“赵公子受了重伤,我当看他好转之后再走。”   “反了你。”   佟四爷脸上立刻便有严厉之色,想是前些日子对她太过和颜悦色,“世家贵女留宿在陌生公子的别院,传出去叫人耻笑。”   杳杳想佟四爷不过是在乎自己的面子罢了,“外面的人好大的胆子,怀柔侯要取笑汝阳王世子也要取笑。”   可笑的是上一次怀柔侯保护自己,正是要助自己脱困于赵迷楼之手,可如今自己竟又被赵迷楼所救。   人生际遇属实精彩。   佟四爷却气得扬手。   迎面对上杳杳倔强的小脸,佟四爷知道这巴掌下去,二人距离只会越来越远,改而弯腰将杳杳扛在肩上,不由分说得将她带出门去。   杳杳自然是不肯依得,挣扎半晌却只是白费力气,四舅舅再是个文人,他也是个成年男子,杳杳这点力气同他抗衡便是妄想。   一味的哭哭啼啼亦不是她的作风,只是四舅舅是个强硬之人,自己如果跟他作对,恐怕也不能得什么好果子吃。   “四舅舅先放我下来,我有一事相求,若四舅舅答应我立刻便同你回府。”   佟四爷却抻着并不将她放下来,只原地立着,大概还是给她机会叫杳杳阐述自己的要求。   “赵公子今日本欲搭救之人,还在那帮匪徒手中。似乎是一个姓刘的姑娘,不知四舅舅可否派人前去施救。”   四舅舅身子骨瘦削,肩胛之上将杳杳腹部硌得生疼。   “我会有吩咐。”   他又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四舅舅还不放我下来,您不是最看重女孩家的名声,您如此待我就不怕传出去叫人耻笑?。”   “我们是一家人,休要将外人同我相提并论。”   杳杳不知四舅舅究竟在气些什么,似乎除了佟家人,他不许自己同任何其他人亲近。   真是个怪人。   杳杳坐在马车之中,此处离佟府还远,她不知不觉发起呆来。   今日一整天,她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知道这期待落了空,她想见的那个人,从始到终都未出现。   半路却有执金吾将车拦下。   佟四爷在马上咳嗽了一声,那执金吾便二话不说让开道来。   杳杳心中暗想,四舅舅这样的派头,那位姓柳的姑娘应当能平安被救出来吧,但愿他们此时前去尚不算晚。   这一天惊心动魄,本是哥哥放榜的大好日子,自己却险象环生。快到佟府时,杳杳从睡梦中惊醒,这才想起来要问问四舅舅,哥哥的京试结果如何?   结果在车队之中却并不见四舅舅身影。   她看这天色已是东方既白,四舅舅或是中途上朝去了吧。   匪年自责了一天,怎么能松开妹妹的手,让她自己在前走动,昨日那样多的人。他们后面也追查到是二叔将杳杳绑走,他们却晚了一步,没能拦住那伙匪徒。   佟四爷将自己所能调动之人都派出去搜查,几乎将那山头一整个翻了过来。   杳杳进门便扑到哥哥怀里,这边匪年还在愣神,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将杳杳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杳杳在车上休息了一番,已将精神养了回来,还能笑着同哥哥说无事。   “你如何回来的,是自己寻回来的?”   知闲也上前将杳杳来回拉扯。   “自然不是,是四舅舅把我带回来的,不过在此之前还多亏了汝阳王世子。二婶娘和二叔居然同匪徒勾结,哥哥应当收到了他们要钱的书信了吧。”   “不想那匪徒居然同二叔和二婶娘翻了脸,直接将我掳了去,说要从哥哥这里赚一笔大的。”   匪年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前情   “怎会将汝阳王世子也牵扯进来?”   “总之正巧就碰见了他,世子说起过他是要向这伙人要一个姓柳的姑娘。”   “柳姑娘?”   “这伙人果真是穷凶极恶,掳了一个不成,竟还掳了两个姑娘。”   杳杳点头,“不过他们才将我带走不久便碰上了世子,世子为了救我出去受了好严重的伤。我本欲待世子醒来之后再走的,可是舅舅不肯,说这于理不合便将我送了回来。”   匪年对此并无异议。   “无事,世子的这份恩情,哥哥自然会记在心中。你休息好后哥哥带你一同去世子府邸道谢便好了。”   “至于那位柳姑娘,左右今日派出去的人还未收回来,便叫他们继续去搜寻那伙匪徒所在之处,必要将那柳姑娘救出来才好。”   杳杳又补了一句,“我猜那匪徒的老巢是在水上,因今日所走之道皆是沿着水路。若能在渡口上多设卡拦截,或许能有所获。”   如此一来二去议论许久,杳杳才想起来问哥哥今日放榜结果。   匪年舒展眉目笑了起来。   “哥哥快说,只一味的笑做什么?”   知闲却替他回答,“是得了第四名呢。”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第四名,殿试若是发挥出色,恐怕能得个三甲。   杳杳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狠狠摇了摇匪年,“哥哥竟比州试的名次还高些,难不成是在故意藏拙?”   “这可是正经科举考试,谁敢不拿出全部精力来应对,藏什么拙?”   哥哥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   众人兴奋半日,杳杳又问,“那二婶娘和二叔如今如何了?”   “匪继被人夺去了两根手指,而后伤口感染,高烧不止,我们找去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   匪年还记得二叔跪在自己身前要自己救匪继的样子,虽可怜更是可恨。   “二婶娘呢,我昨日见她时她便已经有些疯疯癫癫,原来二婶娘说的手指是这个意思。”   “仍未清醒,疯癫的不认人了。”   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算是恶人有了恶报吧。   二叔一家遭了报应,可四叔那边却还龟缩着。   匪年从二叔嘴里得知了,劫持杳杳这等毒计原本是四叔同四婶娘计划好的,只是被二叔学了去。   他还需再等等,倒要看看四叔还能使出什么样下三滥的计策,好从他手里拿出银子。 第58章   杳杳同哥哥一道再探赵府, 结果却人去楼空。   也不过就只隔了一日的功夫,那时赵府人来人往,仆妇也有数十个, 杳杳看着如今洞开的门庭,只觉简直恍若隔世。   若不是那晚有四舅舅来接走自己的事实作证,杳杳简直疑心自己是不是未曾被赵迷楼所救。   思来想去,匪年还是决定带着妹妹到汝阳王府走上一趟。不过王府这等门第也不是谁都能进得去的,他们既没有名帖, 也无熟人领路。本是不被允许入内的, 大概也是知道了匪年是今春贡士,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门房人也会察言观色, 将此事直接报给了汝阳王, 王爷特传了人出来将兄妹二人接进府内。   王府一如从前一般草木繁盛, 杳杳看那林中尚未结出新叶的枝丫, 正光秃秃的凄惨。只是这次却不用疑心有犬或鹿奔来顶撞了自己和哥哥。   今日是要拜见世子,不想他们一入殿内,却是汝阳王正吃着茶候着他们。   若是世子不在府上, 她两人可就白跑这一趟了。   杳杳也是头一次见到汝阳王, 听闻他是个军中霸王, 少有人能入了他的眼, 脾气又是极暴躁的, 故而交友不多, 在朝中口碑不佳。连带着王府势头都不如从前, 遥想老王爷在世时汝阳王府不说如日中天, 至少也是门庭若市。老王爷古道热肠,从前并不中意如今的汝阳王, 只因这个儿子同他的性子相去甚远,不过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杳杳心中想着,这便是那个将世子吊起来鞭打的汝阳王么,看面相倒确实是有些可怕。   世子大概肖母,同汝阳王在面相上可不像是一家人。世子爷女相,算得上是杳杳所见的男子当中数一数二的长相,有种男子少有的美态,大概是因为富贵已极,又教养得极讲究,便比旁的人多了一份雅致。   二人向汝阳王见了礼。   府上之人也难得见汝阳王如此和颜悦色的模样。   大夏重文轻武,端是汝阳王受不了文人的酸儒之气,也需放下他王爷的身段,以礼相待。   面前这人可是京试第四名,殿试之后若是不出大差错,一个进士出身是跑不了的。赵家虽强势,可多少年也难出一个进士,如今是越发的不成器了,若不是他还有军功勉强支应着,赵家的天恐怕都要塌下半边。   杳杳看汝阳王同匪年和善的交谈着,脸上的络腮胡一张一合,配上他略显刻意的笑容,杳杳总觉得有不寒而栗之感。   杳杳怕是自己心中胡想,便低头饮了一口茶,躲开了汝阳王的视线。   抬头却看到汝阳王也正是一个喝茶的动作,那眼睛却死死盯着自己,因他眼白过多,这个角度看起来死气沉沉,结实吓了杳杳一跳。她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眼睛,眼黑比普通人要小上许多,尤其当他翻着眼睛瞧你,有种诡异的叫人窒息之感。   “姑娘莫怕,咱们只是长得有些唬人罢了。”   他笑呵呵的解着局,杳杳心里越发的不安,只是面上仍然要维持表面的平静。   “王爷威名远扬,自然不同常人,有过人之处也是常见。”   “贡士的妹子也是有水平之人。”   汝阳王哈哈大笑起来。   世子姗姗来迟,杳杳看他脸上蒙着一层阴翳,前天才受了如此大的伤,今日便能下地走动已实属不易。若叫他神色如常,那便委实是强人所难了。   杳杳原本想上前搀扶他落座,他却突然扯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姑娘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用得着你兴师动众到我府上亲自致谢了。”   杳杳看他说得如此轻巧,心里疑窦丛生。   仿佛那是深受重伤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杳杳收了手,顺势瞧了匪年一眼。   “世子无恙便再好不过了。”   匪年并不知当日如何情状,故而没有杳杳那般惊诧,只当是世子恢复能力惊人,并没追问。   可杳杳曾真真切切看他躺在自己怀中,且他身后浸透了衣裳的浓血,皆是在告诉她,世子若不是当下在强撑那便只能是换了个壳子,莫非他不是世子?   却见他小心翼翼,向后靠在椅背上,汝阳王粗枝大叶不曾看分明,杳杳却细致的观察到。   他确实伤在身后。   汝阳王双手摩挲着椅上扶手,也并不将杳杳和匪年说来报答恩情之事放在心上。   “我儿一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往日陪我在外面跑马,跑上半个时辰便叫苦叫累,不想竟还有英雄救美的一日。”   杳杳微皱起眉头来。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汝阳王所说的是世子赵迷楼么。那日他分明同匪徒缠斗良久,虽自己在马车之中并没有看到全貌,可他以一敌众,并且将一众人马掀翻在地,若不是后有追兵,他又要护着怀中自己,那群人才得以伤他,若是正面对抗,许再来十个八个不一定是世子的对手。   杳杳本欲替世子解释,不想赵迷楼却特意咳嗽起来。   “是姑娘见怪了,遇上那群盗匪,不过是我手下人机敏才助姑娘脱困,举手之劳,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匪年和杳杳皆是聪明之人,听到世子如此回答便知不好再过多询问。   两人陪着世子在汝阳王面前做了一场戏。戏毕世子派了人送二人出府。   杳杳一边走,一边感叹着,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瞧王府之中也是一样,连亲父子都隔着些什么,也要装着,演着。   她正要上马车,有一小婢搀扶着她,却在他耳畔低语。   “柳姑娘已无碍了。”   她说得一字一顿,叫杳杳听得真真切切。   杳杳愣了一下,正要再问些什么,那小婢却松手退到一旁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罢了,若是想见,总还是有机会能见到的。至于柳姑娘是不是高月,待时机成熟她再向世子探听便好了。   近来京中异动频繁,杳杳这闺阁女子也知有黎人同小陈国战事似乎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不知皇帝做何打算,只是连月招兵买马,京中便有流言,许是要再派些人到小陈国支援。   再有便是太子宠幸了皇后宫中一宫人,本不是什么大事,却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太子年少贪恋美色。   皇帝并未责罚,只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少年人流连温柔色不是大事,又特赐十名美婢女到东宫伺候。   可朝中上下最为看重的殿试却由大皇子和五皇子来主持,不见太子出面。   匪年凝神屏息,将考卷缓缓展开。只见那考卷之上写着几个熟悉的字,匪年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滋味,这一路备考,有甘有苦,有彷徨,有不幸,有他人的轻视,也有长辈的肯定。   只是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如此幸运。   只见卷上写着几个大字。   “浅议大夏败西旗一二因由。”   他还记得自己出发长守之前,杳杳特别向怀柔侯问询,同此题简直如出一辙。他当时心中虽有自己的想法,但读了怀柔侯回信之后却尤觉自己知识浅薄。而后汇总成一篇完善的文章,他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早已了熟于心。   他感觉整个人轻飘飘,不是压中了题的自大,只觉如释重负。   匪年走笔龙蛇,洋洋洒洒,那日天降大雨,雷声轰隆,他却半点不受影响,一直到他停笔那刻殿外方才放出万丈霞光。   匪年在众人中并不算极其瞩目的,同场有此次京试之会元,亦是州试解元,尤其得大皇子和五皇子青睐。   京试的头三名皆是看顾的重点。后面之人对此嫉妒有之,艳羡有之,出了考场,有人高谈阔论说要同前几名一较高下,众人交头接耳,各自谈论着此次考题重点,交流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唯匪年是个沉稳笃定的,考试一过,便把诸事抛之脑后,只同几名熟悉的考生寒暄几句。   陆昶晟京试发挥比他好上一些,得了第二名。陆家人已皆从长守赶到京城,只等殿试排名公布陆家许能出族上头一个三甲。他如今得全家看重,身上压着颇多重担。   陆昶晟问他做得如何。   “尚算不错,是个较常规的考题。”   陆昶晟也爽朗地笑着,“这题我从前其实考虑过,大概也领悟出了一二考点,如今正巧能用上,且我祖上其实有西旗血统,对那边的人文地貌略知一二,虽不敢说什么大话,但我想此次三甲位置应当有我一位。”   他两人交谈并不高声,只彼此交换着意见。若叫外人听到,恐怕要不好。匪年也真诚祝愿着好友,“那咱们便三日后再见了,希望你我二人都能得个满意的名次。”   “若你我二人能一同进入三甲,与长守也是一段美谈了。”   匪年内秀,回府时并未将压中考题之事告与大家。杳杳看他的表情也是摸不准,哥哥答得得好是不好。   连日来参试,匪年感觉这次尤其疲累,睡足了一日,这次谁也不敢来打扰,杳杳见哥哥回府也不爱说话,还以为他此次答题并不顺利。大舅母嘱咐府上众人,皆不许提起殿试种种,也当匪年是因考试不理想一蹶不振,这才不想同府上众人多言。 第59章   匪年休息这一日, 杳杳闲来无事便跑去同知闲闲聊。   “近几日怎的不见四舅舅的人影,哥哥前两试回来时,四舅舅都曾特意过问得。”   杳杳拿着黛儿递过来的铜熨斗。里面的红碳已将底子烧得烫手, 两个小丫头将一件知闲的襦裙抻开,杳杳帮着将那衣物熨熨平整。   “你不晓得,近来朝中不太平,皇上对太子明褒暗贬,引得京中人心惶惶, 我听我爹提起, 说是四叔这档口犯了忌讳,圣上斥责了几句, 还是圣上念在四叔去岁督办长守灾情有功, 这才免于一罚, 如今他大概也没了心情替匪年评断了。”   听起来似乎颇为严重。   吏部尚书年迈, 剩下二侍郎皆有提拔为正的机会, 佟四爷为官谨慎,又是进士及第,最重要得老尚书赏识, 怎么恰在这关头遭了斥责, 给圣上留个不佳的印象, 这可是大大的失算。   知闲在杳杳面前晃了晃手, “怎么呆住了, 你可莫要把我这件衣裙烫毁了, 这可是我极喜欢的。”   杳杳立刻回过神来, “我只是想, 四舅舅这样审慎之人,竟也会犯错么?”   知闲将几个小丫头遣出房去, 拉着杳杳到一旁落座,“四叔私下同大皇子交好,圣上颇有些忌惮吧。”   “圣上既然忌惮大皇子,为何弹压着太子,让大皇子和五皇子主持殿试呢?”   “这我不知,圣心难测,四叔大概是知道的,只是他不同我说罢了。”   就是这点子内情也是她从范司俍处打听,外加自己推测得来的,四叔一向不与她讨论朝中诸事的,在四叔眼中女孩知道太多无用,闷吃糊涂过就好了。   知闲又问杳杳,“匪年还不曾醒来么,我娘一早还去他院子看过,他昨天回来时谁也不理,我娘担心的一夜都未休息好。”   杳杳抿着嘴摇头,“虽然四舅舅从前同哥哥不睦,但是说起来哥哥在科举一事上,最信任之人还是四舅舅。他不在,哥哥如同据嘴的葫芦,一点儿消息都不肯透露。”   匪年睡醒之后,却将从前怀柔侯同杳杳来往得那封书信烧个干净,又寻出自己所作的文章,他浏览个大概,确保自己将几个要点都叙述完整,也一并点了烛火。   杳杳进门时正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哥哥怎么把这些都烧了,这可是好些时间的积攒……”   匪年抬头瞧了妹妹一眼,“哥哥自有道理,你先莫管。”   匪年摸不准自己打得样稿是不是都找了出来,只好把一摞摞废稿皆烧做灰烬。   杳杳看着哥哥忙碌,也不好直接插手,怕自己错手再添了乱子。   匪年表情凝重,确定火盆里连一张纸片都寻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   他扶着杳杳肩膀,郑重得嘱咐,“以后千万莫要同外人提起你同怀柔侯谈起过西旗之事。”   杳杳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只懵懂地点头,忽而福至心灵,“哥哥的意思,昨日考题……”   匪年笑着默许,“咱们得了好处,万万不可给叔叔添上麻烦,近些日子还是尽量莫要同叔叔走得太近了。”   杳杳也未料到事情竟会这样。   虽是好事,匪年却很有忧患意识,历年泄题和作弊事件层出不穷,甚至有些看似荒唐的欲加之罪,叫他思来想去还是要加强戒备之心。   杳杳将视线撇向一边,不敢直视匪年,“我也有些日子不曾见过叔叔了,这一点哥哥应当可以放心。”   “这样很好。”   匪年赞她一句。   纵是知道哥哥此次发挥应当不错,杳杳也不敢同府上众人多说些什么,连知闲也一并被蒙在鼓里。待匪年去向大舅舅和大舅母请安的时候,知闲还同父母一同劝慰他。   “京试第四名已是极了不起的成就了,殿试咱们就放宽心,不说是进士及第,哪怕是个进士出身的身份也是万人莫及的。”   大舅母是真心期盼这孩子好。   连从前阴阳怪气,对匪年两次成绩都挑肥拣瘦的大舅舅都放下了成见,“咱们再是不行,抬脚也比旁的人头顶高了,待你成绩出来,不管第几名,舅舅都给你大办一场,流水的宴席摆个三天三夜,谁也不能小瞧了咱们去。”   凤姨娘抱着孩子在旁边假模假式的也说上几句,“你那好友陆昶晟殿试情形如何,听闻京试成绩比你还高些。”   匪年想想好友出场之后的成竹在胸,估摸着应当会有不错的成绩,“据他所说发挥很不错,他对西旗人文颇有研究,恰正中了主题,得心应手些也是意料之中。”   凤姨娘自然是不乐意看到匪年成绩过于优秀的,如他大舅舅所说一气儿从京试第四掉到进士出身甚至同进士出身才好。姚匪匪跟佟知闲越是失意,她便觉得越是如意。她如今有个哥儿了,后面还要给孩子谋划,叫佟知闲这个丫头一直压在自己头上,她如何能气得过。   大舅舅嘴上虽在安慰,心里还是默默觉得可惜,本幻想着佟府一门出两进士,匪年能再得个第四,同四弟良功这个探花放到一起,那情景他睡着都要笑醒,如今心愿可能就要落空了,他撇撇嘴,叹一句人心贪婪啊。   匪年推却了大舅舅要大摆筵席的计划,四舅舅才出了事,匪年这个时候太过扎眼,终究会被人挑是没心没肺。   殿试放榜那日,考生须入宫面圣。   宴席虽未预订,看状元游街的热闹还是要凑的。   大舅舅和大舅母带着两个姑娘提前便选了个好位置坐着,凤姨娘却借口要照顾孩子,留在府里赋闲了。   知闲捧着脸在窗户边坐着,给杳杳指了指一会儿举子们要经过的方向。   “上一次看这种热闹我才十四岁罢了,如今三年过去,这风景却没有什么不同。”   杳杳也左右看看,“那范御史游街那日,你可看到他了。”   知闲羞涩的一撇头,“他是四叔相中的,我那会儿才同他见过一面罢了,根本认不得哪个是他,在这位置看了许久,是他先瞧着我的,我一看三个打头人里有一个看着我只管笑,这才将他认出来。”   真是一段有趣的缘分。   “范御史是少年英才,一路上接了不少东西吧?”   知闲忙替她解释,“他却一个也不曾接着,还伸手给我瞧,又呆又傻。”   两个姑娘说起小话来乐得前仰后合,杳杳总结了一句,“范御史是个可靠的。”   “我看他很好,她看我也是。”   人群渐渐向路两边聚拢过来,她们这个包间旁边也人声渐起,跑堂不断应着各间添茶水的需求,果真热闹非凡。   佟大爷派了人到宫门守着榜,若有结果定是快马加鞭往这头来报喜得。   “有良功在家中坐镇,若是家里先得了好信儿,也有人支应着,诸事都妥帖。”   佟大爷扶着腿看着叽叽喳喳的女孩儿们,“良功不过是犯了宵禁罢了,竟叫今上动了这么大怒气。”   杳杳正跟知闲玩笑着,大舅舅这话却突然进了耳中。   四舅舅是犯了宵禁才……   那不就是因为那日到赵迷楼那里接自己回府么。   大舅母赶忙扯了扯佟大爷的袖子,又换个话题,“匪年今日的精神头不错,我看他亦放宽了心,这孩子是个办大事的。”   佟大爷本也是应了良功的请求不会透露实情的,可今日匪年都放了榜,结局已定,也该叫两个孩子知道他们四舅舅的一片苦心了。   佟大爷自然盼望着一家和睦,哪有孩子一直记恨长辈的道理,以后同朝为官总要相互扶持的。   杳杳正愣神,那边游街的队伍已自街头而来,前有锣鼓开路,守卫持牌上书着硕大的状元,榜眼,探花几字。   知闲是见过这场面的,“前三要打头而过,匪年估计要在后面一些,咱们仔细一些找,总是能找得到的。”   杳杳点点头,突然紧张了起来,她怕万一没看到哥哥,这多遗憾。   “你们两个细致一些地找,找到了叫我们一声。”   大舅舅由自镇定,大舅母却跟着心神不宁起来,她正欲凑到窗口去瞧,却被大舅舅调侃,“如此经不得大事。”   “你又装模作样起来,若是错过了你又要后悔。”   “你听我的,还得一程子才能过来……”   大舅舅还在劝大舅母从容些,知闲跟杳杳已经开始惊呼,“呀呀呀,匪年得了状元!”   这回大舅舅坐不住了,撇下夫人一个箭步到了知闲旁边,“人在哪里?”   杳杳已经捂着脸哭了起来,错过了匪年向上招手的动作。   “哎呀呀,这……这宴席也未布置。”   大舅舅气得捶胸顿足。   匪年正排在头一个,气宇轩昂的模样。杳杳擦干泪痕复又趴在窗前看他背影,他身前还系着硕大的红绒花,杳杳方才没能看清,如今只得看着他身后的系带过过瘾。   她再一偏头,却见对面楼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距离有些远,看着像是檀之姐姐。   杳杳努力看了看,没瞧到那个人的身影,想是有任务,没有陪着檀之看热闹吧。   大舅母也拿了帕子给杳杳净面,“这是好事,怎么哭成这副样子。” 第60章   杳杳一行人先行回了佟府, 此时已有传报到府,内外皆是喜气洋洋,还未等他们回来, 小厮们已经挂起了红灯笼,连那爆竹都已经响过了一轮。   不时有人一边摔炮,一边唱着,“金榜题名,状元人家……”   杳杳跟知闲捂着耳朵在门口看。   院子立刻便烟气弥漫, 两人躲到大舅舅身后, 然后又探出头来。   这边的视线并不十分好,可杳杳还是看到了佟四爷身边站着的那人。   他背手站在佟四爷身边, 两人正讨论着什么, 彼此表情皆很严肃, 只是没有上次他救杳杳回来之后,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杳杳不懂他们男子之间的交往, 大概是在商谈正事,便能把往日个人恩怨暂时放到一旁吧。   他似乎捕捉到她暗中的目光,在这人将将要把视线投向自己这里之时, 杳杳赶忙躲回大舅舅身后。   他不由莞尔, 果真是个未长大的姑娘, 小猫一样的爱娇躲他。   他想着, 姑且让她先在自己羽翼之下撒欢儿, 待他功成, 再来给她顺顺毛, 顺理成章叼她回府。   匪年与杳杳如今无父无母, 佟府便是他们心中的家,既无双亲可拜, 便将大舅舅,四舅舅和大舅母推至上首,佟府内院的丫头婆子们挤满了门庭,只看匪年一撩袍角,跪在三位长者面前。   佟大爷和佟四爷皆是一派镇定,到底是外面官场上经营的老手,只大舅母有些坐立难安,她自问对匪年并不多上心,受他如此大礼实在过于隆重。   知闲却笑呵呵地将母亲按住,“娘,您在我亲哥哥那里都没能享受这等待遇。如今匪年得了状元,您还不抓紧这等好机会享福,瞧瞧别人多眼馋咱们家啊。”   大舅母想着是这个道理,自己姑娘许给了少年探花,小叔子也是探花,如今姑娘的表哥还得了状元,他们佟家道一句人杰地灵实不为过。   索性挺直了腰杆,结结实实受了匪年这一拜。   “诸位长辈对匪年这一路照拂,匪年当永记于心,如今能得此功名,也多仰赖诸长辈收留,匪年在此叩谢。”   匪年深深一拜。   众人齐聚,佟四爷给匪年分析着到翰林院该授什么衔,杳杳虽听不大懂,却也连连点头。   佟四爷看她少见的如此肯定自己的话,忍不住打趣她,“你都听懂了不成?”   杳杳有些害羞,这些官场上的事,她哪里会懂,不过是觉得佟四爷既然对她跟哥哥用心,便想着多给些回应罢了。   杳杳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一句都没听懂。”   一桌人立时便乐了起来,佟四爷想伸手去抚一抚她稚嫩的小脸,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便又端起做长辈的架子,“你哥哥这可是大事,莫要玩笑。”   杳杳小声的“哦”了一声,不敢再胡乱回应。   佟四爷果然还是忍不住要去关注杳杳,姑娘却听话的小口吃着一牙甜瓜,再不肯分半点目光看他。直盼到众人吃罢了饭,姑娘依旧践行着他的嘱咐,连退场时行礼都敛着动作和表情。   同他距离远着,生分着。   只是同匪年却很亲厚,连出门都要倚着哥哥走,像是没骨头似的。   佟良功隐藏得尚算不错,谁也没察觉到他这些局面之外的心思。   ……   杳杳倒是从未想过,太后千秋宴,自己能在受邀之列。知闲是有爵之家的姑娘,自己只哥哥是个出色的,如今还未有官职在身,竟然也能进宫贺寿,叫她受宠若惊。   “想是姚太妃同太后说起,咱们在郦下见过她老人家,你可还记得?”   杳杳听匪年分析觉得有理,“这个我自然记得,姚太妃是爹爹的姑姑。”   杳杳正值婚配之龄,又一直未曾定下夫家,难保姚太妃不会打妹妹的主意。   知闲定了亲,如今佟家适龄的姑娘只剩杳杳一个……   “若是娘娘们问起你的婚事,你要如何作答?”   匪年已给杳杳想了一套应对之法,“都听哥哥的,说自己心疾未愈,也曾相看了几家,人家大概打听了我的身体情况,又知道我这毛病遗传自母亲,怕是个养不好的,故而便耽搁了。”   匪年知道这样说委屈了妹妹,可他不愿妹妹婚后之路复杂,还是要寻个人口简单,平安过日子的人家才好。   陆昶晟对妹妹痴心不改,在匪年这里是最合适的人选……   杳杳却不知哥哥的打算,她同知闲随着大舅母一道学着宫廷礼仪,生怕在宫里哪些规矩没做好冲撞到贵人。   日子过去的也快。   知闲每日数着天数,她不过就是想着那已准备多日要在大宴上穿着的华服。   知闲还特地替杳杳在眉心点了几瓣莲花,这是她从赵迷楼的亲姐姐解澜郡主那里学来的,听说是贵女里极流行的妆容。   “咱们今天就跟着我母亲走便好了,皇城广大,你可别迷路了才好。”   杳杳也是两世里头一次入宫,除了忐忑更多的还有新奇的心思。   “宫里的娘娘们都好不好说话?我还真有些害怕,万一被贵人们不喜可如何是好?”   我从前也如此问过我娘,她回我说,“大宴上大家具都穿着锦衣华服,敛神跪拜,除此之外还少不了寒暄社交,都累的很,娘娘们不一定能提起兴趣喜欢谁讨厌谁,左不过对自家出来的姑娘亲近些罢了。”   杳杳想想便觉得这话有理。   她在宫中认识得娘娘,姚太妃勉勉强强算一个。只是平时从未有什么联系,想必到了宴上太妃也不一定能认出她来。   一群人迤逦而出。   天气渐热了起来,知闲和杳杳身上的春衫皆是才做得,又都是嫩得出水的年纪,竟像是一对亲姐妹,大舅母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露出满意的神色。   越是靠近皇城,天色越是晦暗不明,杳杳一直守着车窗看日头西斜,路过皇城角楼之时屋檐上的斗牛便只载着一截羸弱的余晖了。   只是宫门口却是一派繁华。   圣上仁孝,太后生辰大宴全城解禁,此日宵禁解除,一路过来便能听到往日白天里才能听到的烟火气息。   入了皇城,便再不许乘车,杳杳下车之后才觉此处空旷,大概是特地停放车马之地。   不过因到大宴还有些距离,若家里有在宫中主事的娘娘,便有各宫派来的小轿接送。佟家这样的大族,在宫中自然有自己的人脉。   杳杳正要与知闲同乘一轿,忽而有小公公带了姚太妃的恩典来,单给杳杳另指了一顶小轿。   杳杳看向大舅母,只见她和善地点了点头,杳杳便同知闲丢开了手,各自上了轿。   小轿里比马车小了许多,可抬得却稳,再有不时的上下晃荡着,一会儿便把杳杳晃出了困意。   不知轿夫碰上了什么,整个小轿忽而一顿,杳杳都跟着一个趔趄,差点摔出轿去。   只听身边人诚惶诚恐的央告着,“福宁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杳杳心里一惊,这才进了宫便冲撞了贵人这可如何是好。   她扶了扶被撞歪的金钗,赶忙走出来赔罪。   却见一个骑马扬鞭的姑娘正在地心兜圈子,“若是吓着了扣扣,就将你们腿都打折了扔去围场里自生自灭,,本公主来年还能多得些肥美野物,一群不长眼睛的东西!”   扣扣正是福宁公主的爱马。   杳杳对福宁公主并不了解,她也只管低头跪着,心里却叹一句可怕。   有这样的主子整天在头上压着,人人都得如履薄冰。   她在旁边逡巡了好一阵,总算看到了人后的杳杳,驾马走到她边上,“你抬起头来,本公主瞧你眼生。”   杳杳垂着眸子抬起下巴,立刻便有公公提着烛火灯笼凑到她耳朵边,方便公主上下打量。   这样的打量是极无礼的,像相看菜场里的一扇肉,可纵然心中不忿,杳杳不敢有丝毫的不耐烦。   “还挺漂亮的。”   她似乎觉得俯视她有趣,“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姚匪匪。”   “哦——我有印象,是新科状元的亲妹妹。”   福宁听母后的意思,父皇似乎有意要招姚匪年为婿,这叫福宁公主觉得有趣。   “你嘴巴长得这样小,像我宫里那条红尾小鱼,尖尖嘴刻薄相。”   明知她是蓄意攻击,杳杳也不接招,只轻飘飘丢给她一个“是”字。   “你哥哥是不是同你长得很像,也是如此的刻薄相貌。”   杳杳却不乐意让她这样评判哥哥。   “哥哥殿试之时面见圣上,得了圣上一句清俊才子机敏过人的赞美,可见白天大殿里瞧人清楚些。公主荧荧烛火比不得那日天光,看人不清也是有情可原。”   “牙尖嘴利。”公主比不得杳杳会说,总还有这尊贵身份压着她,“我看时辰还早,姚姑娘便在此守着天光大亮,本公主明日借光再来看看你是何模样。”   杳杳叹一句是祸躲不过,只是跪上一晚,膝盖可要受不了了。   公主盛气凌人,自得的准备离开,却突然见有一高大身影急步而来,将杳杳扶了起来。   她心头闪过异样的光,“怎么,怀柔侯要来同本公主打擂台么?” 第61章   杳杳跪得时间有些久, 腿上没什么力气,虽被怀柔侯虚拢着,她心中自知如此动作不合礼数, 杳杳便小心翼翼的挪着自己的身子。   可福宁公主女孩子天然的直觉告诉她,怀柔侯同这个叫姚匪匪定是有什么外人所不知的事情。   她正责问,怀柔侯却未曾理她,只皱着眉将杳杳藏在身后。   “李赐,你竟然敢无视本公主!”   她直呼怀柔侯的大名, 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福宁一扬马鞭, “啪”一声甩在地上,这一声中带着威胁的意味。   却听一声警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福宁——”   公主撇了撇嘴, 心里想着这个姚匪匪难道就这么动不得, “太子哥哥也在, 这么巧。”   太子同福宁虽是一母同胞, 可母后宠溺妹妹犹胜自己,才养成福宁如今的娇纵性子,他有时也是无奈, “怀柔侯是长辈, 怎可直呼其名。”   福宁将马鞭收好, “侯爷也并未理会我的问话, 彼此算是礼尚往来罢了。”   杳杳这才见到公主的模样, 她阔额方脸, 横眉怒目, 一脸的杀气腾腾。杳杳毫不怀疑, 若是面前没有怀柔侯的阻挡,自己当命丧公主马鞭之下。   “下次公主换个和善的面目, 下官当能与公主恳谈几句。”   他越是对自己不屑一顾,福宁就越想要叫他屈服认可,“哦,侯爷千万将自己这话记牢些,可莫要食言而肥。”   天底下没有能叫她改变性子的人和事,这个讨人厌的怀柔侯,纵然他军功卓著,在朝中颇有威信,太子哥哥都留给他三分薄面,她却十分不屑。   她却用马鞭指着怀柔侯,他垂眸去看,那距离近的几乎就在自己的鼻尖。   “福宁!”   她胆子越发的大,竟然敢威胁起怀柔侯了。   太子对怀柔侯立场还有些琢磨不透,这个时候激怒他,委实是在给自己添麻烦。   她突然又软化下来,变脸速度之快也叫杳杳叹为观止。   “怀柔侯勿怪,是福宁失礼了。”   怀柔侯哪里会将一个毛丫头的公主放在眼里,冷“哼”了一声,回身将杳杳扶上小轿。   哪怕是太子在场,怀柔侯也并不想着给二人面子。公主无礼,既然圣上和皇后不肯□□,就莫要怪他给她点苦头吃了。   一场遭遇有惊无险。   知闲小心翼翼扶着杳杳进门,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器,“福宁公主是皇后生养的小女儿,从前只听说性格跋扈,今日一见……”   知闲直摇头,“都是一母同胞,太子却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可真算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了。”   杳杳落座后饮了一口杯盏中的果酒,也不敢多喝,怕喝多了又要寻方便之处,再遇上一二脾气不佳的贵人,她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你小声些,我真是怕隔墙有耳。”   杳杳拽拽知闲衣袖,知闲这才算停下喋喋不休的小嘴。   “幸而今日未出大差错,有怀柔侯帮衬着,不若你在道上一直跪着,就是膝盖完好,脸面也都要丢尽了。”   杳杳听知闲如此说着,心里却告诫自己,自己要守分寸,当他对自己的这份好,是长辈的疼爱便好,万不可有逾越之情。   杳杳给自己嘴里塞了一只小小的红果子,酸酸甜甜的,她此前并未见过,复又吃了几粒。而后便有小太监为自己重新呈上一碟,杳杳不知为何独独又为她准备一份,小太监却给她指了指主位右侧的太子,“这是殿下的吩咐。”   杳杳同知闲忙起身向他远远行礼。   “太子怎么注意起你来了。”   杳杳自地上匍匐后起身,“并非是注意我,咱们应当是承了叔叔的情,太子觉得方才没能给够叔叔面子罢了。”   杳杳分析的头头是道。   知闲在这方面显然不如杳杳想得透彻,她方才还当太子是看杳杳貌美,起了收于东宫的念头,害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杳杳看她一眼,知道她又在想入非非,“太子才出了强纳宫人的官司,圣上又赏了数个美婢,这时候若是再有动作,怕是不想好好坐这储君之位了。”   知闲抹开了眉头,向她树了树拇指,“不愧是状元的亲妹妹。”   知闲偏头去看,怀柔侯正自然的在杳杳身边落座,他盘腿坐于小几之前,也对太子远远回了礼。   怀柔侯不时同前来邀酒的同僚说笑,杳杳倒也不觉得同他靠得近而尴尬。只是这人却犹有些不满足,圣上自桌上赐下荔枝与他,他也要分一半搁到杳杳桌上。   这动作耐人寻味,不少人已将目光移到杳杳身上,更有甚者还同知闲打听起杳杳的身份。   知闲可是内情人之首,杳杳同怀柔侯诸事她没有不晓得的,可耐杳杳面皮是个薄的,若是她敢透露半分二人往日暧昧,杳杳恐怕要生气,故而只介绍说是内家叔侄,“祖上有亲在的,故而多有照顾。”   能将御赐之物分与旁人的,恐怕不能只用一句“内家叔侄”便打发了。   “这位妹妹生得好,瞧着也有书卷气。”   杳杳对贵女间的社交并不熟悉,仰赖知闲为大家介绍,“今春状元姚匪年,正是杳杳的亲哥哥,两人一母同胞,有书卷气又算得了什么。”   这位竟然是姚匪年的妹妹,几个贵女互相交换了眼神,这便是位新贵了。   那怀柔侯年龄不小,多年来身边无人。李家不是新贵,看上怀柔侯夫人位置的人家可不止一家,可打听下来也只是知道府上干净,李老夫人身边倒是有个怀柔侯的表妹,有人猜测怕是要选这个做正头娘子。可怀柔侯得胜回来已有些日子,那表妹看着年龄也不算小,李家却半分动静也无,想是众人多想。   京城贵人就这么些,内宅无事大家便喜欢谈这风月□□,实在是少有男子同怀柔侯一般,已有这样的尊贵身份了,身边连个通房都不见一个。   其实,若是新贵与旧臣结合,也算是良缘一件。   在提拔新贵一事上,圣上确实对姚匪年印象颇佳。真正的青年才俊,允文允武,特别是知晓了姚匪年也曾到西旗参战之后,圣上对他便尤其看重。   所以老早便动了招为驸马的心思,如今适龄又未许婚配的公主只剩一个福宁,可福宁尚不满十五……   皇后却并不做此打算,新贵哪有旧臣的势力大,若是择婿,当是怀柔侯这等已手握权势又洁身自好的男子。妹夫手里有兵权,对太子今后道路亦是好处多多,于公于私合该如此。   圣上对怀柔侯这个臣子,正与他亲赐的这个封号“怀柔”相似,一向带着节制地笼络。   皇帝是乐见怀柔侯同姚匪年有联系的。毕竟姚匪年是圣上为太子新政培养的头一个可用的新人,有怀柔侯这样的旧臣势力支持,他提拔姚卿便成了借力打力,事半功倍了。   圣上将自己成全一对璧人的想法同皇后交流了下,国母眼中满是对丈夫的赞同,心中却有算计。   既然圣上要做这个媒人,她只好顺水推舟,左右福宁还小,便叫这个叫姚匪匪的姑娘先为福宁占着位置好了。   圣上不知皇后心中打算,酝酿了一番说辞,特点了怀柔侯的名讳,“朕若是未记错,李卿似乎多年来一直独身一人。”   怀柔侯起身道“是”。   他对皇帝这套言辞很是熟悉,大概是有意要为他指婚。   罢了,择日哪如撞日,她又正在自己身边一副可人的娇态,若能得圣上赐婚,还省去他同佟良功那个犟头掰扯的功夫。   杳杳抬头却正撞见这人含笑的双眼,闹得她心头急跳,赶忙转了视线。   知闲一下一下地戳在她腰窝上,生怕她笑不出声似的。   杳杳伸手将知闲的手捏住,对她紧皱两下眉头。   圣上敏锐地捕捉到怀柔侯的视线,同他年轻时在太傅府上头一次见到皇后时如出一辙,恨不能将人看到眼睛里去。   “朕就为你保个大媒,如何?”   怀柔侯笑意更盛,“臣当叩谢陛下恩典。”   “朕从前钦点了状元姚匪年,那时便觉得姚家能人辈出。男子出过如此青年才俊,女子也有太妃这般,能给朕以教诲的德才兼具的长辈,而今见到匪年其妹,才觉太妃和匪年如此不是偶然……”   杳杳慌乱不已,竟然真的点了她的名字。   “朕看你二人就很相配。”   圣上龙心正悦,“皇后看如何。”   “圣上慧眼识珠,臣妾看姚家姑娘也是极好的。”   如此便只剩谢恩了。   杳杳直觉恍若梦境。   “只是比着姚姑娘家世,作配怀柔侯恐怕是委屈了侯爷……”   大殿忽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皆聚到皇后身上。   “臣妾看,可许姚姑娘侧夫人的位置,今后若有更好的,再许给侯爷不迟。”   皇后言笑晏晏,知闲却为杳杳委屈起来。   大家族里的嫡出小姐,哪怕是嫁与寻常人家此生都无富贵,也断没有给人家做侧室的道理。   只叹皇后无德。   可皇后哪里是杳杳这样,无根浮萍一般的小姑娘能拗得过的。 第62章   皇后金口玉言, 这话既然说出了口,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皇帝虽对皇后私做主张的行为有些不满,到底在众人前还需给国母留些颜面, 倒也并未反驳。   怀柔侯深深看了一眼身边落寞的小姑娘,她本不该被人如此挑拣,“臣——并不喜欢。”   这一句话在众人耳边炸响,周围人交头接耳,谁也未想到怀柔侯居然直接回绝了圣上赐婚。   “臣并不喜欢, 不可委屈了她。”   大概还是有缘无分。   杳杳看着他的眼神澄澈, 知道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便再无转圜余地。   可又有些欣喜,欣喜叔叔从未看轻自己。他们从来是平等的, 不会因为自己地位比不得他尊贵, 就依言草草给自己一个侧室名分。那并不会叫她觉得这是天赐良缘, 只会折辱她骄傲的自尊罢了。   杳杳自小几上捧了一杯佳酿, 借酒纪念这段无疾而终的缘分。既然叔叔在帝后面前明确并无此意, 此后叔侄便只能是叔侄了,“虽是远亲——”   怀柔侯看她笑容灿烂,越发不忍心。   “——但侯爷是臣女叔叔, 叔叔不喜欢侄女, 可侄女敬仰叔叔。”   ……   大舅母觉得有些遗憾, 本是能去做个侯夫人的, 那可是怀柔侯啊, 京中谁人不知怀柔侯是个洁身自好的, 杳杳若是嫁过去, 可谓亲上亲的一桩美事。   可叹皇后出来搅局, 到手的良缘都丢了。   “怀柔侯到底对你有意,咱们都瞧得出来”, 大舅母从前也曾忌讳过他,怕对杳杳的名声不好,可这是皇帝赐婚,何等风光,谁敢有异议,“若是嫁过去,待时机合适再抬为正室……”   杳杳却撒开知闲的手,疾步向前去了,显见是不愿再听这些扰乱她心神的话。   知闲扯扯母亲的衣袖,“娘快别说这话了,杳杳心里够难过的了。”   结果城门前却突然出了小小乱子。   似乎是有个刺客混进了宫来,对大皇子意图不轨,反被大皇子刺中了臂膀,带伤逃窜而去。   侍卫已经对宾客车马盘查过一轮,这才放了众人上车。   杳杳踩着马凳上车之后便闻到淡淡血腥之气,她正失神,刚进了马车便被人捏住了脖子。   杳杳此时跪坐在车上,同她正好面对面。   她只看到一双紧张而颤抖的眸子。   或许不是她视线抖动,而是她手臂受伤严重,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   杳杳未动,那姑娘小声对她说,“别……别……出声。”   杳杳想要点头,可她当下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有爆竹在脑内炸响。   她没想到二人会在如此情景重遇,“——高月。”   她满脸不可置信,这位姑娘如此年轻又如此貌美,她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你是谁?”   高月使了大力气掐她脖颈,杳杳毫不怀疑自己若是不能给她一个令人信服的回答,她便会立刻拧断自己的脖子,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宫外。   “她为什么教你唱《坛州月》呢,因最为疼爱你的母亲才过世,你父亲就迎你姨母进府,姨母却失手将母亲留给你的玉笛砸了。”   高月眼中泛起一阵精光,“你还知道我多少事?”   “你忘了,她多疼爱你,从不肯将你的事情告诉别人,连你哥哥也不行。”   “你,你是……她?”   这怎么可能?   杳杳早放下了过去,如今也能云淡风轻,“你哥哥,他如今可还好么?”   “你怎会是……”   “你不信,大可再问我些别的事,坛州高家或是徐家,我都告诉你。”   高月却似乎有事未完,来不及同她再多说。   这时正巧路过夜市,人声鼎沸,她来回张望几下,便动作迅速立刻从马车车窗上跳了下去。待杳杳回神去看,早不见她的踪影,只车底上留下的斑斑血迹,还在昭示方才高月真的来过。   可她对自己的说辞究竟信了几分,杳杳却毫无把握。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情,叫杳杳接受起来有些困难。   全家大概只匪年对当下的情况最为满意,“叔叔的年龄——可比我还要大些,竟像是差点许了个半老头子给你。”   知闲捂着嘴在一旁偷笑,她一面又去看杳杳的脸色。   她脸上却平静无波,仿佛此事同她无关一般。   知闲感受到杳杳满含无奈的情绪,表情也逐渐淡了下来,又怕她独处难受无处排解,“今夜要不要到我院里,陪我一起睡?”   杳杳摇头,“不了,我只是有点子累,明日便好了。”   匪年嘱咐了弥瑕和弥笑小心伺候着,他虽猜不透女儿家的心思,大概也看得出杳杳被拒了婚心中难过。他并不知今日怀柔侯对杳杳多有维护,只是怨他在圣上和皇后面前拒绝妹妹,叫一个小姑娘在大殿上下不来台。   “今后侯府再有消息给姑娘,都需先经我查看,莫要再直接呈给姑娘了。”   ……   杳杳少见的晚起了半个时辰,待她起床梳洗之后,又慵懒地倚着窗框发呆时,知闲已经在她院里冲着她所在的窗框扮鬼脸了。   “昨夜歇得可好?”   杳杳但笑不语,一会儿又冲她摇头。   知闲自门外进来,“今日府外好生热闹,你这里反倒是一片寂寂。”   杳杳递给她一碗才剥好的葡萄,“弥瑕去给知闲小姐取支簪子来。”   “哎。”   知闲看着弥瑕扭身上了后面小厨房,“我来给你送个信。”   知闲用手捻起一棵葡萄递进嘴里,被杳杳拍了拍手背说脏。   “小陈国同有黎人开战,前期作战失利,小陈国再次求援,圣上又派他出征去了。”   彼此都知道“他”是谁,但不说破,这种默契叫杳杳舒心。   知闲替二人可惜,总觉得他们该给彼此一个好好道别的机会,“外面送行的人群排了足有十里,声势浩大,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弥瑕刚好将银簪拿来递给了知闲。   杳杳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不必了。”   她活了两世,最知道有些人走得无声无息,不必都要有重逢和离别的仪式。   再是难受,时间总会抚平一切。   “倒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讲”,知闲见杳杳不想再提起怀柔侯,立刻又换了个话题,“咱们自宫中回府那日,宫里不是出了个刺客么,昨日在宫外被捉住了。”   知闲换个动作靠在椅背上,“要我说,这个刺客到底有些本事,那日盘查严格,如何叫他从宫里逃去了宫外呢……”   杳杳动作一顿,手里的葡萄便滚落在桌上……   赵迷楼似乎一向无事可做,整日不是流连咸安坊便是听曲儿的茶楼。杳杳寻到他的时候,他又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欠打模样,“姚姑娘,近来可好?”   “我来找你打听一个人。”   赵迷楼觉得很新鲜,“姚姑娘可不要以为我救了你一次,便会改了性子,你不怕我再将你扣下?”   他站起身来将她来回打量,“毕竟从前有英雄救美,如今可不成了。”   杳杳背立得挺直,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如此反问世子,“前日是世子将刺客带进宫去的是不是?”   赵迷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世子不肯将自己身上有功夫一事告知世人,在我知道李府方位的第二日就将府里所有人都遣散了,可见你一直在竭力隐藏真实的自己……”   “你是太子的表弟,皇后是你亲姨母,按说你当是太子一党,可太子同大皇子一向没有恩怨,他储君之位坐得稳当,根本不需要冒这个危险,纵然大皇子是庶长子,对太子确实有些威胁,可这是太过危险,若是搞不好反而会连累到他……”   “所以,你并非是在未太子做事,我猜的对不对?”   他仍是事不关己的态度,“在下从没见过什么刺客,更没将人带进宫里去。”   “你没见过,我却见过。”杳杳伸手轻轻柔柔钳住他的脖子,这点子力气不像是在威胁他,反而让他脖颈痒索索的心猿意马起来,“柳儿是我带出宫的,在马车上她就是这么对我的,你扣住我那日也是这个姿势。”   杳杳认真而笃定的看着他,“你们练得是一套功夫。”   赵迷楼有时觉得她执着的有些孩子气,引他心生怜爱,“那又如何?”   杳杳收回了让他胡思乱想的小手,叫他有些小小的不满。   “我想知道柳儿如今好不好,是不是真的被捉住了?”   看她急得小脸通红,满脸焦急的表情,赵迷楼忽然心软不想再逗弄她,“你要不要听曲儿,这楼里有不错的唱曲儿姑娘。 ”   她正露出疑惑的表情,赵迷楼接着补充道,“就听你觉得尚算不错的那曲《坛州月》。”   这中间委实曲折,可待她看到那姑娘自屏风后缓缓而出,心里那口气总算缓了下来。   赵迷楼在听曲儿的间隙偷偷觑她,姑娘的侧颜也眉目如画,容貌如此出色的姑娘,难为她又有这样聪敏的内里,那个怀柔侯有眼无珠居然就此放掉这样一个宝贝。   他想起那个与自己相看两相厌的爹。若是照他所说,这可是状元的亲妹子,要是自己娶了她,今后仕途上还能有个助力,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提议。 第63章   既然真刺客高月还在这里弄曲弹唱, 那坊间流传被捉住的那个又是谁?   这个赵迷楼实在是叫她如何看都看不破。   她见高月无恙,总算放下心来琢磨近来的这一出又一出的事,“你们推了个假刺客出去不成?”   赵迷楼随曲儿晃荡着身子, “姚姑娘可曾听说过,太子强纳宫女儿的丑事。”   杳杳点头说有,“此事在京中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不过圣上金口说了无碍,还赐下美婢到东宫, 也算勉强遮掩过去了。”   赵迷楼便又说, “大面上是遮掩过去了,可是太子终究还是丢了面子, 总要从下手之人那里寻回来。”   “所以你替太子给大皇子安排了一出大戏, 没想到被大皇子以捉刺客的名头掩盖了过去?”杳杳琢磨着, “不对, 柳儿姑娘不是宫里人, 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不是大皇子强迫宫人,而是有人蓄意谋害,你的目的应当不是要大皇子出这种艳闻。”   “你——”   确实是派柳儿去行刺的!   他可真是个危险的人物, 杳杳心中推测, 恐怕是世子从太子处知道了这等艳闻计划, 却私底下放柳儿进去浑水摸鱼, 那个被捉住的刺客, 恐怕就是太子准备好的某个貌美的无辜女子。   那高月同他混在一起, 做这等性命堪忧的险事, 难保某日不会东窗事发, 到时无论是太子还是大皇子,定都不能饶过他二人。   “我若向世子讨柳儿姑娘回去, 不知世子肯不肯割爱?”   “好处?”   “我可以付些银钱。”   赵迷楼却调侃,“只怕你付不起。”   杳杳并不是个爱经营的,从姚家带出来的东西也都是哥哥在管的,不知她问哥哥借些银两,哥哥肯不肯借她。   “我去借也好,讨也罢,总之我要带她走。”   从前不知是她也就罢了,如今已经确定了她就是高月,便不可再把她放在男人堆里。高月尚年轻,她再凑钱给她做个小生意,日子总是能过得去的。   “我记得姚姑娘同柳儿不过就是几面之缘,那日她自你车上逃出宫去已叫我尤为惊奇,如今还要带她走,我倒是想要听听姚姑娘有何理由?”   杳杳自然不能将实情告知,“我与她一见如故。”   世子却拍了拍掌,那声音将柳儿引了过来,“我身边这位姑娘要带你走,你可愿意?”   杳杳心中其实没底,虽已经将真是身份据实已告,可高月能不能相信仍是未知。   她果然笑着摇头,“姑娘不必在我身上费功夫,我三日便可给咸安坊挣一金的进项,日子过得实在不错,且她们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杳杳急急补充,“钱财不是问题……”   高月的决心比杳杳想象中还要坚决,“姑娘以后可多多点我的牌子,我年岁不小,挣满百金,咸安坊可以升我做带管娘子,就不必再出门献唱,可做些在楼里带新姑娘这种轻松活儿了。”   “柳儿姑娘……”   高月抬手打断她,“这位姑娘面善,我信姑娘,姑娘说得话我都信。可个人有个人的命,姚姑娘又不欠我什么,何必浪费钱财时间在我身上。”   杳杳听出她话中深意,高月信她,可信她又不肯跟她走,这同不信有什么分别。   这让她生出挫败之感。   她前世比高月年长几岁,高月年幼失恃,高鸿覃又是个整日只知钻营读书的,高徐两家交好,高月几乎是被自己一手带大的。高月曾说长嫂如母,可惜她与高鸿覃情浅,最终没能走进高家做她长嫂。高家虽然绝情,高月却是例外,那时她在困顿之中仍觉得高月可爱。   她大概还记得自己曾对她说起过,大牢就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没有朋友,不能玩闹,整日只剩下无聊。那时候坛州人人自危,家里人也不许高月出门,所以她送钱进大牢里来,叫杳杳自己到集市上买。   那时多天真可爱的姑娘,如今竟走到了这一步。   杳杳听她说今后仍旧要留在咸安坊中,心痛地滴血。   “那,你可有家人朋友需照拂,我们相识一场,总要叫我为你做些事情。”   高月却歪头想了许久,“还有个疯子哥哥,怕吓到姑娘,就不麻烦姑娘了。”   疯子?   难不成高鸿覃疯了?   杳杳实在不能将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举子同疯子划上等号,她想过他会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甚至平步青云,唯独未想到他会成个疯子。   高家后来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会生出如此多的变数。   杳杳想从高月的眼神中找出一丝妥协,可却不能,她比想象中要强大,仿佛她的世界中没有软弱二字。   高月转身留给二人一个清瘦的背影,那声音中透出豁达与和乐,“成了,今日时辰满了,改日再赴诸位的约吧。”   “你都看到了”,赵迷楼看她失落还要故意挖苦一句,“这个行当不是那么好脱身的,姚姑娘天真,柳儿可是个聪敏的。”   杳杳回头看他,“世子有法子帮她么?”   “我这不是一直在帮他么?”赵迷楼看她离去的方向,“若是没有我,咸安坊里能吃人,她年纪轻轻如何立得住脚,那里头的姑娘可不是人人都能自由出入的。”   她怎么就成了世子口中“那里头”的姑娘呢?   “世子就不能帮她从咸安坊脱身么?”   赵迷楼被她说得一愣,大概还是怕她多想,还为自己解释了一番,“她想要一件大大的好东西,别人都给不了,只能自己去挣,咸安坊虽是下九流,可她凭本事拿东西,我这个男子都要自嘲,这份魄力我不如她。”   赵迷楼看她久久不愿说话,便又重新起个话题,“你身上仿佛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咸安坊里的娘子上百,没见你对哪个这么上心。”   杳杳苦笑一下,“我想还是世子的秘密更多,更耐人寻味些。”   彼此都有不能直接告知的秘密,倒也公平。   杳杳打算着明日再多带些钱来,实在不行她也不强求立时便带走高月。她盘算着与她多见见面,或许能让她念起旧情,后面逐渐动摇也说不定。   “今日多谢世子引荐,还是改日再与世子一叙。”   赵迷楼却想着再留她一会儿,“如果姚姑娘乐意听听柳儿那位疯子哥哥的故事,我这里倒是有些消息。”   杳杳本来觉得这事同自己也无甚关联,方才惊诧也只是这事情本身冲击到自己,至于高鸿覃如今如何,她其实并无窥探之心。   何况高月自己都不愿多说,她还旁敲侧击的打听,万一结果伤害到高月,那是自己最不愿见到的。   “我想还是不必”,杳杳柔和的拒绝,“对于柳儿姑娘的家事,我还是不要探听太多比较好。”   “哦,我也是偶然见过一次,从前想着可能是巧合,他那个疯子哥哥某段时间爱提起“杳杳”二字,我想总不至于是姚姑娘吧?”   杳杳侧头疑问地看着世子,“他唤杳杳——”   “我就想着姚姑娘也会觉得惊奇,你同他兄妹二人似乎真的有些缘分。”   杳杳脚下有些挪不动步子,“世子知道,他是如何成了疯子的么?”   “哦,听柳儿说,是多年前逃婚跳了阁楼,摔坏了脑子。后面又有牢狱之灾,没能好好医治,便又疯又傻了。”   ……   日子过得格外悠长,杳杳贪恋当下的惬意时光,她懒懒地趴在小几上晒着太阳,被知闲恶作剧的搡到了一边。   “昨儿下了雨,今天的天气可真好。”   杳杳近来越发的感念,上天对她厚爱有加。这世间谁人不苦,她唯一一点不如意,也不过就是情上坎坷,这在生老病死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近来控制不住的总是想起他,杳杳也不知自己怎会突然如此任性,且不止一次的在纸上盘算他离开的日子。只是不敢打听他近况,前世里她珍视的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她怕妨碍到他。   “前月大皇子被谋害事件近来出了消息,说是处置了几个宫人,可耐人寻味的是,期中还有东宫的人。”   杳杳知道这事情的大概始末,倒也不觉得十分惊奇。   “可见太子如今是真的有些着急。”   知闲想起四叔对太子的评语,“年轻气盛,手下无人,操之过急。”   “他是储君,何必非要同兄弟争一时长短,吃了小小暗亏,记下来秋后算账,待自己承继大统,账本上的又有谁是能跑的掉的?”   杳杳却说:“咱们局外人当然能世事洞察,真若到了那个位置上,尊贵至极,谁也不愿意受冤枉气了。”   “你说得也对。”   知闲仰着头看窗外花树茂盛,“最近倒是听说赵迷楼这厮也开始议亲了,他野马一般的性子,阎王似的爹,也不知谁家姑娘这么倒霉,会被他瞧上。还有皇后娘娘,她老人家手长,已经替外甥相看起来了。”   杳杳停下剪花枝的手,“皇后相看?”   “不过叫太子一口回绝了,皇后选得姑娘都在她娘家亲戚里打转,连王妃的位置也不想着落到外人手里,连太子都看不过眼。” 第64章   狂风暴雨来临之前总是风平浪静。   太子为世子赵迷楼择选了几家贵女。世子算是自家人, 待太子继位之后,身为外戚中身份地位最高之人,自然也会被太子所倚仗。   太子思虑再三, 从一众贵女之中为赵迷楼挑中了坛临总督薛胜的孙女。薛家是两朝旧臣,根基深厚,本就是太子欲拉拢的对象。   只是薛胜的孙女比赵迷楼还要大上两岁。太子曾向薛胜那边探过口风,结果那边欣然同意,他便放下心来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了汝阳王世子赵迷楼。   他只笑着说好, “太子表哥为我思虑周全, 迷楼在此谢过。”   赵迷楼表示并无异议,这事儿便很快提上了议程。   面上的功夫做好了, 人后之事却不能草草略过。   世子赵迷楼派出打探的人过了好些天方才回来复命。   只因他心中有疑问, 如他家姐赵解澜这般, 因身体状况而一直未能成婚的人尚在少数, 可薛家姑娘也年过二十, 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如今一直未定亲,这般奇怪。   当然, 他本就从未打算听从太子的计划, 同这位姑娘成婚。   “你探听情况如何?”   “回世子, 那薛家姑娘听闻为她寻觅婚事, 本也是百般的不同意的。”   赵迷楼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是听闻我名声不好, 所以才拒婚的。”   “这却不是。”那人生怕世子怪罪, “是姑娘自己的意愿, 她不乐意成婚。并且三番五次闹出要出家做姑子的事情,结果却被家里人强行扭送回来。”   这人随着世子在屋内晃悠, “这事在临南算不上什么秘闻,那姑娘仿佛也不怕别人知道。故而总督府这样的门第,在临南也没有什么好人家肯向薛家提亲。只那些好攀龙附凤,意图不轨之人才上门求亲,那薛姑娘自然看不上,便都一一拒绝了。”   “这姑娘倒有趣,她果然不想嫁人,难道真是想要出家做姑子不成?”   “从属下探听的结果来看,姑娘不是真的要出家做姑子,似乎是她脑子不大对劲。我使了些银子向薛府的人探查得知,姑娘说话做事同十来岁的孩子没什么分别。”   赵迷楼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哦,原是给我寻了个傻子。若不是有这一出,薛家的婚事怎么着也落不到我赵迷楼头上,太子表哥可着实是好算计。”   “恶心我娘犹感不足,竟还要来恶心我。”   赵迷楼心中满是将要报复的快感,“那也不怪我同他撕破这脸皮了。”   又嘱咐着,“皇后要得那些人,这几日便送进宫去吧。””   杳杳数日来同高月联络,姑娘却着实是个能坚持的,死活不肯松下口风同她离去,杳杳便暂时作罢。   赵迷楼倒是同意带她去见一见高鸿覃。   她自省大概难报高鸿覃如此深情,如今唯一可做的,也只是再寻名医,替他医治,或许还有转圜可能。   至少不能像赵迷楼口中所说那样,既疯又傻就这么过下半辈子,他从前也是少年举子,风光无限,本有显而易见的光明未来。   他曾经也有机会同哥哥匪年一样,高中入仕,骑马游街,得众人艳羡。   每每思及此处,杳杳都痛心的落下泪来。   赵迷楼倒也并未明何日可见,只让她再等上几日,他今来有件大事要办。   知闲婚期定在下月。   那婚服早早做好,送到了她院里,杳杳便同她一起试那新作得嫁衣。   “这凤冠怎得这样重,压得我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知闲伸手扶了扶头上,“你瞧我脖子都要让它给舂短了。”   杳杳的目光却全被这凤冠迷住,“这个凤凰衔珠做得可真精致,这么大颗的珠子,要价恐怕不菲。”   杳杳伸手碰了碰那凤凰嘴里的珠链。   “是好贵呢,这是四叔特意从海边收来的,他收藏了好多年,如今找出来送了我。这冠上镶得其余十颗珠子,也都是他从各地搜回来的极品。”   知闲自谦道,“怕是我的脑袋都没有这个凤冠贵重。”   “四舅舅果真财大气粗,竟要把我的眼睛都快晃瞎了。”   杳杳同她玩笑,知闲被她捧得陶陶然,“我来给你试试。”   她说着便将冠拆下来挪到杳杳头上。   杳杳倒也不拒绝,顺从地坐了下来,顺便附和她一句,“你说的不错,确实很沉。可见姑娘嫁人实属不易,竟像是受刑一样。”   “这凤冠吉祥,带了凤冠便会有好人家上门了,你瞧好的吧,我这个可灵验着呢。”   杳杳如今将这事看开了,“有人上门我还不想嫁呢。”   她将凤冠摘了,又叫黛儿小心翼翼的收回龛里去。   “里面的珍珠贵重,擦在龛上品相要不好了,你们小心些。”   黛儿笑说是。   “下月你出了府,想要再见便没有在府里如此简单了,以后怕也没有做姑娘那般轻松的日子了。好在如今范司俍独居着,你去了倒也不用整日奉养双亲。可你是长孙媳,范家虽不是高门大院,你去了之后身上担子恐怕也不会轻松。之后内外宅院都需你自己打理了,没了大舅母给你帮忙,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知闲觉得这是小事,“你还不知道我么,这些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是难事,我心里有分寸。”   两个姑娘正说着,大舅母慌慌张张将两个姑娘叫了去。   “宫里出事儿了,福宁公主封号被废,已降为庶人被赶到西林庙去守皇陵了。皇后那边情况也不太好,又被禁足宫中,现下还不知宫中发生了何种大事,惹得圣上如此大怒,咱们府里最近要小心行事,只怕是又要起风浪了。”   这边太子却是慌作一团,他从不知小妹痴迷占星之术。也不知她从哪里寻来了一批江湖术士,在宫中为福宁画符占卜。这在历朝历代宫中皆是禁止施行之术,实在是出现过太多无辜大祸。   太子知道妹妹性子刁滑,却未想到她竟能闯下如此大祸。这皆是母后自小便对她娇惯所致,可叹妹妹被废为庶人,母后也被禁足宫中。   太子身边正是用人之际,汝阳府王府这边,世子赵迷楼的异母哥哥却突然浑身溃烂进而暴毙。汝阳王府经太医提醒,怕是传染病已是人人自危,府内外忙碌非常,也是人仰马翻,无暇顾及太子。   怀柔侯远在小陈国督战,几个太子才启用的新人还未成气候,哪个也无法替他到圣上面前说上几句好话。   他在东宫急得团团转。   皇宫大门却不许他踏入一步。   眼下人人自危,哪个还敢同太子交往过密,连远在临南的坛临总督姚胜都得到了消息,悄悄请了人来说那婚事作罢。   不过姚胜是个人精,倒也给了太子留足了面子。不会说是因太子如今尴尬的处境,只说是汝阳王府有传染病,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暇谈论亲事,耽误了小儿女,他已将孙女另配他人。   赵迷楼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成亲,生儿育女,别人能做得他可做不得。叫他这样行事,同他在院子中养得那些鹿也没什么分别了,没了人性不过就是为了传宗接代。   赵迷楼将自己从此事中摘得干净。   佟府里的女人们犹在为局势坠坠不安,佟大爷和佟四爷一早都被召进了皇宫。   这现象并不乐观。   公主做占星之术,除此事之外,恐怕尚还有事未决,不然也不至令圣上动如此大怒,立时便将她逐出宫去。   京中官员家中皆是风声鹤唳,生怕牵扯到自己身上。   佟四爷和佟家大爷,直到宵禁之后方才回家。大舅母领着杳杳和知闲在家中等候,连匪年也一并叫了来。如今他刚授了翰林院的职位,官职尚低,不在此次入宫的人选之内。   佟四爷风尘仆仆的进了堂。   大舅母迎到大舅舅面前,问宫中情形如何。   大舅舅摇头说声不好,“圣上的意思是要废后。”   众人皆愕然。   “怎会如此严重,福宁公主出了事,竟还连累到了皇后么?”   “圣上在皇后宫中搜出了写有自己生辰的符字,当下大怒。当日入宫的江湖术士一个不留,今日午时已推出午门外斩首了。”   “皇后先关在庆宫之中,太后和太妃等一众宫中女眷虽有劝诫之言,可皇上这次大概也铁了心。实在是皇后多次触犯底线。何况占星之术是皇上最为忌讳之事,皇上还是皇子之时自己最为敬重的二哥,便是因此术被先帝赐死。此后宫中便不许再有此等民间术士出现,皇后明知如此还纵容女儿,将宫外之人领进宫来,委实是置皇命于不顾。   “明日恐怕就有废后诏书传出,皇后被废太子地位也岌岌可危,这天下恐怕要生变。”   大舅舅叹一句,“帝后失和,国无宁日了。”   佟四爷却琢磨着,圣上应当知道废后滋事体大,太子恐怕会有所动作。如今有黎人与小陈国那边战事暂缓,李赐刚在那边拿下一场大战的胜利,恐怕这几日便会被调回京师以卫皇权。   他当夜便手书一封,着人快马加鞭送到怀柔侯手中,嘱咐他莫要同太子走近,以防生变。   结果第二日还未天亮,突然从皇宫之中传出丧钟。钟鸣之声渐渐传遍京师,佟府立时亮起灯火。有传令者到佟府叩门,门房放人进来后告知全府,“国母昨夜病逝,着令全国上下素服一月,命妇到宫中吊唁。”   这情势转变极快,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杳杳和知闲不必入宫,只大舅母准备起来,她是三品育德夫人,身有诰命需到宫中服丧。   走前拉着知闲的手说:“去跟范御史打个招呼,咱们下月怕是办不成婚事了,先为国母服丧这一月之后再说。” 第65章   怀柔侯在随县北望。   随县同京城接近, 若是奉诏入京,一个时辰并可进入城门。   其实一周之前他便已接到上谕,如今他手里又握着佟良功送来得书信, 暗笑一句这人从前嘴硬,如今出了事不还是照样要头一个知会自己么。   今夜他还要在此地见一个人。   因是宫中之人,此时正是紧张之际,故而他将周身遮得严严实实,直到见到怀柔侯, 才将兜帽放下, 向他行了礼。   “侯爷,久不曾见。”   怀柔侯回身回礼, “公公也别来无恙。”   这人正是那德元殿前新上任的小公公。   那时皇后因穿错衣裳被皇帝禁足宫中, 正是这一位将硬闯德元殿的太子拦了下来。   “你师傅他老人家换到了殿后去做事, 如今可还习惯?”   小公公也是近来才得知, 怀柔侯原是自己人。   “劳侯爷惦记我师傅, 他说这时候退下去正合适,他年龄大了,很多事力不从心, 还说侯爷给他找了个好差事。如今虽还在宫中当值, 但伺候他的人不少, 比许多宫中不受宠的娘娘还自在些。”   “那便很好。”   小公公又说:“侯爷可接到了宫中丧报?”   他点头说句, “已然知晓了。”   怀柔侯背对着他眉目舒展而后又仰头看了看这帐中棚顶。   此事成得这样顺利, 确是在他意料之外。   “一切皆是照侯爷所说, 不过是告诉皇后若是想要保两个, 那便一个都保不住, 可若是只保一个,那事情便要简单得多。”   皇后同太子牵在一起, 皇上一心废后,太子的地位便立时岌岌可危。若想要保太子之位不受牵动,皇后就还得是皇后,当然活着时恐怕皇帝不会饶她,可若是死了,皇帝也不需多费精神废一个死人的封号了。   皇后虽然愚蠢,却也知审时度势。凭她与皇帝多年情分,在她死后,皇帝多半会不计前嫌,太子若是个聪明的,多提及他母后死前惨状,也能博得皇帝一时怜悯之情了。   怀柔侯那时吩咐,须要让皇后知道此事要快,绝不可拖到天亮之时。若那时废后的诏书传到庆宫,一切便再无挽回之可能了。   皇后和太子求救,竟求到了自己门下,也算他们求对了人。   怀柔侯执笔在纸上挥洒,草草写了“借力打力”四个字。   “你回去同你们的人说,此事同咱们无甚关联,不过是借了一把福宁公主的东风罢了。”   怀柔侯知皇帝对皇后一向心软,虽说要废后却同良功等近臣商议,还要给她留着妃位的体面。   如此中宫位空悬,就难保日后皇后会不会再起复。所以必要在诏书详情还未传开之时,便把此事做实了。   谁不知道,宫中没了皇后,太子便少了一只臂膀。日后他在宫外再想探听宫中境况,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那小公公将兜帽重新戴了起来,对怀柔侯道了一声是,“在下全都记住了,这便回去复命。”   如此怀柔侯便只静待第二日圣上来诏。   他又问向陶庚,“高鸿覃在狱中,近来如何?”   陶庚说他无碍,“仍旧有些痴傻,不过从前还会在狱中大呼小叫,如今谁都不愿搭理,只一个人面对墙角默默坐着,一坐便是一天。”   怀柔侯还是某次到刑部办案之时,偶然见到了在狱中服刑的高鸿覃。   二人其实并无恩怨,怀柔侯从前甚至很是欣赏他的才情,高鸿覃落到如此境地,也是令他唏嘘。便嘱咐狱卒待他好些,若是可以将他换到个宽敞的牢房之中,不论发痴发傻,若没有伤害到他自己便由他去吧。   结果却也奇怪,第二日平静无事,圣上并无传令,而怀柔侯此时还是领兵在外的职,非诏不得入京。   圣上只命汝阳王赶去随县同怀柔侯会合。   汝阳王并不在此次出征将领之列。在京中日久,比怀柔侯的消息还要灵通些,二人便谈起当下京中局势。   怀柔侯问他,“圣上叫你来见我,可有事情交代?”   汝阳王却摆手说无事,“圣上只教你按兵不动,皇后去得突然,宫内外算是乱作一团。”   怀柔侯也笑着问他,“我记得你夫人同皇后可是嫡亲的姊妹,你怎能不去宫中帮忙,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传消息。”   汝阳王慨叹一声,“侯爷不知,我家近来是犯了太岁,前些日子我那长子突发疾病去了。走时浑身溃烂,有太医便说这是传染之症,故而京中人人忌讳我家,连太子都不常与我走动了。此次国丧,宫中聚集之人甚多,连圣上便不许我到人前去。”   汝阳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侯爷可莫要忌讳,我全家都被太医诊治过,并无此症。想那传染之症的说法也是胡说,竟还搞得我汝阳王府上下人心惶惶。”   怀柔侯瞧他一眼,嘴上说着,“无妨,无妨。”   又闲聊道,“我走前曾听你说起过世子正在议亲,不知道是挑准了哪家姑娘。”   汝阳王长叹一口气说:“此事本是太子为我儿迷楼计较着,他瞧上得是临坛总督家的孙女,姑娘比我家迷楼还要大上几岁,两家本身都有意向,可不巧我那长子前些日子突发疾病走了,那薛胜恐怕是听到传言是什么不好的病,后面便又传话过来说是议亲作罢,再不提起了。”   “咱们王府竟叫人如此挑拣气煞我也。”   若说起来,汝阳王也是世家出身,却全无百年大族该习得的那些好习惯。他边说着话边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惹得怀柔侯皱了皱眉头。   见怀柔侯面色不好,汝阳王立刻站起身来用脚抹了抹地,把那地上的唾沫擦拭干净。   “侯爷勿怪,侯爷勿怪,属下今后当小心。”   怀柔侯此时已无耐心去听他谈家中诸事,只觉得这人粗鄙不堪,赵王府的爵位竟落在这样的人头上,老王爷也是眼拙。   汝阳王接着用大笑来掩饰尴尬,将话题岔了过去又说道,“这重臣之家瞧不上咱们小小王府,那咱们便在京中小官家寻一二教养好,性子也温和的姑娘也不是难事。”   怀柔侯也没了吃茶的兴趣,只凉凉问了一句“哦,王爷这是又有人选的意思了?”   “其实是一早便相看好的,只是凑巧太子要为我儿重新择选,如今看来还是那位姑娘匹配些。”   怀柔侯便问,“却不知这位姑娘是谁?”   “说来侯爷应当认识,便是当日在大殿上指婚,被侯爷拒绝了的那一位。侯爷眼光高些,可我瞧着姑娘的哥哥可是今春的状元,那家世自是没的说,有这样出色的哥哥,姑娘能差到哪里去,我瞧这个是上上人选。只是碰巧遇上国丧,现在这事还需从长计议,不然一早便嘱咐我儿上佟府提亲去了。”   ……   杳杳不知道赵迷楼说他最近需要忙碌之事是何事,只是近来他说此事已成,并且大大的成功。如此便叫她计划着,不日便要带她去同高鸿覃见上一面。   从前知道可以见上还日日盼着,如今立时要去见了,她竟生出了别样的怯意。   杳杳也不知这样做对是不对,若高鸿覃此时是个清醒的,会不会怪自己去见如此狼狈的他。   世子叫杳杳扮作自己的手下,不再做这管家小姐的模样。   赵迷楼又同她说,那刑部大牢里盘查严谨,叫她务必不要多带东西。吃穿用度,他一早便和柳儿为其兄准备过。   杳杳思来想去,既然如此,似乎也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要准备了。如此甚好,她便轻装上阵,只带了自己去。   杳杳在马车上之时还在慨叹,可惜这次是世子出马,她才得以同高鸿覃见上一面,若是高月肯同自己相认,由高月出面带她前去,三人还能像从前在坛州那般叙话多好。   只是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实现此愿。   这里倒也没有杳杳想象之中那般不堪。尤其高鸿覃这般神志不清之人并不同其他牢犯关在一起,恐怕也是害怕他发作起来伤害到其他人。   这里算得上干净,只是窗口却很小,又因设在高处,所以光线严重不足。   杳杳进去时费了一番功夫,才适应这里的光线。   赵迷楼伸手在她面前示意她扶着自己向前去,杳杳看了他手一眼,笑着对他摇了摇头说不必。   “我可以的,世子在前面带路吧。”   赵迷楼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言。   两人直走到拐角之处。   越是靠近这里,杳杳心中越是跳动异常。似乎有什么感应,她没由来的便确定着就是这里。   待转过了弯儿,世子果然停了下来。   杳杳在栅栏外向内探头看,只见一个蹲在墙角的背影。有些瘦弱,有些熟悉。   杳杳还记得,这人从前有一头乌黑重发,用冠束着有时竟还束不住,他那头发实在是过于多了。可如今在墙角那人头发枯黄,虽打理得干干净净,由是个孱弱的模样。   杳杳还是忍着,只转身同世子说一句,“我想同他单独待一待。”   赵迷楼识趣的向后退了几步,走远之前对杳杳说,“咱们在这里只有一刻的功夫,你说好了话,我也就过来了,咱们到时候一起回去。”   杳杳说好,只是低着头不至于叫赵迷楼看到她泪眼滂沱。 第66章 杳杳   杳杳隔着栅栏望他。   两人的距离隔得不算远, 只是看守的卒子只允许二人单独相处却不肯将牢门打开,是怕高鸿覃发作起来伤害到杳杳,留着这道锁也算是道防护。   她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杳杳此前在佟府家中曾想过,高鸿覃在牢中呆了数年,他每日能做些什么。她甚至问过哥哥,那些失去自由之身的人,他们被困在一处, 脑中想得是什么。匪年说如果是他被关在了一个小屋之中, 那每日能打发时间的事情恐怕也就是数数蚂蚁。   不想却被他言中了,高鸿覃背对着杳杳, 正蹲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的蚂蚁瞧。偶尔也会伸出手在地上轻轻捻起一只蚂蚁, 然后凑到鼻尖仔细地瞧。   虽然日子已经过去很久, 但杳杳依稀还记得最后一次同他交谈时的光景。   那时应当是年节之前, 他牵着高月的手到徐府也就是前世里自己在坛州的家送年礼。   杳杳那时极喜欢坛州的一种蜜糖, 是脆甜的嚼口,咬在嘴里一阵脆响,既不黏牙也不硬。高鸿覃捧了一大袋来, 杳杳给高月抓了几颗, 高月却指着自己的牙说, “不能再吃了, 哥哥说我这牙要坏掉。”   高家世代都是皇商, 专替皇家采购和制作金银之器。是坛州富足的大户, 高鸿覃出手也一向阔绰, 那日除了一些吃食之外, 另还送了小磨盘大小的八只金盘,八只银盘到徐府, 差点惊掉众人的下巴。   只是杳杳是见惯的,纵然如此,也被徐府里的众姐妹狠狠的羡慕了一番。那时候有得嫁高门的姐妹酸他浑身都是铜臭之气,杳杳却反唇相讥,“就是你家清高,却也没见能出个举人,连考十年都不中之人纵然是清高也是假清高。”   高鸿覃算是给她做足了面子。   她想起自己从前唤他,因年少相识,那时并不认得覃这个字,故而从小便叫他高鸿。   “高鸿——”   她声音变了,音调却没变,杳杳分明看到这个人停了一下,却又一直摇头,一时念着瓜瓜,一时念着大狗。   杳杳换向另一边,此处能离高鸿覃近一些,而后接着他,“高鸿,是我。”   高鸿覃却不理他。   “是我啊,我是杳杳。”   他却嗫嚅着说不认识杳杳。   高鸿覃说不认识她。   他果然头脑不大清醒了。   “那你认得谁?高月,高月你还认得么?高鸿覃是你的名字,你知道么?”   他具都摇头,似乎从杳杳口中说得那一个个人名他全不认识。   而后便不再同她说话,只专心的斗起蚂蚁来。   他甚至不愿意转过头来看杳杳一眼。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的世界也很简单,只这间不大的牢房,来来去去数年,班头换了一个又一个。有些他还能认得,有些昨天见了今天便忘记了。   待高鸿覃随着蚂蚁逐渐挪向栅栏边,杳杳便也移到他所处的那边靠近他,杳杳只须略伸一伸手,便能触摸到高鸿覃摆在一边的胳膊。   她迟疑了下,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告诉她如今只一刻的时间,若是不抓紧,恐怕连一句全乎的对话都来不及说,他便要被世子送回佟府。   杳杳鼓足勇气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结果他似乎受了好大的惊吓,向后撤了一大步。他站起来鄙夷地俯视蹲在地上的杳杳,仿佛她是什么无礼之人。   杳杳从蹲的姿态缓缓起身,将他如今面容深深印到脑海之中。   杳杳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姑娘,高鸿覃却仿佛在这人世之间磋磨了好几十年,他果然苍老了许多,瘦到两颊都陷了进去。   他们从前何等匹配,是坛州人人说得男才女貌之相。   杳杳想要再进接近他却是不能了,他干脆退到最里头的角落里,窝在床榻边,将自己隐藏在那阴影之中,连脸都不肯露出半分。   杳杳伸手想要拉他,却被他匆忙躲开,他低低唤了他一句,“高鸿覃,我是杳杳。”   “你看看我,我是杳杳啊。”   杳杳仍不死心,“我是坛州的徐杳杳,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高鸿覃却一动不动,杳杳并没有将周围的声音听到心里去,只是恍惚听到隔壁有铁链解锁之声。   她守在边上暗自垂泪。他果然是疯了,痴傻了,不肯认人了。   杳杳用衣袖胡乱地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去。接着做最后的努力,“高鸿,无论你今后还记不记得我,我还是要再说最后一句,若你今后有一日还能想起来,请你记得我。我还活着,我是坛州的徐——”   她还未说完,却突然感受到身后压迫感,自她脊背传来。   杳杳似乎一直有很强的第六感。她缓缓转身去看,正撞到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处之人的眼中。   那滴尚未来得及擦拭的泪珠,忽而从眼眶之中坠落。   杳杳呆愣在那里,那一瞬不知该作何反应?   “叔叔,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被怀柔侯听了多少去,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若是世子听到便罢了,二人前世并不相识,世子听了只会觉得糊涂。可怀柔侯不同,他从前是坛州刺史,也是自己救命恩人,可以说自己两世里的经过,再没有比他更清楚之人了。   只是怀柔侯却并不理她,只冷着脸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杳杳此前从未见过,她心里生出一丝惧意。   杳杳觉得此时自己仍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便生出想要逃走的心思。   世子在外等足了一刻,他是个守信之人,既然同杳杳说要留给她这样多的时间,便等得到了头才进去。   只是来来回回寻了数遍,却不见人影。   牢中只留了个陶庚在原地等着世子。   他对陶庚倒也不算陌生,上前行礼道一句,“陶将军怎会在此,怀柔侯的来了刑部么?”   陶庚回一句是,便说又说道,“侯爷叫我给世子带个话,姑娘已被侯爷带走了,世子不必再操心了,我家侯爷到时辰自然会安安稳稳将姑娘送回到府上。”   世子却不是个好打发的,他立刻便寻到陶庚话语中的错漏之处,冷笑着说道,“侯爷走得这样急,恐怕是非诏入京,若要叫圣上知道,可是大罪!”   陶庚却也不是个能被威胁之人,他只淡笑着“世子尽可以向圣上通报,端看今上会不会治咱们侯爷的罪?”   杳杳却被他紧紧束缚在自己怀中。   令杳杳意外的是,怀柔侯并没有将她带回到自己在京中的府邸,而是将她一起带到了随县。此处杳杳并不熟悉,若不是路过时看到随县立在路上那界碑,杳杳都不知怀柔侯要将自己带去何处。   杳杳不知怀柔侯因何生此大气,但是却分明能感受到他怒气积攒了一路。他将自己越抱越紧,纵然杳杳一路想要主动打破僵局同他说说话,却一直得不到回应,有时将他烦得很了,又会将杳杳脑袋狠狠摁向自己的怀中,杳杳便他被搂得差点闭气。   这人也奇怪,他极怒之时只绷着脸,却一言不发,杳杳对他如此冷淡的态度全无办法。   他将杳杳拉进帐中后便嘱咐着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里。   杳杳见过他极开心,极得意和严肃之时,却从未见过他极恼怒的时候。   杳杳迫切地想要从他话语之中寻找一些突破之口,却始终不得其法,只自己的手腕被他攥的生疼。   这回到了无人之处,他却仍不肯放过杳杳,仍将她圈在自己怀中。   因二人身高相差,杳杳便被他捏着下巴抬头仰视着他的脸。这个姿势坚持得久了,着实有些费劲,杳杳想要躲开他炙热的视线,却不被应允。   怀柔侯火热的鼻息打在杳杳脸上,原本是集暧昧的姿势,她却慌乱而害怕。   杳杳果然又用牙齿紧咬着下唇。   他既然不想听自己说话,杳杳便咬紧牙关,不说便不说好了。   结果这动作也是他不许的。他将杳杳的下唇从那副贝齿之下解救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   “你同他方才有那样多的话要说,竟还做了这副打扮去见他。”   他上下打量着杳杳,杳杳却觉得他那视线并不礼貌。于是想着要离开他的怀抱,便将自己的衣衫裹得更紧,却被怀柔侯再次按进自己胸膛。   “你肯告诉他却不肯告诉我,嗯?”   武将到底是武将,这一个字便似乎有千钧之势,压得杳杳心中一阵激荡。   杳杳自然知道他说得是何意,可他这样逼问的姿态,却让她生出反骨。   “我不想。”   他听了便用拇指狠狠碾过杳杳方才在唇上咬过的齿痕。碾得杳杳整个下巴都没了知觉。   杳杳摇头挣着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这动作大概就是惩罚,因她说了叫怀柔侯不喜的话。   他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过杳杳的额头耳语一般说了一句,“你再重新说一遍,为什么告诉他却不肯告诉我?”   两个人却都很倔强。   “他是,是我的未婚夫婿。”   “哦?”   怀柔侯却比想象中还要冷静,“很快就不是了。” 第67章   “不管是或不是, 叔叔也没有将我绑在这里的道理。“杳杳重新看向他,前些日子里确实念着他,明知是不可做之事, 可却仍是控制不住。   可杳杳也十分明白,他和自己之间隔着一道天堑,那便是煌煌天威不可亵渎。他若是出尔反尔,恐怕会惹怒了圣上,那样的后果, 杳杳和他皆是不可承受的。   若是单自己一个, 杳杳大有飞蛾扑火不顾自身的勇气,可她身后还有整个佟府, 有知闲还有哥哥, 他们每一个人在自己心中都是极珍视和可贵之人。她明知不可行, 不能一时任性将身边众人拉入深渊。   “不管我从前是谁, 可我如今是姚匪匪, 您是我的叔叔。此时,您当将我完好送回佟府,我自然也会将今天之事当做一场意外, 绝口不再向外人提起。”   怀柔侯用小指勾起她鬓角的一缕发丝, 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既到了我这里, 叔叔便万不可能将你送回佟府去了。”   “你这是何意, 难道要将我不明不白的就此绑在你身边不成?”   他却冷淡的说道, “怎会不明不白。你不必担忧, 也别操心那些状况之外的事情。”   纵而他冷言冷语不叫自己操心, 可他在京中的怀柔侯府里, 还有檀之在对他翘首以盼,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 还有另一个姑娘是真正属于他的。杳杳做不来那些横刀夺爱的事情,也不愿自己横插到别人的感情之中。   “我要回去。”   这一天他来回奔波,着实是累了,仰头便躺去了榻上,中途还不忘搂着杳杳一起。   “叔叔!”   杳杳硬是要掰开他揽着自己腰间的那双大手。无奈二人力量悬殊,她硬是连他一根指头都搬不动,只听他在自己头顶沉吟一句,那声音雄厚,震得杳杳耳朵都有些微的麻,“你再挣扎,叔叔便只好使出些别的法子来对付你了。”   “你不过欺我是个女子,力量弱小。”   他却立刻承认,“那不然呢?”   甚至狠狠在她唇上印了一下。   “别再吵我——国丧期间若我做下什么事情,对你对我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男子便都是如此,既有了檀之,还想左拥右抱一个都不想丢掉不成?   杳杳也不是个吞声咽气的性子,有话便爽朗的直接问了出来。   “你执意如此,那檀之怎么办?”   他却半梦半醒的回她一句,“檀之能怎么办,你还能霸占了她的位置不成?”   果然如此!   他到此时还在想着齐人之福。   杳杳只气自己,竟看上这样一个人,着实令她失望。纵然不是想着同自己一生一世一双人,也该一心一意对待他的未婚妻梁檀之才对。   她所向往的爱情,原来事实竟是如此伤人。从前觉得那些话本中的世家小姐为爱不顾一切,简直是失了心智,如今到了自己这里,不也一样被感情蒙蔽了眼睛,令她看不清这人的底色了。   杳杳心中郁郁,又被这人紧紧捆在身边,一夜都未有好眠。   结果到怀柔侯睡醒之时再看姑娘却睡得正香。   杳杳熟睡之时却仍蹙着眉头,仿佛有什么难解的心结,他在心中暗笑,却丝毫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她好眠。   想那么多做什么,今后万事都有他周全。   只是此时他还需起身布置。   杳杳在睡梦之中渐被那细细小小的说话声音吵醒,她闭着眼睛细听了下,原是怀柔侯同人计划着要往宫中和刑部运送朱砂。   她想着朱砂虽是一味中药,可怀柔侯居然用运送这个词,那这朱砂的量便算是十足的多了,古往今来若大量要用到朱砂,那便是只有一个用途。   前朝就有佥德帝用朱砂炼丹,以求长生不老的传言。难不成圣上也在宫中琢磨炼丹和长生之术?   人到了那个位置上,果真是人人都希望自己再得长生,可在世上世世代代享用帝王权利不尽,千秋万代永葆青春。   怀柔侯站在草垛之上,远观着长长的队伍,小陈国盛产朱砂,大夏一半的朱砂都来自小陈国贡奉。如今大夏又派兵派人替小陈国出兵有黎人,如此便更是要他们大量进贡,他此次回京他便顺便运送着大量的朱砂。   圣上年龄大了,便愈发求着长生不老之术。昨日听宫中传信出来,圣上自皇后去世,果然有悔恨之意,将皇后冰封之后意图以朱砂炼丹,之后再为皇后服下祈祷她能重生。   倒也是个痴情之人,只是多情人霸业难长久,牵绊太多,有时便失去了理智。   他又想起太子,那个尚年轻的面孔。太子在一众皇子之中也算翘楚,只是可惜他年龄实在太过年轻。还未来得及同他几位哥哥一样收揽朝中人心,便已逢上这诸多大难,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偏皇帝对他还偏爱有加,其实早已惹得众兄弟失和。别人皆有一二兄弟能在朝上帮忙说话,唯太子孤身一人,如今皇后去了娘家也无可支撑的人,只他自己一个。圣上身体若是吃丹药垮了,以太子一人之力对上几个哥哥,恐怕只会凶多吉少了。   远处京城的城门高耸,怀柔侯抬头去看,城门上已挂着白幡。   他自己臂上也缠着白布,今后之事若是进展顺利,恐怕太子也无几日好日子可过了。   他思考良久,好在一切事情都在他掌握之中。纵然事态发展迅速,好在都朝他自己规划好的方向行进。他暗想,此时那位王应当很是满意吧,再等上些日子,他便能露出头来了。   怀柔侯却给杳杳送来了女子的服饰叫她换上。她看着自己身上这件男装,再看看怀柔侯送来得那件华丽的衣裙,显得有些不情不愿。   怀柔侯放杳杳一人在帐中休息。   他骑马在前,身后的队伍绵延足有一里路。他已将文书一一呈上,故而城门很快便将这一路人放行。怀柔侯顺顺当当地入了城门通,而后又同陶庚分作两路,怀柔侯这一路去了皇宫,陶庚那一路去了刑部大牢。   直到了承天门,怀柔侯突然停了下来。   他指示着手下前行进入大内,自己反倒在原地守着不动,众将也不知他是何意图,只好依令行事。   他忽从队伍里捉到一个瘦小的白面小子,那人还想疾步从他面前走过,却被怀柔侯拦了下来,“如何,还要同我玩这猫鼠游戏不成?”   杳杳却不知他早已将自己乔装打扮混在队伍之事看了个透彻,竟还叫她一路伪装,放她从随县跟着一起进了京城。   到底是他老奸巨猾,自己这点小把戏,哪里能瞒得过手眼通天的怀柔侯。   就这么被他从随县又带回到了京中的怀柔侯府。   这个地方是她极力避免想要到来之处,因着府上还住着檀之,他那名义上未婚的妻子。杳杳还记得她从前为了大伯母的儿子姚匪初到府上求见之时,却正巧碰到书房里出来的檀之,她那时已是一副娇羞的模样。   杳杳甚至听闻檀之的母亲也随着一道来了侯府,他这样便是要她脸面扫地。   杳杳背对他坐着,“你我皆是斯文人,便不要用这样粗鲁的方式解决问题。我既然已回到了京城,是必然要回到佟府里去的。你昨日也说过,如今正在国丧之中,出了任何事情你和我皆不能承受,你就不怕你将我关在家中之事被外人知道了,对你仕途也是一番打击吗?”   他却注意到杳杳双手之上的伤痕,那是今日抬放朱砂箱子上车之时,无意中被擦到的。   他对杳杳的话闻所未闻,只传了下人来,拿了药水来,先替她细心地洗去手上污渍,又沾了些药水替她轻轻擦拭。   他这副样子莫不是还打着那左拥右抱的心思,她姚家和徐家祖宗万不能叫她去为人妾室。   从前他在大殿上拒绝侧室赐婚,杳杳当时还因他为自己着想而心生感念,如今他竟这副不痛不痒的姿态,纵然自己暴露了前世是徐杳杳的身份,也不能以此报他救命之恩。   她想着一世不嫁人又如何,女子又不是生来就必须要为人妻为人母的。   杳杳在这一刻,思绪良多。   怀柔侯却执意要与她同榻而眠。杳杳这日挣扎得尤为激烈。却被他三番两次的挤到自己身边。   只挣扎得衣衫松动,袒露出半个圆润可爱的肩膀。这肩膀上还有她为怀柔侯挡去的那一箭的伤疤。   杳杳被他控在怀里,他俯身去亲吻她肩膀上的伤痕。见她稍有松动,便立刻想往下亲。却被杳杳将下巴扶了上来同她对视,“你疯了不成?”   姑娘被他逗得眼角泛红,泪眼婆娑实在有些可怜。   他却上了头,实在是有些沉沦。未想到他沉稳多年,竟在这种事上把持不住。   他趁机又叼她一口,非但没能餍足,却遭到她一阵毒打。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快放我走,现在就放我走。”   “今日宵禁。”   “那便明日。”   那脖颈上却被姑娘挠出了一道血痕。竟还算是吃了亏,他心中算计着,又将吻落在姑娘脸颊,吸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杳杳当他同意,掩好身前的衣裳。却见他又突然起身,大半夜去冲冷水澡了。 第68章   杳杳一夜无眠。   她在这怀柔侯府里, 似乎一直没办法顺利入眠,前半夜也曾逼着自己休息一会儿,第二日好再同怀柔侯作斗争, 杳杳生怕他第二日出尔反尔。   怀柔侯这个心大的倒是睡得极熟。只是双手扣着杳杳的手腕,不许她离开分毫。只是杳杳有时一个姿势保持久了乏累,便不顾及旁边这人到底是不是在熟睡,故意做些大动作翻身将他吵醒。   姑娘大有我睡不着,你也别想好眠的心态。不知折腾了几次, 直到天擦亮, 到了怀柔侯平日晨练的时辰,他才转醒。   怀柔侯揉揉被杳杳折腾得酸痛的两只胳膊。可他却并不起身, 只同她在榻上大眼瞪小眼。   “你这姑娘看似柔柔弱弱的, 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杳杳反驳他, “并非力气而是怨气。”   “怎么说?”   “你既然已经有了檀之, 为何又来招惹我?纵然我未曾将前世的真相告诉你, 也绝不允许你如此作贱我。”   “你竟担心这个”,怀柔侯简直失笑,“你哥哥姚匪年竟没有告诉你, 他在郦下参试时同檀之有了往来, 檀之日后恐怕要成了你姚家人了。如今待国丧过后, 他可就要上我怀柔侯府提亲了。”   杳杳简直是如遭雷击。哥哥也是个嘴巴紧的, 这事儿连怀柔侯都知道, 竟还瞒着自己。   这算什么哥哥!   怀柔侯看她愣在当场, 嘴巴变成一个小小的圆, 眼睛也圆瞪着, 愣愣地望着他。   “却不知你脑子里整天都在胡想些什么。”   杳杳原本觉得自己占着好大的理,正要同他大斗八百个回合,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陡然发现竟是自己误会了,立刻偃旗息鼓,努了努嘴败下阵来。   但她还抱着小小的希望,想要在言语上压他一头。   “我哥哥他没同我说过此事,莫不是你诓我?”   怀柔侯却很不屑。   “姚匪年什么都好,就是顾虑太多,他做男子的,大概怕事情不周全,误了檀之的名声。”   怀柔侯故意威胁她,“若是你哥哥反悔,我就打进佟府去,定要把他捶得满地找牙。”   “你敢。”   杳杳瞪他一眼。   这若是檀之说的,那十有八,九便能肯定了。   以杳杳对檀之的了解,这样端庄稳重的姑娘做配他哥哥,那是极合适的。   她从前就很喜欢檀之,那时还想过如此端庄出色的姑娘,哪怕自己不能同怀柔侯一起,有檀之能同他共进退也是怀柔侯的福气。   如今这福气竟落到了他姚家。她虽被怀柔侯顶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为哥哥有小小欣喜。不承想哥哥竟然如此能干,在长守考了试,连亲事都一并说定了。原来上次到怀柔侯府,自己见到檀之时她那表情不是同怀柔侯喜事将近,只是看到自己想到哥哥罢了,这真是闹了大笑话。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同檀之见上一面,才能放下心来。   “我要见见檀之。”   “怎么,你不信我?”   “对!我不信你。”   姑娘傲娇起来说什么就是什么,搞得怀柔侯好大的没脸。   想他从前一诺千金,在外头好歹也领着千军万马,多少人要瞧他的脸色。结果姑娘竟然说不信他,他活了近三十年也没见过这样的道理。   偏他又不敢对她发作,连句重话也不忍心说,好言好语的答应了。   怀柔侯自己的起居室里头不曾摆着梳妆台。姑娘起身之后要梳洗打扮,怀柔侯便不知从哪挪来了一面镜子。   那桌上瓶瓶罐罐,从上摆到下,杳杳简直要怀疑他把脂粉铺子里的东西都搬了回来,她哪里用得下这么些东西。   怀柔侯今日似乎无所事事,只站在她身后凑到她耳边看。   “你不打扮的么?我瞧家里的几个妹妹们,晨起多爱好描眉画眼,这可是特意让陶庚从南市铺子里搬来的。”   杳杳也回头看他,两人距离挨得很近,她轻轻摇头,当下气氛轻松的仿佛这种对话和场景是常有的事,“你忘了,我不会。”   她说得理直气壮。   这句话说得怀柔侯心里一下柔软了下来,他还记得前世里他搭救徐杳杳,待回到家中之后,她确实也不精通这些。还是自己特意找了几个丫鬟服侍她起居。   如今杳杳进了佟府,知闲又是个中好手,她每日的妆面除了弥瑕和弥笑两个打理之外,最多就是让知闲过过手。   “原来还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丫头。”   杳杳不想听他啰嗦,伸出食指在那粉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便在自己的脸颊上来回的点。那处正是昨日怀柔侯亲吻过后留下的痕迹。   他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想起昨日暧昧。   这粉却还不如她本身的皮肤白些。她遮完了脸,便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檀之过来,也不去理身边那个对什么东西都很感兴趣的人。他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拿起来在杳杳脸上比较着,就觉得每一个都很有趣。   “你一个男子研究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又用不着。”   “唔,一家人里有一个懂得就行了。”   “纵然有一个懂得,那也必不是你。”   杳杳垂眼看他给自己涂得一塌糊涂的红唇,只觉得他聒噪。   他倒也不反驳,只是听到外面珠帘响,便知晓是檀之来了。杳杳伸手将怀柔侯推到一边,探头去看刚刚进门的檀之。   而后便扭头示意他,怀柔侯意会,原是要他出去。   这真是没了天理,明明是在自己的怀柔侯府,却让这个小丫头给他一顿使唤。   就是伺候圣上与几位皇子,再尊贵的人来,也是要给他几分颜面的。只这个小姑娘全由着自己性子来,迟早要被她气死。   怀柔侯一边摇头叹自己是个软骨头,一边愁苦地皱着眉头同檀之擦肩而过。   “上次见面没来得及同你细聊,如今听表哥说,他将你接来了侯府,我大感意外。”   她哪里是被接来的,明明是被那人强抢来的。   这话也不好同檀之直接说,“是发生了一点小事情,阴差阳错的就到了这儿。”   檀之还是那么温文大方。   其实杳杳大部分时间都是素面朝天,左不过涂点口脂,看起来气色好些,并不过分修饰自己,因她本身就颜色出众。   檀之看她坐在那里,似乎也有些手足无措。便主动替她打扮起来,“你身边的时候丫头不在,若是信得过我,我来替你绾发。”   杳杳的头发乌黑又柔顺,她替杳杳拿梳子一下一下地顺着头发,“你这头发做养地也好,我头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这姑娘定是个有福的。头发茂盛乌黑应当是从小就被养得很好,是我所见之人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   檀之看人先看头发,这点倒是同匪年有点相似,匪年爱看人的耳朵。   杳杳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又想才问道,“我从前没有听我哥哥提起过,檀之姐姐跟我哥哥,你们二人是真的……”   檀之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实在有些可爱,虽同她的气质不太相符,这一笑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从前在郦下,我虽知道他对我有意,可他却始终不敢给我承诺。”   杳杳知道,从前自己哥哥没有功名在身,又父母皆殇,二人同姚家关系也不好,说起来哥哥恐怕也是没有底气。   “后来知道他中了举,我虽高兴家里却仍不大同意。我母亲同姨母是更中意我嫁给表哥的,可我知道表哥对你一往情深,我是不愿意在别人的感情中插上这一脚的,故而也一直同家里争辩。”   檀之竟有冲破家族束缚也要同哥哥一起的勇气,这叫杳杳有些吃惊。   “之后便是你哥哥回到京中参加京试,结果他成绩着实不错。他那时却说,怕还不足以靠此成绩让我家中满意,便说要等殿试之后再谈此事。之后不久便到了国丧,这事便暂时停了下来。不过我们中途一直都有书信,他也说过,国丧后会同家人商议此事,而后便会到侯府提亲。”   檀之有些羞怯,“最近实在是事情赶着事情。他更怕我家中始终不同意这事儿,进而一直未同人提起,我信他的能力,也信他不会负我。”   他们这样坚定的选择了彼此,叫杳杳好生羡慕。   他们几个人竟有这样纠纠缠缠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近午时,屋外却突然起了风。   杳杳再次见到四舅舅时,看他脸色变得愈发的难看了起来,简直就是铁青之色,哥哥也殊为不悦。   只是哥哥见到了檀之,那表情突然松了下来,又没忍住露出了笑意。杳杳便知哥哥匪年同檀之确实是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只是佟四爷却不想同怀柔侯有什么交谈,那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檀之为杳杳披上一件自己的披风,那风阵阵,将她的长发和衣摆一同吹起。   杳杳觉得这一切恍如隔世。   哥哥伸手将她牵到自己身边,杳杳似有所想,回头看了看怀柔侯府那气派的门楣。   再看那门中站立着那个一向高傲不肯低头的怀柔侯,他正有些失意。   二人视线相接,没留神杳杳也露出同哥哥一样快慰的笑容。   番外:   徐家是当地大户,树大根深,徐家老三在文坛名声斐然,有识之士路过坛州必要到徐府拜访请教,盼能得徐三老爷一点半点指导。   连新任坛州刺史也不例外。   徐家几个小姐妹在自家园子里对诗,三爷家的杳杳最为伶俐,堂姊问她,“以你最爱吃的荔枝为题,要写荔枝的颜色,但不许出现表色的文字。”   几个姐妹面面相觑,已觉得是十分的难了,偏那堂姐仍不满足,又加了一句,“不可出现荔枝的“荔”字,但要人一听便知是写荔。”   徐杳杳在地心转了一圈,点了点小妹的肉鼻子,“嗯——”   “坛州残秋,果离枝头,胭脂囊里裹莹肉。”   那堂姊点头说,“还算不错。”   杳杳却又接了一句,“天得蜜诱,使役围守,只把甘州做苦州。”   ……   有人在漏窗后面无声的学舌,“只把甘州做苦州……”   远远望去,年轻的刺史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   身旁的好友佟良功,轻轻撩开面前的绿枝子,“若你早早告诉我坛州有如此佳人,我当立马扬鞭一早赶来相会才对。”   李赐笑着推他一把,“我哪里认得人家。”   他这样说着,倒是瞒过了好友。   只是徐家园子他也不是头一次过来,怎就偏偏领着人朝这个方向过了来?   作者有话要说:   要是可以的话,也请各位移步瞅瞅咱的预收文《小轩窗,正梳妆》,在此拜谢!!!!!   还有人看得话咱们评论区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